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肆拾贰】更行更远还生 ...

  •   风声肆虐,扬沙而起。
      北方的夏燥热难耐,何况三关平原之地无遮无拦,辽宋双方对峙亦都心知此战拖耗不起。
      赵匡胤重伤而不肯暂居帐中,此时王饶已被革职留待回京再审。他自是不肯此时养伤影响军心士气。
      盔甲之下血渍隐隐,裹紧敷药的地方硬是咬着牙仍它撕裂反复,赵光义每每战后见其换药,都是胆战心惊。
      风沙中,千军万马、刀光戟影里,赵匡胤依旧剑气凛烈,纵马前驰丝毫不见其两日前林中鲜血满地的凄怆。
      赵光义见其扬眉之态,便知自己所想必不会错。
      不管那推背图所言是否只是玄术妄谈,但是一个人的风姿气度总不会错。
      契丹此战本就有所忌惮皇上御驾亲征,何况诡异败露一时心中无敌,纵使骁勇也不占中原天时地利,瓦桥关既破。
      宋军再进百里。

      适夜。
      营内将士攻入首关军心大振,一时生起火围坐起来酒肉欢庆。
      赵匡胤与众人欢饮不多时便被光义劝了回去,"大哥身上伤口仍未痊愈,饮酒恐伤身。"赵光义便还是那执拗的性子,小时就不见他喜欢这玩乐,此时更加不沾酒肉的性子。话说得也是分寸拿捏得当,一时教周围人也不敢再哄,明底的知道将军身上伤势不是儿戏,也只能开口随着劝慰。赵匡胤也无法,只得随他回去。
      两人走到半途见得那边火光幽暗,与俘军一帐之隔便是关押王饶之地。
      "圣上明鉴,不过恐伤士气,压其罪状暂不表。"赵光义望过去,淡淡地说。这边却见得赵匡胤长叹摇头。
      "无论如何,我和他也算得多年沙场旧识,光义,去取坛酒来。"
      赵光义知其心意,也便就依言而行。

      酒拿来的时候见得赵匡胤负手立于王饶被关帐外,他朗声开口,却是几句行军小调。
      "谁能醉卧千年,云上龙啸九天玄,血舞三尺长剑,不见归路难相念。"
      赵光义便知他还是向着旧日里的交情,把酒递给他,站到一旁,那帐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半晌却什么也未曾说。
      门口的守卫示意赵匡胤不得进去。他亦无法。

      "王饶,我原以为你会接下去。"赵匡胤只得仍在帐外与其对话。帐里的有些轻微的响动,很快远处传来的笑声又掩盖了一切,"王饶今日如此,全无立场与赵将军再续当日之歌。"
      赵光义于帐子另一侧望过来,恰看得大哥的身影侧面映在远处篝火里,灰暗的夜色下竟生出与万日全然不同的感觉。
      他扬手抬起那坛酒,狠狠饮一大口,随即顾不得酒业喷涌而下,继续朗声开口,"我再敬你一杯,一如旧日出征得胜归来。"
      里面的人再次大笑出声,"好好好,便看我那一剑是否真的砍出个真龙。赵匡胤果真不同庸常。王饶今日还有最后一事相求。"
      要不是这首战告捷全军士气高涨圣上亦默许欢庆,夜晚一时嘈杂,这阴暗角落里的几声言论还不至于传了出去,不然王饶方才那几句,恐怕立时就要了自己的命,连汴京也不用回了。
      守卫的几人知道赵匡胤和王饶的身份,一时不敢乱说,全做没有听见。
      赵匡胤丝毫不在意,抬首连饮几口应着。王饶便继续说下去,"小女至今待字闺中,自幼教养算得优良,并不差分毫,若王饶此行回汴京待罪,圣上念及早年旧功恕我族人,便请赵将军今后代为照顾。"
      赵光义不禁在一侧冷笑,这时候倒也想起来了身后事,若是他那一剑刺得再精准些,却不知还为不为他女儿考虑了。
      果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赵匡胤低头不语,守卫的几人实在耐不住,"将军快些回去吧,时间长了万一若是让人知道我们放任将军在这里和帐内人对话,可是天大的麻烦。"
      赵光义也知大哥此时必是难做,便过来想着拉他离开,也好混过这话题,谁知赵匡胤只是摔了那酒坛,笑着最后应允一句,"好。"
      帐内便无了声音。

