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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肆拾伍】纵使君来岂堪折 ...

  •   清晨吴王奉召进宫,远远地乐音依旧。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雕栏玉砌,清清冷冷。
      金陵皇宫,前日下了大雨,飞檐之上仍有残存积水,前边的宫人引着往未央殿去,"皇上等王爷许久了,昨日便想着。"
      殿前恰有伶官捧琴而出,绯红的舞衣陪着金钗,各个都是美艳无双,许是刚散了宴出来,一时看见这边有人引着吴王过来,通通施礼。
      李从嘉便也淡笑拂袖,起来的几个伶官赶忙垂首,却也不忘了偷偷瞥上两眼,杏黄龙纹的袍子仍旧掩不住一袭清淡轮廓,几个女孩子不由勾起嘴角,谁不晓李重光惊采绝艳。

      进了殿,父皇正执酒披着龙袍,一时刚刚散尽歌舞,挥手屏退众人,见李从嘉行李,刚想开口制止,却先咳出声来。
      "昨日大雨刚过,残风依旧,父皇保重龙体。"李从嘉见得皇上气色不好,担心起来。
      皇上便笑,放下酒杯,"到底仍是从嘉识孝,余人便知陪朕歌舞,御医来看过几次,也只知换几遍丹药。一到阴雨天气便觉中气不足。"
      李从嘉叹息一声,"父皇…"仍是存了劝慰的心态。父皇自弘冀哥哥薨后便显疲态,或许是伤了心罢,积郁的寒症也不时发作。
      一时皇上却不再叫他多言,推过来的,便是各地的折子,尤为便是盐运之事仍待解决,一时江北旧地若想再与江南流通,便须有人去同北朝商议具体事宜。
      "可知朕为何仍将太子之位虚空?"
      从嘉颔首,知父皇仍旧心疼,"便是为了从嘉考虑。"
      "朕知此位凶险,却唯有你,可暂缓一时纷争。"
      李从嘉苦笑,却不得说些什么,纷争源自人心贪念,世间有人之处便有分差高低,亦或者不论贵贱,总有妄求,自己并不见得能平息什么纷争,不过是下一个祭品罢了。
      "朕命吴王总领南北盐运协商之事,此事若成,东宫之位便可名正言顺。"
      李从嘉只得领旨。
      皇诏一下,只待北朝同样遣人来议。随即伴着父皇看了些折子,北朝一路横扫至瀛洲,可还算得顺利。
      不由自主出一口气,这些日子特意地忽略北方的军情,他承认是过于刻意了,如此反而倒显得自己是在牵念。
      沙场烽烟,李从嘉便只在战报之中听闻,此时于宫中知政,一时手捧了那折子,直觉重如千斤。
      尤其是知道和他有关,更加心有旁骛,如此一来,他竟就盼着赵匡胤一路再无障碍。

      回去的时候已近傍晚,事情虽多,好在北方征战之中眼下恐怕抽不出空来顾及南国,仍可稍待几日,李从嘉倒无它想,唯一顾虑的便是娥皇的病,此时他本该守在她身边,偏偏越是如此越做不到。
      一行回了东宫惯常地唤流珠取更换的衣裳过来,李从嘉不爱这官袍的耀目,平日便该是流珠去备好了衣服等他回来,今日随行一同回来的飘蓬叫了数声,仍不见那丫头人影,没有办法,只得自己去捧了紫檀熏染好的碧色衣裳过来。
      "流珠呢?"李从嘉有些奇怪,一路往后面寝宫方向走,飘蓬四下里看着,"没见她,方才我唤了半天。"
      李从嘉有些奇怪,本想进后边去换了衣服,刚到前阁里又想起来娥皇身子不好,烧不知可曾退了,不想扰了她,就让飘蓬随着在外间隔着大扇琉璃屏风将那官袍换了便好。
      他特意将声音压低了,望望里面,内室里光线飘忽,天色渐暗点起了烛火,李从嘉本就走路极轻,一时更是没了动静,"怎么这样安静,流珠也不知近前伺候着。"
      飘蓬便接着他换下来的衣服,一边往里听听,没些许人声,"王爷别气,流珠还不至这么大胆子,是不是去端药了?"
      李从嘉刚想说纵使离开也记得留些人在,话还没出口,却突然听见屏风之后有脚步声响起,飘蓬也是听得真切,这边嘴里就压低了说开,"流珠!你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王爷回来了唤你几遍…"
      若是流珠听得了他们的话必定知道是更衣呢,可那边脚步不停,直直地过来,也无回应,李从嘉只着了素白的内衫伸手正要换那天水碧的长袍。
      突然内室转出一个女子来。
      一时飘蓬啪地就将李从嘉刚取下来的腰间环佩给掉在了地上,慌乱得不知该先施礼还是该拾起那东西。
      李从嘉本正在侧过身取衣裳,一时见了突然有人,不由自主看过来,顿时动作也僵住。

