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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玖拾贰】前尘牵念 ...

  •   赵匡胤微微笑起,"我知你不信。所以我不做解释。"
      流珠反倒是不知如何是好,"国主……"
      "不要留着惊蝉。"李从嘉吩咐流珠,"晋王为人我也算得是清楚,他知道些事情,便以为这几句话就能伤我,可惜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是他想错了。"
      他有些怅然,"惊蝉仍旧是忠心的……却也不怪她,人各有所忠此无对错,放她走吧。"
      流珠应下,却是转向赵匡胤,"圣上可否准许流珠留下随侍国主?总要有个人在身边,国主如今眼目不好……"
      李从嘉先开了口,"便留下吧。"赵匡胤竟是无法,"我去告知太医院莨菪之事。"转身出去。

      入了夜去,宫里依旧不放违命侯出来,女英一人在高阁之上捧琴而立。
      有些事情大致地也当清楚了,却也依旧是不敢去想。总之她此刻并不担心他有何性命之忧,那个人不会伤他。
      遥遥地望过去,雪后的汴京在日光隐退之后规模不减,街巷深处灯火渐起,重影井然,是不同于金陵风情万千奢靡醉梦的另种气象,女英独立在那高阁之上,略略吸气闭上眼去。再也回不去了的气息,嗅不到那风里的飞花温润,如今全然是尘世间最简单而繁华的尘火气。
      也是一样的百姓民居,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静下心来,远比想象中的仓皇落魄不同,只是因为你站在顶点,所以所有的悲喜被压抑到了极致之后再突然数倍地放大晕开来,女英微微拉紧外袍慢慢地动了手指。
      很多年前的一只曲子了。
      如今还能记得的,便也是自己了吧。
      周府的庭院里,刚刚开始练指法的自己随着姐姐弹着一曲最清浅简单的小调,连些波折高低都听不出,却是很干净悠远的记忆。
      那时候还是一切的开端。
      谁也不曾想过今时今日,好似一下便被推到了再也回不去的地步,细细想来却也是一切都有隐衷。水犹寒梦中丝,那身浅碧的人影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她想陪他这一段最不好的时日,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大幸。
      如今空落落的高台,好似这本身便不是自己的故事。
      姐姐……强要来的心愿,永远都不是自己的记忆吧……
      遥遥地有宫里的来人传话,流珠随侍违命侯,眼疾诱因既已找到,或许不日便可大好,请夫人安心。
      惊蝉在那房里不点灯。
      女英进来,"走吧。"
      "这不是我的本意……惊蝉亦有苦衷……"
      "他从不随意怪罪于任何人,他不信人的善恶极致,所以……便回去吧,回晋王那里去。"
      见了灯火燃起的烟火气,女英微微蹙了眉去,"往日宫里国主从不许见这些熏染火气,呛人眼目。"金陵皇宫之中四壁悬有南海宝珠,纵使无灯亦可保室内光线不散。如今来了这边再比不得了,"晋王将国主想得太轻易了……或许是开始便错了吧…….这也不是晋王清楚的故事。晋王心机错付,如今南国一行早便再无威胁,这又是何必……"
      "国后,惊蝉走了……这馆里便太冷清了。圣上不放国主回来……那……"她依旧是不愿回去,这一次却是真心。
      其实惊蝉每一次靠近江南,都是真心实意。
      她要比女英还大些,这时候却被她裹在那看似锦绣假相的暖衣里望得有些心惊,"这一次……惊蝉也想试着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女英却是笑了,"其实有时候选择得不一定对,也远不如自己想得美好,可是迈出去了便要走到底,后悔不得的……"
      她执意赶那丫头出去,苍茫夜色。
      几个人的心都不安静。
      女英忽地又笑起来,招招手去,终于还是她此般年纪带了些分别的遗憾却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来,"惊蝉。"遥遥地比划着什么,见得惊蝉重又回来。
      "自我进宫嫁与他起,你便是一直跟着我的……"她笑得样子也是人间殊色,惊蝉也知她姐姐名扬千里,此时这般的女英却也是丝毫不减风姿,她慢慢解下了腰际那块一直带着的玉石,"小时候身子不好,爹娘给带来说是能保安康,如今离了江南……这些亦是无用,你拿着吧,做个念想。"
      那石头一半鲜红似血另一半洁白如玉,惊蝉愣在当下,她本是从未曾想过这般贵重的东西她竟是轻易地许给了自己,"国后……惊蝉有愧……此时万万要不得啊。"
      "不,我进了那宫里起的时候,便一直都是你陪着我……或许你可能不理解,只是我那时候正是犹豫难过……所以惊蝉,拿着吧。不论怎样……国主不怪你,我便也同他一般,你往后往里去都随你的心意。"
      惊蝉红了眼睛,夜幕里月华幽凉,国后长发依旧是按那南边的样式挽起,惊鹄髻边一缕垂发迎风,她到底是收了那玉石紧紧握住,走出了几步却又回首望望,"国主……不曾怪我?"
