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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令婉 ...


  •   令婉第一次见到谢之,是在章和九年的琼林宴上。

      那年,令婉七岁,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公主,而谢之,则是弱冠登科一举成名的状元郎。

      彼时幼小的令婉在偌大的御花园里迷了路,心里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只是凭着直觉循着郁郁葱葱的草木向喧闹的地方走去,待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方,眼前一堵高高的宫墙拦住了她的去路,宫墙之后是她刚刚听到的觥筹交错,左边是春日里早已开败的桃花躲在阴影里,右边是一湖莲意盛开波光粼粼,湖边亭里一个身影迎风而立。那人对她的到来若有所觉,转头看向她,头顶月上中天,映在湖里,映在他的眼里,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那就是谢之,那个一笔惊世的谢之。

      这场初遇就像一个梦,藏在当时还不懂情爱嗔痴的令婉心底,就这样,藏了几十年。

      **

      令婉十岁那年,谢之成了建朝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丞相,也成为了宫里给皇子公主们授课的老师。公主不像皇子一般有着大志向,所以向来都是能偷懒就偷懒。令婉前头两个姐姐,后头一个妹妹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上课,唯有她,日日坚持,风雨无阻。

      二公主令嬛还曾打趣似的逗过她,这般积极着去那书斋,可是沉浸于谢师的容貌不可自拔。她闻言也不见羞怯,倒是正正经经地点头道,谢师风姿世间无人能出其右,但书中美人却比谢师更甚。

      她这话不知如何被传了出去,隔日再见谢之时,令婉莫名地有些心虚,好在谢之也按往常一般授课,除了多看了她几眼,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只是临走之际随手写了副字留给令婉,恰好就是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是她此生得到的第一件他所赠与的东西,也是终其一生拥有的唯一一件与他有关的东西。

      **

      本朝的公主向来都是十五赐婚十六出嫁,转眼间令婉也到了该赐婚的年纪。她以前从未对赐婚的对象有过想象,总不过就是长安城里那些公子哥儿。但真到了这时候,她心里也会有些隐秘的期冀,若是将来要嫁的驸马,与谢之有那小小一两处相似,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向来知足,不是她的,她也不妄想。

      她与谢之,向来毫无可能。

      后来这婚是赐下来了,她已出嫁的姐姐令嬛还来给她透露了些未来驸马的模样,说是长得好看,性格也温和。

      好看,温和,恰好也是谢之的特点之一。

      这些年宫里的皇子或公主都一个接着一个地长大,大的出了宫建了府,小的又到了进学的年纪,谢之这个丞相也一直在这断断续续地教着书。

      令婉早在十三岁时就不进学了,但依旧时常拿着几个问题来这书斋请教谢之,问题都不难,也不算简单。谢之若是要讲解,不长不短,也是需要一盏茶的功夫。说来也巧,令婉三日一来,若是碰上谢之事务繁忙没有进宫,便再三日,每次皆是一盏茶的时间,从不多留一分。

      这日令婉再来,平日里必带的纸笔倒是没带,进了书斋,只见谢之正倚在窗边看书,桌上的茶烟散了,令婉向前几步,用手背触着杯壁,觉着有些凉意,便想重新倒一杯予他,指尖悬在杯沿半晌,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谢之此时也觉察到她进来,抬头看向她,“公主今日又是些什么问题。”

      令婉对他缓缓行了个宫礼, “学生今日至此,无疑无问,只是来跟谢师告别。”

      “告别?”谢之放下手中的书笑了一下,“是该告别,待公主婚后出宫建府,怕是再没有拿着问题来问微臣的机会了。”

      “那……你呢。”令婉缓缓走到窗边,和谢之并肩站着,不等他回答,又轻声问他,“谢师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娶妻。”

      自十九岁那年谢之一赋成名,至后来弱冠登科,这长安城里的贵女们,都视他为乘龙快婿,但这些年来,他都以无心成家推了出去。前些年她的父皇想将令嬛许给谢之,谢之也始终没有松口。旁人见他连公主都不愿娶,上他家的冰人也渐渐少了。如今到了谢之这般即将而立的,哪个不是有家有室,子女双全,若是娶妻早些的,孩子都快到能议亲的年纪。

      谢之听到她的问题,倒是有些怔住的样子,他将目光转向窗外粼粼的湖水,声音跟往日一样温和,“不娶,那是因为,没有娶妻的必要。”

      “那你何时,才会有娶妻的必要?”

      他不再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又拿起手中的书卷。

      令婉见他不想回答,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她知道,许多事情并不是一定要有答案。她于是也转身告辞,刚刚他们那些曾说过的话也像是被卷进了带着秋意的凉风里,没留下丝毫痕迹。

      **

      本以为这一生不过就是这样了,嫁个性格模样都不错的驸马,生两个孩子,等孩子长大,再看他们嫁娶生子,直到老去。而那些少女时候关于谢之的所有缱绻心事,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散。但谁曾想到峰回路转,距离婚期半年,那早前定下的驸马倒是突然病故了。

      她身为公主,虽是过了小定,也无需守些什么,她父皇倒是特意送了许多少见的奇珍异宝安抚她,还说会再给她许一如意郎君。

      可这如意郎君,若不是她真心喜欢,又如何称得上是如意郎君。

      而谢之早在那日她告别之后就不再进宫授课了,令婉也不曾奢望过什么,只是深夜会时常摩挲着她惯常用着的绣帕,上面绣着她七岁那年初遇谢之时看到的那池莲意盎盎温柔湖光。旁人只道三公主最爱宫中那片芙蓉池,连帕上绣的都是那处景致,没人知道她真正放在心底的却是那年那日那池边月下人。