      来者翠绿的衣裳,以帕掩嘴满面笑意,竟是分外调皮,"姐夫更衣为何如此鬼祟?正大光明入了内室去不好?"
      女英盈盈而立,那目光竟也不收回去,飘蓬吓得将那天水碧的衣裳塞给李从嘉便跑过来直拉着她袖口往外退,"二小姐这可是…咳…"
      她也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心性,说重了又觉得不妥,"看不得的。"飘蓬左思右想尴尬地说完,女英却又完全不知有何不妥,"做什么吓成这样,难道姐夫是女儿一样看不得,何况我是无意听见人声走出来看看,他又没有…."她想说他又没有换内衫怕些什么,说着说着突然想到李从嘉长发披散冠带未系一时错愕的神情,那么平日里秀雅的人,竟也有此般触及人间烟火的细微场景,有时候姐夫给自己的感觉…太过于不真实。
      自幼她见得的他,好像总是隔着些什么,你这一瞬看见他清清浅浅,下一瞬他就能通透得要淡入那紫檀的香气里。方才光线明灭,一时自己撞破了他更衣的画面,如此生活里极自然的场面放于李从嘉身上,竟让女英想着想着仍旧没控制住,咬着下唇偷偷地抬眼撇那屏风。
      半晌,
      李从嘉换好了一袭碧色的衣裳淡淡一笑,从后转出来丝毫不见些尴尬神色,展扇清风,金玉为骨,唯剩那发还未曾系上,飘蓬这才想起来冠带还在自己手上,不由得心里先暗骂几个没用,二小姐还小,哪里至于自己这样心里多想慌成这样。
      李从嘉明显看出飘蓬的失措,反倒更觉得好笑了,给他个眼色,无碍,他眼里她不过孩子一个,没个轻重无需计较。
      平静下来飘蓬才发现王妃并不在寝宫里,一时更惊,女英跑去一旁倒了茶水来递给李从嘉,"姐夫可是进宫一日刚回来?姐姐午后便好些了,见我来了也高兴,我便陪着去园里散散心,一时心情也好了多吃了些东西。"
      李从嘉才记起确是自己前日吩咐的让流珠去请女英来陪陪姐姐,谁知昨日凤凰台上…又生了事…这几日混乱全然忘记。
      他叹口气饮一口上好的碧螺春,"你姐姐呢?"
      "让流珠陪着去取琵琶了。"
      "她那身子…"他当然不放心她又出去招了风,才刚退了烧,里丛集一时皱紧眉,只想说让流珠去不就行了。女英也摇头,一脸无奈,"我也劝了,可是姐姐的惯例自是都知道的,她的琵琶是定要亲自取来亲自收好。"
      李从嘉默然,这便是一定的,"所以留你这里候着?"
      "是啊,我正挑那烛花无事可做,忽然就听见有人进来,还轻手轻脚地在外间不知做什么,就…"话没说完,突然地笑起来,直直地看着李从嘉,毫不扭捏,"姐夫的腕子真美,可惜为何选个木镯子戴?配不得的。"
      李从嘉也不知为何都爱注意自己这腕子,女英并不是第一个,他下意识抬起来看,她翠绿的衣裳一动,就要伸过手来,李从嘉猛地退开一步,眼前的小女孩很是不解,认真地俯下身子看他的手腕,"啊…什么宝贝碰不得,不过是个檀木的镯子,姐夫这么珍爱,姐姐给的?"
      "女英。"李从嘉脱口想让她别再探究,一时口吻重了些,吓了她一跳,赶忙站好,一副乖巧样子,"爹说了,姐夫不日就是太子,姐姐也便身份不一样了,早就教育我以后可不似早年能够无所顾忌随意亲近了,爹说的果然没错……"越说越委屈。
      李从嘉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潜意识地不想让人碰那镯子,一时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软下声音,"女英也长大了,可学会用话来打压姐夫了。"垂手放那茶杯,才觉自己长发披散着实不雅,伸过手去让飘蓬过来系上冠带,谁知到女英突然抢先,接了过来就靠近李从嘉,他有些不解,"女英别闹,这个又不好玩。"不过配了块白玉,没什么稀奇的玩意,拿着它做什么。
      女英径自过来,她比娥皇更多了三分明媚,许是年纪尚小,一时伶俐可爱,"姐夫我来替你系上可好?"
      这下李从嘉真的有些无奈了,只能认真对她说,"女英,还给飘蓬去。"
      "为什么?女英也会做这些。"她同样认真。
      李从嘉散发在肩,与她对视,那孩子眼底的固执分明,远比她姐姐来得更加直接,还带着些孩子般的不可一世。那碧色的人一时重瞳如墨,半面如玉轮廓映得烛火微光更添秀雅。
      她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却发现完全是徒劳。
      飘蓬赶忙上来从中接话,"二小姐,这可是万万不可的,还是飘蓬来吧。"
      她只看他,不松手,青色金边带子被白玉坠得来回摇晃。