      "他带了话出来,还是那一日的字句,他说好好活着。"
      "国后珍重,进去吧,别冻着了。"惊蝉头也不回,坚决而去。

      晋王府里,彻夜不熄的灯火,往来人影纷纷。
      近了清晨,角门缓缓而开,王复一步踏出忽地看见了这边门槛上几枝枯了的残树的枝叶,"来人!怎么也不好好看顾,王府门前这般凋零教王爷看见了成何体统!"几个下人过来匆忙清扫而出,心里想着一方角门王爷怎么会出入,正想着忽地看见王复挥手,几人一闪而出,竟是拖着个沉重的席子覆着些什么。
      待要细看,忽地见了那席子下竟是女子的发,惊得迅速地噤了声音不知如何是好。
      惊蝉死得悄无声息。
      王复厉声叫人都退下,孤零零一方简陋的马车运着便桶从那边转过里,几人将那席子覆着的尸首一起扔了上去。
      "别多话,出了城去随意寻个地方埋了就是了,速速回来,手脚利落些别惹出乱子来。"满室不耐的口气,随即掩了门去。
      赵光义见得天色大亮,轻轻吹气熄了烛火去,案上一方珍绝玉石,一半鲜红似血另一半洁白如玉。
      王复进来回禀,"王爷,礼贤馆四下已有安插,王爷放心。"
      指尖把玩,真正天地之气浑然而成的灵石握得再久依旧能感觉出清凉之感,"女英的东西啊……"
      赵光义笑起来好生装了这石头,推门而出。
      "王爷这般早可是要出府去?"
      "进宫。"

      赵匡胤恰是入了檀阁,身后御医随行,"陛下,此事确是太过凑巧,违命侯眼目与常人不同,落胎便带异相,正是万人之中也寻不得的异常经络,不曾想过这普通的草药引得异相溃散生疾……"
      "便只说这药有效是无效,其他说来都是无用!"
      "是,药理之上此药按时服用便当无碍,正所谓对症下药……"
      门开了,李煜捂着一杯茶水正倚在窗边,听了这边的动静略侧过身去。这御医也是经年宫中当职的人了,眼见得圣上此番竟是如此伤心违命侯的眼目之事,虽也是不解却知道轻重,这宫里的事情哪一件说得清楚,圣上若要谁好便得尽心,他立时也是知道利弊,尽心上前,"侯爷今日可曾见些景物?"
