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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伍拾玖】敢教日月换新天(下) ...

  •   灯笼易碎,恩宠难回。
      年少时候他亦不言爱,如胶似漆羡煞旁人也都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不管街巷坊间别人的传言,他和她确认过的一个细微眼神,便知携手此生不再是一个人的担负。
      娥皇端坐在床上望他,同样地,李从嘉站在门口,恰好遮住清晨一方晴朗天空,娥皇侧过脸去,她很温柔地口气问他,"今日可是个晴天?"她自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些什么,接着和他说:"你挡住天光了。"李从嘉一愣,回过身去看看天色,"是。"
      娥皇看着两人相隔一方木桌,桌上还有自己昨日折好放在上面的霓裳羽衣舞残谱,越想越伤心,脱口而出,"我知道你夜里去了哪里。近日你究竟是怎么了?"
      家事国事,李从嘉自然知道轻重,他叹息而后还是转过身,"病还未好,今日出了大事,我回来再说好吗?"口气很是哄劝,"不要乱想,娥皇,好好睡一觉,睡醒了我就回来了。什么事情都没有。"
      娥皇怒气顿起,她愈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只觉得这种生活像是一个无止尽的循环,不断不断地往复走得越远却反而重新回到了原地,问题一直都在,李从嘉究竟想要做什么?她突然起身大声对他说,"你有话便现在说!你知不知道我每日都坐在这里等到天亮!透过屏风看着你在外间换好衣服出去!李从嘉你到底有没有心?"
      李从嘉只得重新转回去,"娥皇你到底是怎么了?"探手拉过她来想去确认她神智清醒却被娥皇一把推开,"你以为我疯了对不对?李从嘉你才疯了!"她踉跄往后退去,猛然撞到了身后放着衣物的木架,李从嘉赶忙去扶她又被她躲开,"你自己说,你做过什么!躲躲闪闪这么长时间!"
      李从嘉知道她近日一直在病中,并不去计较,伸手牢牢地拉住她想让娥皇先镇定下来,她却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一般,何况她也不知宫外天下如何一股脑不住地说下去,"女英前几日来陪我我才知道些外面的事情,你去驿馆迎接使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日思夜想的人吧!"一句话说得李从嘉手下一颤,娥皇扑倒在地上。
      寝宫之外飘蓬催促,"太子快些启程吧,耽搁不得。"
      李从嘉心里焦急,父皇那边也不知如何,此时此刻娥皇又彻底地揭开了旧伤不依不饶,她触及冰凉的地面蜷缩起身子,喃喃自语,"你走吧。"
      他蹲下身来抱住她,"娥皇。你别这样。"她突然觉得困乏无力,软软地没了挣扎的力气,抬眼看见桌上一方织锦的帕子角度刚好,金线明晃晃地映得人心慌,"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女英和我讲了些外边的事情之后你便下令不准她进东宫来,你到底在怕什么?"
      李从嘉沉默任她说,半晌突然松开手,起身而去。

      他掩上寝宫的门,背对着廊下等候的十数人有那么瞬间的犹疑,呼吸吐纳之间不敢转过身去直面那些人的期望。
      如果父皇出了事情,那么甚至不止是身后的这些人在看他,还有无数的子民都将以这般期许的心态仰视自己,这种感觉真的不好。
      尤其是李从嘉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足矣让谁仰赖。
      可是没有办法,就像他没有办法解开娥皇心中的死结一样,他最终还是转过身去,寝宫门上的龙纹捧珠纹样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淡淡地拉扯出一道狭长的影子,分分毫毫最后阴影飘然而去,脱离了最后一方乐土,李从嘉平静如常地带领众人出去。

