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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捌拾玖】雪伤何人祭 ...


  •   入了夜去,原本是天下初定的日子里,军民齐欢,晋王府外却是两站素白纸灯迎风飘摇。风雪未散,竟就这般洋洋洒洒地下了一日,入了夜去仍觉寒冷。
      黑漆漆的王府不似往日灯火,只略略透出惨白的光影来。
      有寻常布衣的人叩门,深重颜色隐入长夜,这边开了门守卫正要怒斥却忽地听了晋王遣王复来探,"可是宫里派来的人?"
      那人便拉紧了暗色的衣裳颔首算作是回应,王复赶忙急着迎了进去,身后之人掩上大门,闭了风雪在外。
      这才看清晋王府中竟是人人着素,白灯映雪。
      王复探手向前引着来人去往书房,"王爷等了多时。"
      那人也便是紧了步子跟上,"王总管出宫不便,这才准了奴才过来。"
      王复近了书房门外,略向内望望,"记得说话小心,这可是晋王,这事情可牵连不起,定要小心别惹恼了……"

      "王爷。"
      赵光义听得王复领人进来半晌不曾抬首,只慢慢地将那案上一盏冥灯慢慢挑燃,终于见了火苗这才打量进来的人,"王继恩让你来的?"
      "是。"
      "那想必你也知道这事……"
      "奴才只是家里哥嫂住于城东,恰是总管那夜托付于此。"
      "凌儿如何了?"他慢慢地执起一旁的帕子拭净了手间,"这些日子一直藏于你家?"
      "是,不曾变动,只是凌儿丫头……怕是不好,拖些日子罢了。"赵光义立时眼下一寒,"不好?她如今是唯一的见证,快些带本王前去。"

      赵光义换了暗青的衣袍入了那民间寻常巷口,尽头是间茅屋,想来该是冬日里积薪之所,旁边一见小小的茅草窗子透出了灯影来,竟也是间陋室。
      脚步踏在积雪之上,吱呀声响,那茅屋中就忽地一声轻响,有人灭了灯火。
      那人看了也是无奈,"王爷,凌儿丫头自从那夜之后便是此般小心,但凡听了响动便总是受了惊吓,这方恐怕又是……"
      赵光义眼见得今夜雨雪纷纷这方茅屋哪里遮得住寒冷,想来这王继恩托付之后也不曾上心,一时起了悲悯,缓了口气,"外边候着,我进去探探。"
      斜斜掩着的门,他手下刚一用力就被风力涌入推开了去,卷着雪花室内一片漆黑,赵光义忽地便嗅得了空气里弥散的腥气,只觉得不好,"凌儿?"
      仓皇滚动的声音,赵光义一步上前燃起了灯来,只略略向四下一照便僵了身子,"凌儿……"
      一身浅藕色的宫装拖曳了多日全然是污秽不堪,他触目所及竟是地上一人蓬乱的发丝带血,地上四方都有早就干涸了的暗色血痕,她俯在地上以背相对,方才一惊之下泼出的灯油还在案上,好在那灯便是让赵光义拿起,否则一个不小心便要燃起大火。
      赵光义眼见得她几乎是在地上爬动,室内空气逼仄腥气不去,直叫人几欲作呕而出,他愣了半晌心里却是带了惊惧,"凌儿……凌儿你回首望望……我是……"
      他大骇之下想说明自己不是来伤她的,话到了嘴边忽地一愣,他是谁?
      凌儿蓦然回过头来,赵光义下意识看去竟是直退两步,那素日里嘴不饶人最是伶牙俐齿的丫头这时候早便成了血魔罗刹一般,那鼻尖以下俱是溃烂开的血肉,赵光义恍然侧过脸去竟是不忍再望。
      唔唔的声音。
      赵光义几乎便要拿不稳那灯,"凌儿……"缓缓地下身子。
      "你……"他几乎便觉得王继恩此举做错,还不若让丞相杀了凌儿灭口,她此时此刻这般样子简直……失了人样。
      眼里都是血红。凌儿突地过来拉着他的衣裳下摆,死命地摇首。
      "谁害你如此?谁害的云阶?"赵光义俯下身去,"说……凌儿……"
      她的手抖得动不了,挣扎半晌在那地上绘出一团幽暗的花路,赵光义细细地看着,"花?花蕊夫人?"
      她便点头。
      门外那人暗暗听着。