      令婉十七岁这年,她的父皇又给她指了门亲事。婚期最终定在了来年三月,此时她已有一年有余没见过谢之。上一次备嫁时她心底倒还有着不甘,这次她的心连一丝波澜都没再起过。

      十五岁的她还会愿着未来所嫁之人与她心底那人若是有着一两处相似便好,十七岁的她已经不再有这般幼稚的想法。若是要嫁,只要不是那人,其他人,不管哪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且她想嫁之人,必不会娶她。

      只是没想到,这第二次赐婚,却是以比病逝更难堪的,那未来驸马的丑闻为结尾落幕。

      事情发生之后,这婚事自然也只能不了了之。早已出嫁的令嬛带着女儿进宫来看她,在殿中义愤填膺谴责那闹出丑闻的准驸马,倒是令婉不悲不喜,显得像个局外人。此时令婉已经十八岁,她后头的四公主都已在去年出了嫁。

      她逗弄着令嬛的女儿,突然冒出一句。“皇姐,若是我去跟父皇说我不再嫁了,父皇可会应我。”

      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倒把令嬛吓得不轻。

      令婉看着令嬛那夸张的反应竟是将公主的仪态都丢了,又笑了一声,“我说笑的。”

      看着令婉那笑,令嬛臂上生生起了一层疙瘩,“三妹这一笑,跟谢相可真像。”

      像吗。令婉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刚刚扯起的笑意还没完全散去,但她只感受到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

      章和廿一年,这年的令婉十九岁,已经算个老姑娘了。她第三次定了亲,对方家里的官位不高也不低,她嫁的是那家的次子,据说是品性温良。她父皇也是为她费了一番心力,她婚事磋磨多时,这长安城里早有了些不利于她的流言。既如此,许个身份不高的驸马,就不敢对她如何。

      本以为这次总该能嫁了,谁曾想,她的父皇于这年冬天驾崩,她的兄长成了新帝,年号元和。国丧守孝三年,她能等得,别人却等不得,于是她这第三次的婚事也没了下文。

      谢之成了新朝的托孤大臣,权倾朝野,依旧孤身一人。

      而她,千万句流言缠身,自请庙去,此后终身未嫁。

      她去太庙那日,恰好是立冬,前夜刚落了雪,长安一片白雪皑皑。

      出城十里长亭,她拂开车帘,看到那亭边立着的人。

      岁月是善待他的,没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反而赠予他愈加谦和的气质。他十几年如一日的清冷眉眼,一笑起来,又温和得令人如沐春风。

      此刻仿佛是时光回溯,令婉还是那年御花园里七岁的孩童,带着天真而不知世事的懵懂神情,而谢之也依旧是那年芙蓉池边不过二十的少年,笑起来的样子,像冬夜里盛开的花满千树,能使深宫的万重冰雪都融成一弯温柔湖光。

      距他们上次见面其实并不久远,不过是今年除夕的宫宴,谢之在臣子的首席,令婉则在另一侧,隔着灯火幢幢,只能看到对方一个模糊的面容。

      但距他们上一次离得这么近,已有四年之久。那是令婉第一次许嫁时,带着满腔不甘去到那个小小的书斋,最终也不过问了他一句,为何不娶妻。

      令婉是胆小的,也是守规矩的,连她最有勇气的十五岁都不敢问谢之一句,能否娶我。此时看着已经三十二岁的谢之,她也依旧是胆小的。

      她看了他许久,最终还是轻轻问了一句,谢相如今,可有了娶妻的必要。

      这个问题她当年没得到答案,如今终是得到了回答。

      谢之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温柔,令婉听见他轻轻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他说,曾经有过但不能娶,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曾经有过,但不能娶。

      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她颤抖着手取下别在腰间的绣帕系在了他的腕上,匆匆行了一个宫礼,不再是以往那般的学生对老师的礼,不等行完便转身上了马车。

      轱辘吱呀吱呀地向前,也没盖住身后那人低低的一句,公主珍重。

      十九岁的少女抱着一副装裱精细的字,在车里泣不成声。她这一生才开始了短短的十九年,却好似已经走到了尽头。

      此后所有山峦黛色皆成雨后云烟,所有秋晴日暖皆成千重冰雪,直至她鬓白如霜。

      **

      元和十三年,那个名满天下的谢相逝世。他一生未娶,他的学生照他临终时的遗言,将他一直妥帖放在怀里的绣帕与他陪葬,那上面绣花早已褪色,边角也有些许脱线,只隐约看得出是某处景致。

      与此同时,太庙里那个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公主也拔下了鬓边不知是第几根白发。她今年不过三十二岁,面容依旧年轻,但长发如雪,心也老了多年。

      远处传来钟声,她轻轻取下了墙上那副有些泛黄的字,这是她终此一生得到的唯一一件与那人有关的物件。而送她这字的那人,今日与世长辞。她将此前一直小心珍藏的字放在烛火之上,让火焰顺着纸张越燎越大,然后淹没了她。

      失去意识之际,令婉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城外覆雪的十里长亭,抑或是更早前那间公主上课的书斋,她第一次用那样缱绻的眼神看着谢之,眼里万般柔情不再掩饰,二十来岁模样的谢之将手中的书卷递给她,叫她,婉婉。

      她应了一声接过书,然后紧紧跟上谢之的步子,拉着他的衣角,与他一同走进了那处门口的光亮。

      然后梨云梦冷,沉水香消,她又回到这间小小的屋子,火焰已经燎到了她的身上,但她没有丝毫感觉。她想,得他一声婉婉,这一生哪里还会有什么遗憾呢。

      然后,她在火中闭上了眼,嘴角一抹微笑,像是做了一个极美的梦,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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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令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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