      李从嘉听了这话直了身子,眼上并未再系绸带遮挡,"未曾。"
      这御医也是有些奇怪,便只能是再端药来,"许是未到药量,仍是要按时。"
      "你先下去吧。"赵匡胤接了那碗来挥手让人都退下。
      "寻出了病因总是能好了,他们也说不是血脉伤损,会好的。"这话说出来竟成了对自己的劝慰,他看着他空荡荡的眼色终究是难过,"服药吧。"
      李从嘉却是离了那窗子,慢慢取了那绸带来坐在椅边,自从那一次他替他围上这带子避光之后,他便彷佛总爱覆着,原以为他会顾及这般样子会教人一眼看出他此刻的弱势,却不曾想他有些固执的坚持。
      也就放下碗去,慢慢替他系好。
      "看不见……便要有个看不见的样子。"微微开了口去,又是冷得让人难受,赵匡胤叹了气,"服药,我说会好便一定会好。"
      "是,你说的都做得到,这一次恐怕却是……"挑了唇角淡笑不再多言,引得那人手间用力又是拉了他过去拥着,药气迎面而来,慢慢地服下去。
      "解了莨菪就好了。"
      他也不去理会,径直服下后又以水轻轻漱去了稠涩。"今日我要回礼贤馆去。"他不说放他回去,也不说请他让他回去,他只说他要回去。
      剑眉之人理也不理,"很苦?"覆上唇齿纠缠,笑得有些遗憾,"良药苦口便是如此……果真是苦得……"
      银裘挣脱出来,"一会儿便回去了。圣上国事要紧。"
      赵匡胤低了声音,"我若是不许呢?"
      "要不要回去是我的事情,许不许是你的事情,本是……便没有关系。你不许,我也依旧要回去不是么……"笑起来,手腕上的伤疤覆了几日的药去渐渐地淡了,赵匡胤执起来望望,指尖轻触,"好得多了。"
      "我记得是伤了的这件事情本身,不是疤痕存在与否。"抽手转身。
      "李从嘉!"
      "今日我要回礼贤馆。"
      "你眼目尚未恢复,我不准。"
      "不会好了……无用之功。"
      那人在身后有些无奈,"便又是这样,昨日还好好地,这时候又气起什么来了?"心里看着那消瘦的身影,又想起来他如今这个样子纵是再说不挂心上,可是他自幼算得盛名天下,绝世无双的人如今再也望不穿,执意地带着这绸带便是种压抑,他就是这样,分明是愤恨无比的事物便故意地死心去逼着自己面对。
      口气软了下来,"从嘉……眼睛会好的。你若是……"罢了,便是拥过他来,"无事……我知你不愿,摘了这绸子可好?"
      他别过身去便是不应。
      "好,那便覆着,也别教强光再伤了。"赵匡胤竟也强压了脾性去顺着他的话什么都许了。
      "圣上,罪臣被拘宫廷多日,纵使罪臣恭顺,这方百官看着也必是心内积愤,此举实在太过,罪臣担待不起,今日便将自行回礼贤馆去。"说着便还是要离他远些行礼。
      "李从嘉!"终究是忍不得,李从嘉想他到底是忍不得,赵匡胤何曾这般近了恳求的与人说话,果然,"你还想让我如何!我日日躬亲侍药唯恐有一点闪失,百般劝慰又是想尽法子让你宽心,昨日里还特意撤了这阁里的火烛,命人同样取了宝珠至于廊下!你还觉得哪里不如意?哪里不好?"
      赵匡胤确是日日想着,昨日换了火烛按他金陵皇宫的习惯,以宝珠取光不染烟气,还顾及他畏光特意置于廊下,宝珠余光温润尚足,也可保他眼目尚安。
      那么浅淡的影子也突然带了气,"我从未想你如此!你当日挥师南下毁尽我唐国水土之时为何不曾想过今日!赵匡胤,你若是想要狠绝,便无需此般愧疚!你我之间远不是一碗药的温暖便能说得清楚的!"
      他动了心念便是止不住咳声,略俯下身子去重回那方榻上,"我要出宫去。今日。"
      "不准!"
      "拘禁了我这些日子你还想……"
      "你当我在扣留拘禁你?"几乎便是扑面而来的震怒,那人一掌击在案上扬声怒问。
      "你……"
      "你其实这几日来一点都不想留在这里?"一步一步向着那银裘覆身的人走过去,语气越发地危险,"是不是?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留在这里!你当我在扣押你?还是我威胁过你李从嘉什么?"竟是忽然大笑出声,丝毫不许他再有任何反悔的机会,"你的心…你是不是无心之人…你还想我怎么样……好!你当我强迫扣留你于宫里,那我总也不能令你失望!"