      赵光义拉着她的臂死死盯着她看,"她凭什么这么大胆子?她进宫来立即便得了宠?皇兄来看过她?"
      凌儿被他拉扯得更是疼得止不住,只能不断点头,眼里就要流出血来。
      赵光义一一说着那些他听来的事情,"皇兄想来看云阶,但是最后去了花蕊夫人那里是不是!"
      凌儿只有点头的力气,赵光义意识到她已经不能说话,那口部的伤因为得不到医治溃烂开去,天气又冷得凝结了血迹,更显得可怖。
      他颓然地松开手去,凌儿跌在地上只望他愈发地想要说什么,他慢慢坐在那椅上,"花蕊?一介妇人罢了,纵使再有本事也是要有所凭借……若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放她不顾……他就这么放着云阶……其实紫宸宫和冷宫没什么分别吧……"
      凌儿更加地想要挣起身来,赵光义大笑起来,"这便是你们的下场……早该让他们进来看看!这便是王氏被他所害的下场!"他起身看着凌儿,"你放心……皇后不会白死……那个女人会付出代价……他也会……"凌儿的泪流不出来,听了他这般说终究是渐渐平静下来,赵光义见她如此竟然全不似记忆里那般灵俏的丫头,他放下灯去看看一侧简陋的床榻,八成是她如今动弹不得,又听了人来受惊滚落了榻下,赵匡胤终究是想要命人进来将她扶进暖和些的屋子去,这方却见凌儿眼睛盯着那石头垒成的床榻起了狠意,"凌儿!"
      他来不及再说什么,那丫头想也不想直直地撞在上面,瞬间更是惨不忍睹,那面上都是开了花去的血浆。
      "你……"他微微伸出手去,那丫头到底还是要随着云阶去。
      你们一个也留不住。
      他一生至此想要守得住的统统都做不到。
      就连一个伤残至此的凌儿,他方才悲悯满心想着要好好地留她一命,可是她也不肯给赵光义一个机会。
      冰冷冷的茅屋,风雪从那缝隙间吹进来。
      血迹很快变冻结,他坐在一地阴谋之中慢慢闭上眼去。
      香火的气息已经离自己太远了,他能做的却还只是念起经来超度。
      送走你们所有人。
      这是唯一属于他自己的能力。

      吱呀推开门去,赵光义抱着凌儿异常凄惨的尸首出来,王复在巷口远远看得这方有异匆忙赶过来,一见了这般景象即刻呆愣在当场。
      "皇后薨,这是她一路带着的丫头,如今也是这般样子……"他口气低沉,不忍再说。
      王复几乎不敢相信,"皇后……薨?"
      "王云阶被人害于宫中。"赵光义一字一句,"你们人人都要记住三个字,赵匡胤!"王复和那引路而来之人俱是跪在当下,今夜汴京欢庆宫宴,四下和乐融融,只有他抱着这近乎支离破碎的尸首站在雪里。
      他也受不得这般冷。
      这时候赵光义才想起来原来自己也是受不得的。他终究也不是……这方天空下的人。
      手间有些颤抖,腹间的伤疼得厉害,"赵匡胤……大哥……"忽地笑了,"你若是肯回过头去看看,哪怕一眼,她都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王复咬牙切齿,"节度使唯一的血脉……"立时便是说不下去。
      他抱着那渐渐冰冷的丫头仰首站了很久。
      这便是雪……云阶……我不曾和你说过,我其实未曾见过雪……而你不曾南下,我一直想和你回江南看看……你知不知道……江南是我的故乡……
      老人不是都说,将来有了作为娶了妻,都是要回故乡去探探的么。
      凌儿的面目渐渐被那雪花覆盖,他仍旧僵持站在雪里,"王爷……"王复低声唤,赵光义动也不动。
      飞雪满身,冷得彻头彻尾。他遥遥听着阡陌之间尚有庆贺余音渺渺,晋王权倾一方深得陛下倚重,此时此刻站在结尾捧着冰冷的尸首无言以对。
      他毁了故乡,失了云阶,甚至……他连自己也不是。

      "王爷身上有伤,还是回去吧……王爷?"
      赵光义终究是闭上眼去,"我不想死在那场洪水里,我也不想死在佛前跪成冷灰一事无成……这样算得错么……"
      无人能够回答,他蓦然睁眼忽地大了声音,"王复!"
      "末将在。"
      "将凌儿尸首带回明示王氏旧部!赵匡胤冷落皇后,后宫妖魔横行害死皇后残害凌儿!此仇不报枉负节度使当日深恩!"
      "是!"
      "记得……将凌儿尸首烧了……回了宫去带给王继恩,皇后发丧之日……寻个机会和皇后一起入葬吧。"
      巷子尽头有人影一晃。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回去。
      待得晋王府前已是成了雪人般,他说不得,也便再没人知道他其实也受不了这样的冷。赵光义想起受降仪式上赵匡胤终究是隐忍不住下了宣德门去,他只是为了给李煜披件衣裳而已,他看不得那道清淡的影子冷得受不了。
      晋王看在眼里,一旁隐隐地忍着,他也是受不了的。
      一切的一切他都不是名正言顺,从一开始就如此,好似永远都要这般在暗夜里一个人行走,走得忘了方向。
      所以,我要你有的一切。

      他默然回了晋王府。
      "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素白纸灯迎着飞雪彻夜不息,遥遥地为谁招魂?