      李从嘉突然笑起来,嘴角分明极优雅的弧度,"随她吧。"伸手拂过发丝,萦绕开去的紫檀香气。
      女英的手抖得几乎不敢触碰他的头发。
      他笑意更深,小女孩的心思,知道了便逗她一逗,让她也懂得学乖,李从嘉见她眼底之色便清晓她的意思,不过不愿捅破,故意的伸手撩起那发来,看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女英咬着嘴唇终于还是指尖轻触,心里铺散开去柔软的触觉期待了太久,一时竟有些感动,他这样的男子,伸出手能够触及的,算得全天下又能寻得见几人?

      一时正径自把他头发束起,流珠扶着娥皇恰转进来。
      女英一时也不知是该放手还是继续,只能看向姐姐,李从嘉心里开始懊恼,总如此巧合,他本是想吓这小女孩一下,并无他意,可惜如此画面让娥皇见得自是不方便。
      李从嘉猛地站起来,头发依旧铺散开来,白玉坠在地上摔成两瓣,娥皇捧着琵琶,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从嘉。"笑了笑,走过来,李从嘉伸手去拉她。
      她放好了琵琶任他拉着,"你怕什么,我自己的妹妹来闹你就不知躲躲,由着她没规矩?"瞥眼看向地上的碎玉,飘蓬赶忙过来给拾起收下去。
      他双手握着她的感受温度,"总算是不烧了。"娥皇看见女英一旁看着,脸上绯红只觉不妥,抽出手来,"都过去了。"
      李从嘉沉默。
      他知她指些什么。

      娥皇仍旧倚在榻上,想和女英一起弹旧年还在家里时候的曲子,一时姐妹说起话来,李从嘉便径自先出来。
      雨后的金陵仍有风,带着凉意分花拂柳而来,他突然想起来还是该把那窗子关上,重又折返回去,却见得女英正在角落拨弄那香炉,娥皇看见他奇怪,"女英又不惯这檀香,我就让她先熄了,晚上再点。"
      他应着,还是过来给她掩好了被子才又离开,女英见得他确是出去了,突然开始叹气。琵琶也就不愿弹,娥皇只能哄着,连问她又是被谁惹了,女英眼光一转,"姐夫当真一往情深,姐姐好福气。"
      这话听得太多,人人都在说,娥皇突然自嘲地笑起来,什么话说得多了,自然也就信了。她也是信的,一直都愿意信,哪怕事到如今累及自己如此,只要他还肯浅浅笑着,娥皇就觉得自己仍旧肯信他。
      真是,都是疯子。