      "来人!命人驻守檀阁之外不许违命侯走出一步!"他开了门去大声吩咐,转身望他,"你别想回去!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赵匡胤……"他已经是肺腔难受动不得气,却又怎样也不肯让他看出来,故意地撑在那榻上笑得轻巧,"好啊,这不是一切都原形毕露了……你还想做什么?"
      听得木门重重被他摔上。
      李从嘉倒在那榻上覆住面目,"我亦不想……只是……于心不安,我受不得日日夜夜梦里亡灵哀哭……以身殉国的将士,三千里江南国土……父皇是不是会怪我,弘冀哥哥又要如何看我今日……"他便只能兀自蜷缩起来躲在垂纱之后,"没有办法……好似你越是这样,我的罪孽便越深……"
      捶在那榻上万般无法,反复地自我折磨。我也没有办法……赵匡胤。
      非得要激得彼此对立好似才能找到自己正当的立场,却又悲哀得掩饰不得,李从嘉剧烈地咳起来。
      门外轻轻地叩门声,流珠的声音,"国主……"
      他满面泪痕万般颓丧躲在榻上,听得了有人要进来,只想要勉力撑起身来又不得气力,只能大了声音,"别进来!"
      流珠低了声音,"国主……流珠不进去,只是……国主万不可再动气了,算作是流珠恳求国主……"
      方才那般剧烈的争吵怎样也是听得了,再是不明白也总能窥探出了一二。流珠知道这时候国主的性子绝不肯让人见到,只能是低声哀求,却明显听见室内的抽气声,"国主……国主!"噗通跪在地上,"国主为了我唐国一族血脉也必要保全自己!先皇在天之灵看着国主如此自伤该作何想!"
      "我……我便是为了不让他们失望……你起来!你起来!"他好似疯了般地忽地取了那枕直直地掷了出来,流珠这下真的慌了手脚,她这么多年都没见过此般的国主,简直就是已经全然褪了一切的庇护,像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李从嘉秀雅温润,却从来都和可怜没有一丝关系。可是他今天的样子,已经是受不得了还在死撑。他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他亡了国亡了太多人的信仰,身后万古骂名不算什么,他只是不能再负了旁人的心意。
      流珠忽地开始理解国后那一日的劝慰,已成了灰烬废墟的未央殿前,女英和他说过,这一次,为了自己而活。
      可是李从嘉不是一个能轻易纵情的人,他看得太分明,他不快乐,所以他也不能为了自己而活。

      流珠死死地掩上那门去,宁在那门外陪他痛哭也不进去,"国主……再无人看见的……"这便算是她天大的劝慰。
      这么一身傲骨的人怎样也是不能让人看出颓势来。

      遥遥地阁外守卫齐声行礼,"参见晋王!"
      "嗯。"
      流珠回身望望也是立时紧眉无法,这时候晋王竟然来了。她想也不想擦了泪迎去了外边,只见那人错落的头发休整得齐全,不过便是这些日子的事情,竟然眉眼间也散尽了当日的悲悯无忧。
      今日的赵光义掩了一身的戾气,却还是维持着看似温良十足的表象,带了笑望见了流珠,竟也先开口来,"这不是流珠?皇兄想来真是细心,违命侯的丫头也记着召进来伺候。"
      流珠施礼拦在廊下,"奴婢参见晋王,不知晋王身居高位身有繁务,今日来此……"
      赵光义倒也是满面轻松,微微抬了头去望望天色惬意无限,"便是快要正月,这几日天色尚好,无事进宫来探望皇兄,顺便也……探探违命侯。"
      "奴婢斗胆回禀,侯爷方才刚服了药睡去,这几日眼目见好,御医嘱咐多多休息。还请晋王体谅…不便…"
      "本王来探一个亡了国的违命侯,你等下人也敢来阻?"瞬间便转了口气,流珠一惊,"奴婢不敢,只是……"
      "还是……违命侯仗着皇兄恩宠,连本王也敢不见了?"
      "王爷!"她便是立时激愤而起,偏偏赵光义达到了目的分外快意,绕过她去想也不想入了檀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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