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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贰拾柒】出没风波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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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嘉只见得她凤仙染过的指甲停留在残破的花茎上,无来由地想起一个人,赵匡胤。他突然想起那一日那人挥刀摧花一脸的不耐,可是赵匡胤的心思起码还只是因性子的霸气以及看不惯这南方的温润,而眼前这尚还年幼的女英却突然让自己心惊。
这样心性的女子若是它朝真的想要些什么东西又会使出怎样的手段。如今还不过是想要欣赏一朵花而已。
女英见得李从嘉瞳色里的惊诧,她仰起脸满面天真,“姐夫你看这花如何?”
“实不该如此贸然便毁了它,纵是朵花也是生命。”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女英却是极快地答道,像是料到他会如此问自己一般。
李从嘉一时无语,这女子小小年纪心思可不输任何人,他退后两三步,不想再议论此事,偏偏她又对这露园采露感起了兴趣,“是不是须得早早起来才可集到?”
李从嘉点头,她突然高兴地发现花丛之下一些较低的叶片上还有些露水,于是跃跃欲试,急着跑去叫人拿支芦苇管来,李从嘉只见她高兴,想要阻拦却又不好说些什么,便全当作是陪着她玩罢了。
女英很是好奇地将那管子对准露水,却没有经验手下打滑,一时怎样也引流不得,急得直跺脚,李从嘉负手站在一旁看她玩,不禁有些好笑。却见那翠绿衣裳的女英突然回过身冲自己招手。
“怎么了?”
“不知女英可有这个荣幸请安定公教导如何采露?”盈盈笑得满是期待。
李从嘉无法只得上前,眼见得她握着那芦苇管不松开便也就覆手而上,他自是心无旁骛清淡一贯,口稳很是安慰,“慢慢来,像这样……”女英感觉到他手指轻柔,不由得心里更加不安稳,那手一抖,一滴露水就溅到泥土里。
“啊,是女英太愚笨了。”
李从嘉顺势收回手,“好了,不玩了,起来吧。”笑笑起身,看着那还年幼的女孩子心有不甘地还想着怎样采露,更加觉得有趣。“一句玩笑话,将来你若当真嫁了人也不一定就要染碧,这可不是我们周府二小姐做的。”
“姐姐做得我又如何做不得。”
李从嘉便不愿再多说,女英果然还是倔强的脾气。
恰好此时流珠过来请,“夫人在厅下布好了琵琶,请安定公和二小姐过去。”
再一次踏入这宴厅仍旧心有戚戚,红袖的影子总想是徘徊不去,李从嘉微微叹息,人死不能复生,如今这人命当真已经轻贱如此么,自己总也无能为力。
女英不知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上下地打量,见得四周陈设都觉有趣,“安定公当真清雅无双,我还以为这宴厅该是金碧堂皇,却不见什么金玉器具。”
她说话远不似自己年岁该有的无邪,隐隐透着成熟总让人心惊。自幼同娥皇一起习得琵琶,弹得甚好。不过是当年年岁尚幼,李从嘉还未曾听过。今日见她熟捻地捧过琵琶来,姿势端得极好,不由也生出赞叹。
轻巧的十指飞舞,弹得便是衷肠,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粉衣的端丽大气,一颦一笑都是艳丽,翠绿的女子却多了些灵动娇俏,还是青春年少尚且轻狂,那曲调之间多了些急切,却是不甘屈居人后心思,李从嘉闭目听得清楚,心里却感觉好笑,终究还是小女孩。
“我一直心里念着派人找寻那盛唐时候遗留下的霓裳羽衣舞曲谱,曾有传闻说还有残稿从战火中流传至民间,只是一时难以寻见,若是哪日真的得到,我们便能一起重现盛唐风光。”娥皇欣赏妹妹的琵琶,也算得知己,心里还是期待。
女英听得如此消息心下一动,颔首同意,“若真的有一日得此曲谱女英哪有不帮姐姐的道理。”
万里清风,吹落九州人共醉,干戈寥落胭脂泪,琵琶欲诉无悔,这或许便是红袖一直期盼的,无悔。
斯人已逝,为盼生者尚且安康珍重。
娥皇和李从嘉不由同时悼念起那心血耗尽的女子,弦弦声声倾注了更多的感情,诗词曲调之间三人同好,难得聚首,不由得忘记了时间。
金陵城凤凰山上有凤凰台,四季景致各有不同,春时山花烂漫,杏花弥香;夏时清风和煦,爽利畅怀;秋时万山红遍,层林浸染;冬时寒风凛冽,梅花傲骨。四季所见所闻所感迥然不同,又各有其妙。自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天宝年间的诗词可窥见风姿秀丽。
赵匡胤说过,傍晚时分凤凰台见。
李从嘉眼见得天色暗下来,心内思索再三,女英那双眼目在自己身上打量着,分明是看出了安定公心有所牵,格外细心地悄然起身,“若是安定公有事在身,便不用费心陪着女英了,今日多有讨扰,爹本是让我来看望姐姐,姐姐既无忧那女英便该回去了。”
娥皇顾不及去想李从嘉是否真的有事,只听得女英说要走,心里自然万万不舍,“急什么,我派人回去说一声,今夜就留下和姐姐好好叙叙旧情,我们姐妹这么长时间未曾得见,你来了还急着要回去。”拉过她的手便唤来流珠去派人回周府通禀,“告诉我爹,娥皇身子无碍,见了妹妹更是高兴,今夜便留她和我同住,不用担心。”
女英顺着她的手坐下,却还看着李从嘉的神色,李从嘉眼见得她望向自己,愈发笑得寡淡,抬腕想倒杯茶,却一眼见得那木镯。
它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沉重,带着也没见得什么不习惯。相反地,偶尔地瞥见它,总有让自己心安的力量,这小小的木镯子便是一句承诺,一种赖以维系的信念。
你欠我一命,所以记得要好好地活着。
那茶水温热,喝下去像是那荒唐时候自己肩头蜿蜒而下的血迹,他狠狠地撕咬间换得自己无力地想要逃离,那温度犹在周身般燃烧,面色微微一变。
娥皇确实不知他今天是否还有事在身,不过他却也并未拒绝留下,一时不知如何,只得问他,“从嘉?”