      酒痕依稀,风声依旧。
      赵匡胤抬眼望望,不过四野苍茫,终究还是转过身说了句回去吧,便率先走在前面离开关押之所,走出了不远,本是一直沉寂的身后帐里突然传来句低唱。"谁能一笑歌遍,扬眉立马沙场战,日斜荒山明晦,万载河山只独见。"
      便是个独字而已。
      王饶也知不过因了如此一个独,所以一山绝容不下二虎。

      赵匡胤稳步走回自己帐中,影子映火光而长,你死我活不过是因个独字。叹一声,便是又少了一个人。
      谁又知道今日明夕,是不是自己也是少去的那一个。
      还是习惯性地伸手拿那画轴,他就像看惯了塞外孤烟,落日长河的景致,朔风起,独自漠上寒沙,一壶浊酒一曲歌,烽烟过眼,散尽的时候独自回过头来,惟愿见得春风又绿江南岸。
      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呢,赵光义叹息,他亦叹息。
      这世上的美是因为全然对立的不同。
      那画便是与这大帐全然不同的风姿,所以累的时候,就很想看看它,看看他。

      别后无限江山终究不知皓月几时能圆。
      那边帐外飞声而来军令,"圣上下旨,明日傍晚再攻益津关。"

      "这药必是要和桂花酥糖一同端进去,否则王妃更是不愿喝了,明白?"
      "是,这就去取来。"小丫头又急着往后边跑。
      流珠这边刚端出来娥皇每日三遍的药来,那边就几个丫头扯着下官讨好贡上来的罗纱看个不停,想是王爷带着回来也就随手赏了出去,流珠那边想过去呵斥散了,怕她们吵吵嚷嚷惊了王妃,一时这边手里又端着药,正犹豫着,远远看见廊下有人影转过来,也不细想只当是来了帮手,刚开口要唤,却看见是李从嘉今日议事完回府。
      流珠一时噤了声,眼睛之瞥着那地上的人影接近,手里的药赶忙地端着,见得那边桂花酥糖送来了,便低着头要先拿进去。
      李从嘉淡淡地走过来只一眼便知这丫头心里有事,憋着不说还不敢看自己,"流珠?"
      流珠身子已到寝宫门外,一时僵住,"啊?是。王爷有何吩咐?"
      飘蓬在李从嘉背后挤眉弄眼,想着王爷肯定是要问她王妃怎么病了,结果李从嘉开口惯常的语气,"这药是第几遍的?"
      "今日的第三遍。"
      他随手将折扇递给一旁的飘蓬,那描金的扇骨就映出飘蓬的一脸错愕。不是说了得了工夫好好地找流珠丫头来问问么。
      紫檀暗香浮动,他伸出手去接过那托盘,眼却也并不看流珠,很轻的口气像是随意地吩咐一句说着,"记得下次夜里点好了紫檀再守着,下去吧。"
      流珠惊得再扬起脸来望他,泪水就涌下来,突然又想起王妃就在屋里,一时又捂着嘴,李从嘉还是一如往常地看她,叹口气,"记得便好了,又不是怪你,哭什么。"
      流珠只怕那屋里人听了去,便想着去廊下细细地禀告李从嘉那夜夫人如何,李从嘉摇摇头,很温和地看着那木门,"我先让她喝完了药,你去那边候着,有什么话也是王妃身子要紧。"
      流珠眼泪愈甚,用帕子掩了一时跑开。
      这边的丫头们见得形式不对,也都纷纷地散去。"嘘,前几天不就说王妃心神不宁身子不好了....."
      这边飘蓬挥手全都遣下去。