      手卷珠帘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春色暮,接天流。
      早便是动了迁都的念头,国主向北周称臣之后便已开始在南昌府兴建长春殿,修鸣銮路。
      南都到底比不了金陵风光,市井寥落远不及旧都珠围翠绕,烹金馔玉,朝中诸多重臣怨声载道,竟连府邸一时都寻不得良地。
      一道狭长屏风遥遥地挡住了北边的窗子,殿外公公沉默不语,夏风闷热,白蛉飘忽,南都长春殿内为了国主病情许久不曾透进风来。
      国主已经说不出话来,日日眼望着北方不肯歇息,宫人们无法,只得用一道锦绣屏风遮住他的视线但求国主能好好养病,却不知他仍旧是眼望着北边早已看不清的天空一夜不曾睡去。
      或许是有了悔意吧,笙歌已远,此时幽冷的南都长春殿中再也望不见早年的心高气傲,气若游丝间格外开始想念一些人事。
      他想起自己的弘冀,这是命中注定锋芒毕露的孩子,果不其然,保得了他一时,难保李弘冀一世。谁不曾有过年少轻狂,待到心累了就剩下几曲弦歌慰寂寥,何况江北拱手让人是他的永远的心结。迷迷茫茫地一袭珍珠色的屏风,他早已无力呵斥宫娥们撤去,只能躺在榻上远望金陵,前几日早就觉出身子不好,他写好了遗诏不许李从嘉再入南都,身后便留葬西山,累土数尺为坟便是了。看见有宫娥进来换洗额上汗湿的病巾,他微微动动干涸的唇齿,试着想说些什么,到底没有说得出,可是心里仍旧挂念万分想起过去的种种,最为安慰的画面便是那个孩子于未央殿中一袭山河锦绣展扇而笑的眉眼,那一年六皇子撒手躲进了山林再不理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是自己执意要召他回来,如今看来竟是错了。
      一袭山河锦,踏遍了三千里地山河除了李从嘉竟然就再寻不得第二人能衬得起,如此也是天命使然吧,从嘉自幼便是睡不暖床天性凉薄,都说他不懂得世事人情,其实李从嘉只是不愿说。很多事情说了也改变不了,何必多费唇舌,他心内澄澈,懂得的,嫌恶的,悲喜不在面上,全都沉于心底。
      身后之事统统扔给这样的孩子,对他良善的期望也许便会害了他。
      可惜无从选择,温润如玉般的锦绣孩子,偏生得一目重瞳,帝王之相,父皇与你都有各自天命,无从选择。
      国主只觉得呼吸艰难,殿内错金的横梁竟然旋转不定,突然顶上清明,瞬间觉得尚有余力,眼前几名宫娥惊呼唤人,殿外瞬间聚集了数名元老重臣随时候命。他尚值壮年,怎奈经年饮酒寻欢累及病体,撑着软榻直起上半身,眼睛仍是远望着北方一隅急急地挥手,众人会意撤去了屏风。
      一层云雾缭绕的薄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金陵。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了两个字便哽住,浑身脱力,身侧陪侍的宫娥急忙上前,听得国主说:"山河……"旁人赶忙劝慰起来,只当他是想起了早年赐给太子的山河锦,"那织锦在太子那边皇上忘了么?可是想太子了?"
      却见得国主气若游丝,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无人解其意。

      玉砌花光锦绣明。
      天边悠悠回响,"天生蒸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予末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国命有归。咨尔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禀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怨,厥绩懋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谣狱讼附于至仁,应天顺民,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呜呼钦哉!祗畏天命。"
      李从嘉一行还未出得了金陵,忽然接到江对岸加急军报,北朝点检拥兵自立,即日夺宫逼训宗退位,传位诏书已下,新皇仿尧禅舜,让位于赵匡胤,建国号为"宋",改年号为建隆;封赵匡义为晋王,赵普与薛居正、范质同为宰相,其余文武也各有封赏。贬后周皇帝柴宗训为郑王,迁至房州。
      天一生水,姿禀圣武。御街之前万民叩首,天命所归,万象皈依,从今而后顺天应人,无今无古。
      兵不血刃,市不易肆。从此这江北日月,俱是他掌中方寸。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些许的感慨,南都之事更为紧迫。
      李从嘉逆江而上赶往南都,船未离岸,丧报已至。
      众人无不向南跪地而泣,李从嘉独独站立,半晌突然想起些什么,他问来者,"父皇……可曾说些什么?"
      "遗诏命太子李从嘉即日登基,先皇身后留葬西山。"
      他的悲伤不在面上,瞳色却愈发深重格外妖异,答话之人一时战战兢兢不敢抬起头来,李从嘉仍旧追问,"再无其他?"
      江畔风急天高,那人思索再三突然想起了宫娥传出的字句,"皇上驾崩之前几度远望金陵,娘娘说……说……皇上最后说了四个字,下臣也只是听闻。"
      李从嘉缓缓地让他先起身,"父皇说了什么?"
      "山河……"
      "然后呢?"
      来者战战兢兢,"娘娘只记得是说了四字,但是后面二字着实让人费解,当时情况紧急也实在是记不得了。"
      李从嘉听完竟然微微笑起来,眼前天地浩荡,他重望江上孤帆,梦中几回涉水而去,如许二十年来,李从嘉你究竟想要求得什么?
      山河……父皇你想告诉我什么?其实到了最后,我们都懂得。
      不论山河日月如何,人心总还在,人心有情,远比冷冰冰的江水要更值得顾虑。你做到了,赵匡胤。从今而后我需向你称臣拜叩,这便是我负约的代偿么?他愈发觉得好笑,大笑而后胸腔满溢起的悲伤再无法控制,以袖掩口,面对他曾经一箭射断自己所有温暖的江畔,失声痛哭。
      一夕之间,妻疯,父薨。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而他,步步相逼,赵匡胤,你用心之苦,杀了弘冀哥哥,硬是答应了通商之事,执意一手将我推到这个位置上。亘古唯有长江天际流,丝毫不理会人间愁苦世事蹉跎,树下偶遇,我为何救你,高楼之上你为何纵身随我而下,沁骨之谋你为何执意反悔,江畔一别你又为何阻我投江之意?
      你说我披着一张盛世的皮囊就以为天下笙歌,其实我只是害怕芙蓉帐暖暖不了心。当人唯一的温度都失去之后,统统打回了原型,妖魔鬼怪,谁也不能回头是岸。什么流风响泉,清欢沁骨,花行笙鼎,凤凰霓裳,只需要一把火,只需要一江东流水,你便为君,我便为臣。这一日李从嘉不是没有想过,真的面对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太困难。从救他回偏苑那一刻起,故事的走向便全然改写。
      红尘碧落为谁痴心,冷眼世间几丈红尘莫入我眼。