纵情的回忆突然被打断,第一次李从嘉竟然有些慌乱的神色,让她们都奇怪不已,“从嘉怎么了?”
李从嘉手里一个不稳,有些茶水溅出来,肩膀上那不曾再见任何人的伤口隐隐做疼,他故作镇定地放下杯子,“我傍晚时分约了人,这才记起,实是不该。”
娥皇有些疑惑,“女英难得来一次……”这个时间必不会是进宫或是什么大事了,他却突然说要离开。
“姐姐不用麻烦,安定公有事便先去,姐姐陪着女英便好了。”说的及其乖巧聪慧。
“早前约定的,这几日事情多便忘了,这一提我才想起。”李从嘉起身不愿再多解释,觉得自己越说越像心里有事。匆匆地转去后面想换件衣服外出。
娥皇不曾见得他望向自己一眼,心里怅然若失,女英却还在一旁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作罢。
一时有人过来拿着碧色的外衫过来给他换上,他由着他们给他系束带,脑海中全是那一日混乱的偏苑,怎样也挥之不去,“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安定公,酉时将过。”
他也并不确定赵匡胤究竟几点相约,夜晚独上凤凰山的举动又实在离奇,一时又犹豫起来,这一去恐怕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回得来的。
何况,何况他突然怕见到他。
原因自己也无从寻找,只是那一日都是太过于纵情,冷静下来,突然变得再见无话。
飘篷赶过来,“主子可是要出去?我去叫人备车。”
“我…。。”李从嘉想叫他先别去,可是想着自己衣服都换了还犹豫什么,罢了,展扇而去。
天水碧色的衣裳隐入了车中。
安定公府正门外,还是素雅的马车。
谁知这一切正被不远处的男子一双眼目死死地盯住。
他等了一天,整整一天,终于眼见得李从嘉出来,无论要去哪,他都要追上。
疯狂而绝望的目光。若是李从嘉一日不出现,他便打定主意在这里守下去,就不信李从嘉能老死在他自己的府中。
李从嘉并不急,相反像是故意给自己反悔的机会一般,慢慢地让马车顺着那街市一路往偏僻的城外走。
凤凰台,去还是不去。
若是不去,此别经年,从此再不需记得人生中还有如此一段旖旎往事。从此各自天涯南北一方,李从嘉便还是那个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安定公。如果此时调转回去,那么一切都能重新开始。不过今后他知道什么,赵匡胤知道什么,就权当那一夜,那棵树后的两个人从来没有遇见过。
这不过是自己一句话的事情,可是怎样也说不出口。愈发看见快要出了城,腕子上的木镯恰被自己按在一侧的车壁上,硌得生疼,可是不想放开,如此与那肩上的伤口对抗,终不得解。
李从嘉放弃似的向后稍稍仰着闭目休息,“快些走,天全黑下来之前到凤凰山。”
我还是不肯彻底放弃。
不管出于什么感情,总之,还是想要在你临走之前,再见一面。
一匹马暗中悄然跟着那马车一路而来。
眼见得凤凰山近在咫尺。
赵匡胤说服光义等在山脚下,自己上凤凰台去,本来赵光义不肯,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难道自己的弟弟也要回避。可是赵匡胤说一不二,便是不许他跟来。
这事情越发地奇怪,彻底引起了赵光义的兴趣。他听兄长之话等在山下的小茶铺里。为数不多上凤凰山游玩的旅人见得天色暗下来也早就离去,一时茶铺里只剩得赵光义一人,他正坐在那里想着前因后果,却突然听见马车声,借着仅存的天光能够见得雅致的素色,用金玉为饰,不张扬却明确了显赫的身份。
赵光义有些期待,这便应该是安定公的作风,果不其然,慢慢下来一身碧色衣服的人,恰是以背对着自己的方向,他此时看不见李从嘉的面容。
下车的时候许是牵扯得外衫滑下了一些,李从嘉不经意地顺势抬起腕子将衣服理好,这一个动作让赵光义猛然愣住。