      翌日起来,雪依旧没有停。
      礼贤馆中的水流走向都是分毫不差,流珠这方顺着水流过来寝殿方向就看见来了宫里的人。
      "圣上宣违命侯即刻进宫。"拉长了声音去唯恐这馆里上下听不到。
      流珠行礼过后匆忙入了寝殿去,"国主……"
      李煜起身略略缩了缩肩骨,流珠便用那貂裘将他护住,"宫人来人命国主进宫……"她这只当他定是不去的,心里有些担心该要如何平息过去才好。
      李煜却是走向一侧更衣,"知道了。"
      "国主可是要进宫去?"
      "是。"

      于是那一日午后,王继恩明显见得赵普突然秘密求见说是有极重要的事情,想来一般这种言辞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他几番想要探查不得正暗自懊恼,丞相去后却又看见圣上龙颜大悦,并不曾为了什么秘事动了心气,王继恩这方也便立时是喜上眉梢,前后都是周全得体,赵匡胤朝后望望天色,"违命侯可是领旨了?"
      "是,车马已入宫内。"
      "请违命侯至檀阁。"
      李煜入得檀阁去的时候便觉四下侍立众人,他倒并不曾再对此眼目抱何希望,看不看得见今日他当真是不再挂怀。
      圣上驾到之时李煜起身恭迎,赵匡胤只命御医上前探看他眼疾之症,那御医有些惊异,"违命侯天生异象一目重瞳子,此为千古奇谈,医书所载亦是罕见……"
      李煜微微皱起眉来,"一目重瞳也未尝便是好事。"
      "正是,想来侯爷眼目自落胎时便走异脉,如今是起了诱因……"御医定定诊脉半晌,忽地拿起一方桌案之上的烛台来,"侯爷眼前可是一片俱黑?"微微晃动手中之物,李煜瞳色近乎琥珀,"略能觉出有物摇摆。暗极,但素日里歇得好些在暗处便可依稀辨得出轮廓。"
      赵匡胤掩上门去坐于一侧,"违命侯旧日里眼色不似此般清浅,似有溃散之感。"
      那御医略略查看思量半晌,"重瞳之人世间罕见,微臣从未遇此病症,只不过若是违命侯仍可视得景物轮廓便非血脉伤损,仍有转圜余地。"
      那一侧明黄人影立时剑眉微挑,"若非罕见还需你来诊治?你此话何意?"
      御医躬身,"圣上息怒,微臣也只能尽力一试,只是如今不清晓违命侯因何诱发此症,用药也只能是姑且试探,还请圣上明鉴,此症却是……"
      "说些废话有什么用!朕只问你,好,是不好?"
      "微臣不敢妄言,姑且一试……"
      赵匡胤又要开口之时,那坐于榻边之人却是安然说道,"烦劳御医费心。本便不曾再抱希望,若能好便是好,若是不好也请圣上无需怪罪旁人,此确为李煜一人之事,无需惊动上下。"
      赵匡胤气苦,他这话说得简单不过,自己也便是当着御医发作不得,无法只得厉声吩咐,"即刻去开方用药,若是有分毫差池……"
      "微臣不敢。"御医匆忙退下,唯恐再多说一句便要立时触怒龙颜。
      檀阁平日里更无人居住,这时为他医治眼睛特设此居,室内两人一时无言,赵匡胤却是先开口,"总不会是突然而起,总要有个原因,这眼睛到底是怎么弄得……"微微坐在他身侧,暖暖地狐裘穿在身上,李煜脸色看起来也要比前些日子缓得多了。
      他只是摇首,"记不得了……"
      "不行,便总是这样,若是想治好便要好好想想,到底是因何所致?"
      "我便是不想治好。"他丝毫不带任何特殊口气,只是开口应着,赵匡胤纵是想当他此为气话都当不得,李煜完全便是淡淡地开口来。
      "你!"他立时便是动了气。
      "我说了,此为我一人之事,好是不好都无所谓了,何况我根本不想治好。"李煜丝毫不以为意,触手碰及那榻边的木质雕栏,也便是略略地倾过身子去倚着,"真的不用如此。"
      赵匡胤只望他慵懒地靠着那方檀木之上,这檀阁里器具几乎俱是檀木所制,缓了口气下来,"紫檀……你该喜欢的。"
      李煜闭上眼目去微微嗅起,"喜欢……也不一定就代表什么……"
      "你什么意思……"
      "回不去了,我看不见,你覆了江南。赵匡胤,别再骗自己了……"他淡淡地口吻好似下一秒便要睡去,却也清楚地见得指尖微微颤抖。
      是冷还是自己惊了心,李煜也不知道。

      暖炉渐渐带起的温度让他很是心安。长时间的静默,赵匡胤先开了口,"冷得厉害?"
      李煜摇首。
      "那出去走走可好?"
      那人没有回应。
      "我想和你看落雪,可是我怕来不及。"长长的叹息让李煜微微转了脸,"来不及?你怕我会死么……"
      "不是……出去走走吧?"赵匡胤也不再多说,忽地拉过他的手来,李煜扬腕便要闪躲,他径直揽过来将那狐裘替他围好,"没人看见的。"
      指尖微凉,李煜不再挣动。
      他拉着他慢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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