      他执意逆江而上去往南都亲迎父皇棺木回金陵安葬。三日之后太子李从嘉于金陵继位,加封太子妃周娥皇为皇后,延用年号建隆。
      登基那日金陵皇城之中珠玉铺地金绸曳树,纵使是偏安江南一隅,李氏依旧算爱民如子深得人心,城中百姓齐聚街上面向皇宫,他褪下了天水碧色的衣裳统统命人毁去,不留一件,流珠收拾之后突然发现了什么捧着金盘过来询问,李从嘉本是不愿抬眼,摆手说着都不要了,流珠却在犹豫,"皇上……这是……"
      他转过身来看见得一袭眼色清浅依旧灿人眼目的山河锦绣,不禁也愣了,"这是山河锦……朕倒都忘了。"流珠觉得实在太过于可惜,急忙劝阻,"皇上这件就留下吧,这是先皇御赐的。"
      李从嘉伸手接过来,轻轻地抖开,果然是世间难寻的极品织染,细细算来也过了如许经年,几番波折之后依旧倾城绝世的通透浅碧。
      手指摩擦软软衣料,说不出的感觉,在所有的激烈暗涌而后冷静下来,心死如灰,还要这山河锦又有何用呢?
      心内几番挣扎到底是不舍得,他还记得穿着这衣裳时候那剑眉之人眼底的惊动。"流珠。"唤她过来,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罢了,留下它,封存起来,不要再让朕看到。"
      流珠只能依言而行,李从嘉突然想起些什么,"流珠,皇后亲手染的那件不要动。"
      "是。"
      他躲在明黄色的龙袍后面缓缓走出去,皇城之外万民仰视,这一抹杏花春雨燕语呢喃之下的绮丽与颓败今后便全在他一人肩上。
      天地清明之间,繁华已远,蓦然回首,一幕重瞳烟雨独立。钟鸣鼎沸中他听得背后轻响,回过身去,见得娥皇盛妆而出,发髻之上金漆牡丹流苏璎珞,面容艳极天地暗然,她微微笑,示意他自己无事,看她脸色依旧苍白,但先下精神尚好。
      江南国主伸手挽住她,面对千万子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从此世上再无一个李从嘉。

      "日以煜平旦,月以煜平夜 。"

      东京汴梁,赵匡胤接到唐使书信一掌拍碎了眼前书案,李煜?
      剑眉风目笑得极是嘲讽,他这是摆明了划清界限,换个名字就是告诉你赵匡胤,从今以后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什么偏苑什么凤凰台,都不过是属于"李从嘉"三个字的旧事罢了。称臣的是李煜,不是李从嘉。
      晋王赵光义见得木屑四散,"皇上何苦动气?"说着说着但觉伤口疼痛,微微皱眉,赵匡胤按捺不住愤怒将那上奏撕得粉碎扔在一旁。他转身看见赵光义带伤却因近日事情繁多不得安心修养,不由收敛了自己愤懑过去看他,"伤口如何?"
      赵光义摇首,"无事。"刚要说些什么,看见殿外丞相赵普求见,微微起身便要告退,赵匡胤左右唤人来搀扶,赵光义摆手示意不用,自行捂着腹部离去。
      出殿之时赵光义与赵普擦肩而过,赵普恭谨按制行礼,眼睛却并未收敛,上下打量,赵光义低低一笑,"丞相可是有要事求见?"
      赵普垂下眼去,"正是。"
      "圣上现下心情不好,万不要贸然惹得雷霆震怒。那可就……"赵光义低声说着,说到最后格外意味深长,赵普赶忙答道,"晋王有伤在身,下臣不敢过多讨扰了。"
      赵光义笑着离去。

      殿内一片狼藉,也不知是为何御案俱碎,书信碎片散落一地,赵普一愣,"陛下?"赵匡胤深吸一口气,也知自己现下此般太过失态,抬眼望他,"丞相有何事?"
      赵普见他心情不佳先提正事,"唐主前日金陵继位,沿用我朝建隆年号,宣布更名……"
      "朕知道了。"赵匡胤阻止他继续说,指给他看那一地碎片。
      赵普心里思量他是否对江南仍有疑虑,正想着忽然明白方才晋王告诫自己今日圣上不悦,原来晋王便是忌惮自己再提陈桥驿当夜之事,略一沉吟,仍旧觉得不得不说,"陛下,恕臣斗胆,陛下初登大宝还须谨慎提防晋王。"
      赵匡胤原本看他思量再三不知他想说些什么如此谨慎,突然听得他开口说出这些话不禁皱起眉,"你什么意思?"问完之后重又想起那一日军中的叛逆立时被人斩于众人面前,心中一念稍转,却不愿深想。

      华灯初上时夜半剑啸风,江南深宫,霓裳乐音依旧,皇后挚爱此谱,一日不过得三两会儿安神也要坚持续其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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