都说是安定公一腕可倾天下,这一个细微的动作间的的确确让赵光义彻底叹服,果然是风姿绝佳。
引得这铺子里呆坐的伙计都睁大了眼睛。此地何时有了如此贵客。
直到叹完了那腕子,赵光义才心下一沉,果然……他戴着那木镯。
赵匡胤将他送给李从嘉也便罢了,李从嘉竟然真的日日戴着。一时之间千头万绪凑在一起,有些愤恨还带些不甘心,赵光义无法不多想。
虽然此人当真衬得绝世这两个字。即使赵光义从见他下马车一直到他上山,都一直看的只是李从嘉的背影。
清淡得随时像要隐去的轮廓,秀雅入骨。
飘篷要随着去,李从嘉当然不肯,随行的两个护卫见得天色愈发沉下来,坚持必须要随其上山,否则这深林之中会有什么事情任谁也想不到,李从嘉一时没有办法,只得说好见到了相约之人他们便先退去。
碧色衣裳的人缓缓走在前面,护卫隐在一旁树林中慢慢地随他而上。
凤凰山并不高,多登些石阶便可上得山顶,顶上有一方最大的观景凤凰台,历来是文人雅士喜好会友登临之所。
此时正值春季,漫山杏花如血,花开盛及而几近妖异,白日里蜂蝶肆意堪称风景绝佳。只是这夜晚上山倒还真是少见,恐怕也就只有自己,李从嘉自嘲地笑着拉紧外衫,山上清风拂面,倒也惬意。脚下的石阶一路蜿蜒而上,虽不高也还算须得走上一阵,李从嘉感觉到手腕上的木镯随着动作轻轻地摇晃,的确远不似紫檀木该有的沉重,它虽是珍品,却很是轻盈。
我答应过你,纵然我知道真相便也要说到做到,我会一直戴着它。
暗暗地不知道还能说给何人听,心底的声音却愈发明晰起来,不管赵匡胤今日要告诉自己什么,李从嘉都想要告诉他一件事,其实自己一开始便知道李弘冀要杀自己的决心,亦知道赵匡胤本就是要杀安定公。
那一夜他并不是凑巧自己独行于入了夜的金陵小巷。他是因为李弘冀相约,太子说和六弟隔阂多年,总要有个机会慢慢地说清楚,李弘冀传信声称如若李从嘉还肯一叙,便去到那条巷子,见得有太子府的马车等着上去便好,不要声张,如今人心难测,切不可让人觉得太子和安定公有什么图谋。
可是李从嘉去了,什么都没有等来,他等来了赵匡胤。还捡到一个古怪的瓶子。
唯独不明白的是那些黑衣杀手,或许是太子哥哥突然又改了主意。
总之无论如何,李从嘉一开始便知道,自己和李弘冀早已回不去。
你看我多傻,明知道要输,还非要赌。
所以赵匡胤,不是我欠你一命,而是你其实早在一开始就欠了我,我不是非救你不可,甚至只需要唤一声,那一夜你便早就死了。可惜我那时候握着那沁骨的瓶子失望得过于伤心,我还没有被自己的亲哥哥杀死之前,便不能看见有人死在我眼前。
就是这样固执并且孩子气的想法,李从嘉就是想着要证明这世间还有人珍视人命的重要,他不能让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在暗夜的陋巷里,何况是因为自己死在那里。
所以李从嘉一定要救赵匡胤。
纵然一开始,我便知道你要杀了我。
却没想到,最后的最后,还是牵连的红袖死在自己面前。
空余叹息。是对是错,又与和人说。
远远地,李从嘉能够望见至高点凤凰台四周燃烧的火把,猎猎发丝随风轻扬之际,那一目重瞳中映出一身霸气负手眺望金陵的剑眉男子。他站在那里便有俯瞰天下的气度,何况这气度令人信服。
李从嘉已经能够清楚地望见他,那凤凰台周围满是火光,映得那一方小小天空通明可见,天色已经黑下来,除了凤凰台之上,四下满是林木密集,天色一暗便彻底幽秘难言,此时更加阴暗无光。
他在明,他在暗。
李从嘉看得见他,赵匡胤却看不见他。
突然有人从身后猛然冲出,带着怨毒的目光在黑暗里格外阴森渗人,李从嘉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他手中冰冷尖锐的东西刺入身体。
血。
“李从嘉,你害死红袖的时候可想过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