      李从嘉亲自捧了那药和桂花酥糖推门,却没想到,门开瞬间直对上门后人惊恐的双眼。
      那一贯清淡的人也有些惊到,微微镇定下来,"娥皇?"她穿着极素的藕色长裙,腰间的牡丹花饰却是开得极盛。一时直直站立于门后正对李从嘉,却让他觉得...
      他握着那漆盘的手愈发使力。
      她让他觉得...她像是看不见自己一样。
      "娥皇?该喝药了,进去吧。今日宫里无事,我回得早。"话说完他欲进去,娥皇却呆愣在门口,无法,李从嘉将那药放于桌上转过身去拉扶她,谁知那手刚一触及她的身子就猛地被推开,她像是被吓了一般突然回身看他。
      李从嘉被她的样子同样惊到,却又知道此时总要有个人镇定,他一贯地淡笑,轻轻地开口,"娥皇?"伸出手去,"怎么了?过来喝药。"
      娥皇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样,顺着他的手望向那碗药,蒸腾着的药香气很快地弥散开来,她皱着眉用帕子揉揉额角,"我…听着你许是回来了…就想着迎出去,可是走到门口…"便是开始恍了神,她手心冷汗愈出,时常地开始胡思乱想,越来越控制不住。
      李从嘉笑着拉过她,端着那药凑近身前,娥皇闻着那味道有些不愿喝,一时侧过脸去,他便只得盛起一勺来吹散浮热,细细地自己抿一口保证给她看,"我试过了,真的不苦,来,喝了吧。"
      娥皇瞥眼瞧着他又想笑,伸手接过来,喝下去拿过酥糖里放入口中,一时才压下些苦涩。"便是每每这么哄了我来,说了无碍,还要喝这些。哪里不苦?不是你喝便是不苦。"
      李从嘉放下那碗去,抬眼看见一旁香炉的案上放了三四个香盒,室内紫檀气袅袅不绝,那些额外过多的香木盒子却全堆在近前,"这是谁又送来的香木吧?让流珠拿下去收好了不就得了,何必放这里看着。"
      娥皇却颓然靠在榻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声音越说越显凄怆。"我知你和原先地位不同,必是有要紧的事情,你不在的时候我亦不该觉得….可是日里夜里总是安不下心…"
      李从嘉手指覆上那些雕刻玲珑的盒子,随意地捧过一个来,坐在她身侧掀起盖子来,便是幽幽的紫檀气味,娥皇深深地吸气,立时就觉得心脑明澈。她神色黯然,见得他在,便缓缓靠过去,见得李从嘉身上黄色的缎子一时又想起自己亲手染的那件天水碧,天水碧,山河锦,如今的吴王,明日的太子。
      其实她还是想念露园。想念他等着她给他亲手染一件天水碧。
      还有…还有…什么。好像那些时日之后,她便再睡不得一个安稳觉。
      艳得极盛的女子此时却像是失了魂魄,慵懒地靠在他肩上,贪恋那一缕很清淡的味道,眼泪就不自知地流下来。
      洇开的浅浅龙纹。

      李从嘉把玩着那盒子,不侧目亦知她在哭。"娥皇,你怕是不是?"
      她点头。
      "怕我不见是不是。"
      她亦点头无言。
      "其实…"李从嘉放下那盒子,语气很是轻柔,看她的泪湿了衣裳,"我也怕。"
      娥皇就死死地抓着他的肩憋闷地哭。他不动,全随她去。"我知你想什么,你见了什么,又怕什么。这问题回避亦无用。他走了便是走了。"
      话说得再直白不过。
      李从嘉看得太明白,知道她心里郁结的伤在何处,又是为了什么惊扰了心神接连生病,再这样下去谁也逃不过。
      没有必要,他走了。什么隐晦难言绮丽无边或者将之定义为罪孽的种种,说不过去,也要过去。

      娥皇听闻猛然僵持在那里。
      他慢慢地拥着她拍着她的背,"娥皇,听我说,赵匡胤,这个人,走了。"她倒抽气的声音,哽住了所有言语,她当然不肯和他提起这些,她自持而不肯随意地放低,不会放低自己,也不会放低李从嘉。
      所以只能催伤了内里的魂。
      "我还在。娥皇。不要这些香木,我也还在。"声音不大,却定定的格外让人安心,李从嘉一直便是如此,他清淡的一句话,就能让人安心。
      娥皇的泪一直无声无息在他怀里落,渐渐屏住,只觉得真的很累。
      他依旧拥着她躺下,"好好睡一觉,娥皇。"一直轻轻地唤她的名字,她就真的忘记了那些梦魇,那些冰冷追逐不上的影子。
      好像还是一个天水碧色的怀抱。
      那一年看她落纱而笑。

      恰是一日午后的困乏时辰,
      谁在岁月里长长叹息,寻不回的就只能假装我们还记得。
      墙角的瑞金香炉里紫檀不息,一直一直地便不能断了烟气。
      李从嘉也是连日的应酬笙歌忘了自己也会倦,两个人恍恍惚惚间便还是年少心意。劝她亦是劝己。
      赤色金线的帐子里带雨牡丹。