      "怎么了?" 女英看出她一丝的苦涩,敏锐地问,娥皇摇摇头,只说着无事,最近也不知怎么,总觉得能嗅见股奇怪的香气。女英高兴地拿起姐姐腰间自己绣的香包,凑近了娥皇鼻尖,"可是它的气味?"娥皇颔首,"你从哪里寻得的奇特香料,似香非香。"
      女英也凑近了嗅嗅,"怎么非香?我倒觉着这气味别致,才想着来送姐姐,万不许随意地赏了别人。"
      娥皇抚着她的发应着,如今她也真是大了,小时候端正坐着练指法的孩子,如今出落得明艳动人,突然生出些感慨,"女英,你可也快十四了,可还记得小时候,总爱和姐姐缠着听琵琶。"
      "自是记得。"女英抚弄那香包的手僵住,半晌回过神来,却带了犹豫,那香包绣着一只牡丹纹样,很是精巧,看得出娥皇珍视,一直系于身上。
      女英的手指微颤。
      "私下里和姐姐说,可有没有人能入得我们二小姐的眼?"娥皇想着她也该识些礼数人情,总不能一直如此烂漫下去。
      女英的手还是把香包给她系好,"女英又不似姐姐倾国之色,谈什么入不入得。"一时这话说得极老成,娥皇也是一愣,"爹就总说,女英比姐姐伶俐,今日这伶俐的小丫头怎么也垂头丧气的?"
      女英想了想,回过头去看娥皇,"姐姐第一次见到姐夫心情如何?"
      娥皇细细地回想,垂首淡笑,一瞬间不可言喻的神色让女英蓦然面色低沉,她看着那香包,狠狠地掐着自己指甲,半晌低低问,"其实…"
      "心情…姐姐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娥皇忍不住笑出来,"其实第一次见到他,我只觉得他的眼目没有传言中那么可怕。"
      女英有些奇怪,她还以为会是多么风月无边的旖旎念头,却没想到姐姐的回答如此平淡无奇,自己从出生开始便永远活在娥皇的影子里,爹爹说着要像姐姐学仪容,要像姐姐学教养….娥皇的琵琶弹得举世无双,女英亦跟随却从未曾有人肯真心夸赞她,周府出去的吴王妃国色天香谁人不晓,又能有几人肯回头看看自己。
      她还以为姐姐会说出多么感天动地心念来,她还以为娥皇那样自持的牡丹一定会在初见时候定下些不似平日的缱绻念头,却从没曾想过,她的回答竟然只是这么普通的一句话。
      如此一来反倒真实地让女英难过。谁教初见,是不属于自己的初见。

      娥皇自顾自地捧着琵琶拨弄,又想起些什么,"方才你想说些什么?"
      女英摇头。
      李从嘉,这个名字有太多人想来描述一场花开惊动天地失色,或许只有娥皇见了他,才能落纱一笑再无任何放低的姿态,如此娥皇才是那个站在他身边的人。
      李从嘉不缺仰视,他如此求一份淡然相守,彼此珍视。

      所以一开始,女英便存了仰望的心思,她不知,亦不肯放过自己。窗外忽然起了弦音,清冷地三两声声,忽地又连带起了一城飞絮,娥皇闻之不语,唯以琵琶之音相和。
      云鬓乱,晚妆残,
      带恨眉儿远岫攒。
      斜托香腮春笋嫩,
      为谁和泪倚阑干。

      为谁和泪独倚阑干?李从嘉手指轻按弦音即止,淡碧色的影子缓缓起身遥望天色,"王妃的药好了么?"
      飘蓬应着,"我去唤流珠端来。"
      他看着那新琴,无论如何都不会如响泉一般深谙彼此灵性。他一直相信此物亦有灵魄,故此绝不希望污了琴心,宁愿毁了它。
      一时四下寂静,他有意无意地随意拨弄着,有人曾应过自己要将霓裳羽衣舞的谱子寻来。
      赵匡胤说的话,总是很能让李从嘉相信。
      比如他信他活着。

      天边巨大的马蹄声响。
      瀛洲近在咫尺,十万兵马日夜北上之际,赵匡胤于周世宗柴荣左后一路紧随。
      忽见得前方皇上身形一晃,径自坠马。
      大厦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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