      再起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些紫檀香。身边的娥皇睡得很安稳,天色尚未全黑。明日纵是有什么事情李从嘉也不想再去,是他的过错,总是他的妻。
      他掩上寝宫的门。
      唤过流珠来。

      这丫头立在廊下垂首便是难过,身后恰是东宫里一方芙蓉锦绣的小小池塘,对岸是另一曲回廊,"我知王爷想问些什么,王妃的风寒确不是偶然。"李从嘉颔首,挥挥手,"我知道,所以便不是想质问你。王妃的病….是心病,不是你们的错。"
      流珠猛然睁大眼睛看他,忽然又有些懂得,急切地开口,"王爷既知道,只求能多多顾虑王妃的心境,一个人闷在这东宫已经是闷出了病来,夜里跑出去寻那香来,也是因为…因为王爷总爱用那紫檀…还有…王妃跑去那后园….我寻见的时候,王妃便痴痴地看那露水…"
      李从嘉瞳色于夕阳之下深重难言,斜长的落日映得皇城璀璨,一时桃花凌散,暖风处处,却是你我心猿意马。她是想起了露园么。曾经自己怕她采露伤了手,便命人拿着剪子一株一株地为她剔尽了花刺。
      今时今日,这份心思却成了道难言的刺,细细密密地直直扎在心上,她还当是那一日艳若牡丹的华贵女子,却要深夜里惊醒只为寻不见那紫檀香。
      李从嘉紧紧地捏住袖口,摇首示意流珠不必再多说,"明日我陪王妃出去逛逛,万不可惊动了旁人,只我们自己带三两个人便罢,还有,"眼神飘向一方池塘对岸的树下,几个东宫里的伶人正捧了琵琶不知去哪边演习,一时想起了什么,"你记得亲自去周府上问问,请二小姐过来陪陪王妃,只说是刚换了居所一时发闷,想念家人了。"
      流珠答应着。

      李从嘉缓缓地顺着回廊度到池塘另一边,转角处恰是一座小竹亭,几个伶人正小声地捧着琵琶调笑说些什么,一时不曾注意得有人来。
      反应过来的时候,满亭幽幽地紫檀香气,若有似无,有时候让人很难真的分辨得清,来者轻轻地靠着一旁的竹木,并不看她们,"奏一曲我听听。"
      伶女们见得他缓缓进来,极其清雅的侧脸显出舒缓的神色,并不见些气势逼人,一时几人惊得跪也不是,站着亦不是,只得慌忙地捧了琵琶坐好。
      手指微挑,细细拨弄。

      琵琶乐音声中,那黄袍的人掩不住的碧色几近呼之欲出,他迎着金陵城又是一日的黄昏日落微微眯起眼睛。
      那些伶女不懂得王爷的心思,只愿多多贪恋地瞥上一眼足够。
      那指尖便分外卖力,一曲清平乐更显得凄怆。
      李从嘉微微转过身来,看着她们几人指尖的乐音却是摇头,到底是比不上,那日歌舞,廊下一曲足矣,直待娥皇径自落纱而笑,从此这琵琶便好似只有她一人能弹得。
      安东寺的晚钟再次响起,他安静地转身想要走回去,却想起安东寺,霓裳羽衣舞,还有…突然猛地回过头去,仍旧远远地望天边,极目之处有繁艳的一抹丽色,许是杏花,又不能笃定。
      李从嘉顺势问旁人,恰是个诚惶诚恐的伶女,"看那天边的颜色,可知是何处?"
      "回禀王爷,按方向颜色,许是凤凰台,这日子正是杏花大好。"

      "凤凰台啊…."那分明碧色的人却藏在那龙纹金线的袍子里叹息,慢慢地转过身离开,身后的琵琶还不敢停,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他走回寝宫去,尊贵难言的官袍就随意地拂尘而过,廊下紧挨着那池塘,一时不曾注意,沾染了水汽也懒得去看,这夕阳西下的景致,果真伤人。
      清瘦见骨的腕子轮廓极是优雅,惹得几个伶人半晌痴痴地还奏着他未听完的调子。

      刚要进去陪娥皇,这边又传了宫里的消息,北朝军队迎击契丹又进百里,直有大破三关之势。
      百里,千里,李从嘉在那门外含笑听完,赏完了下人,却还是不由自主看那天际一眼。

      更行更远还生。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