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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世上如侬有几人 ...


  •   巷子尽头有株长势歪斜的树。不偏不正遮住一半的月光。
      他深陷回忆里的那一声弦断,却突然恰如其分被打断。

      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
      脚边滴溜溜滚过一只暗色的瓶子。李从嘉俯身之际听见身后不远有凌乱的脚步声。他刚刚来得及捡起那瓶子,便被人一把捂住口。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冰凉的物体横架于李从嘉颈旁。
      不是不惊讶的。只是一切变故在瞬间尘埃落定。他只记得月光下那只瓶子的触感异常冰冷。
      与自己背后所触及之处的感官成鲜明对比。李从嘉感觉到衣袍随着那人深重的喘息而渐渐湿热。不及细想,目光对上对面檐上一排黑衣的弓箭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不过一个俯身的时间,他竟莫名成了箭靶。

      诡异的对峙。
      被当作人肉盾牌的锦袍人眉头微皱,清清楚楚,一目重瞳。
      异常深邃的颜色,看不出任何神色,震惊抑或是恐惧。
      刀下清清淡淡地轮廓。随时都可以成为一只锦绣的刺猬。

      半晌。
      竟然没有人敢放箭。
      很明显这样的情势谁也没料到。他身后的人身体稳稳一颤,随之慢慢向后退。抓着他的手力道不减。
      李从嘉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慌乱。
      为首的黑衣人低语一声,“安定公。”随即挥手,所有人瞬间全部悄无声息离开。

      颈旁的刀轻轻一动,一阵刺痛。李从嘉不动也不挣扎,封住自己嘴的手却已经拿开。他闭上眼等着所谓的杀人灭口。那手里的瓶子握得久了,竟然冷得向要钻进骨子里去。
      那架琴呢?
      他忽地又想起来。下一秒错愕地发现身后人握刀的手从肩头滑落。背后的压迫感忽地减轻,李从嘉本能地想要转身,手腕却被那人一把抓住,像是用上了全身的重量,他想扬手却无能为力。踉跄间被拖倒,
      两个人倒在巷口的树后。
      所有仅存的光线几乎都被树叶挡住,一片巨大的阴影中李从嘉嗅到浓烈的鲜血味道,他待要起身,手腕却被死死止住。
      既然如此,那便作罢,黑暗中的人看着眼前身份不凡的人竟然挥袖坦然坐下。一双苍白的手腕硬生生地被自己抓出痕迹。
      “你是安定公?”对方口气很低沉。
      “是。”李从嘉笑笑,“你是该庆幸你劫对了人还是该后悔?我现在开口,你就不只是成为一只刺猬了。”另一只手里的瓶子被无声无息褪入袖中。
      “也许你没喊之前就被我灭口了。”
      李从嘉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已经很明显地能够知道眼前的人受了不轻的伤。“你不会,你还需要我帮你想办法离开。”说完停了停,像是在听远处的声响。皇宫中的乐音依旧未停,算来耽搁了不久,再迟一些府里就会有人出来寻找。“放开我吧。”
      手腕上的力量稍作迟疑,最终放开了他。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李从嘉俯下身想要看清他的伤势,却发现他肩后中了一箭,血浸透了衣服。但是听那人的声音并不虚弱。
      对方不答。便也就不再继续问。
      “你这个样子不能让巡夜的人发现。”李从嘉让他侧靠在树上,自己脱下外袍,扬起盖住两个人。
      他们躲在阴影里。
      李从嘉俯在他身上。
      “难道你想在这里躲一夜么?安定公。”两个人靠在一起,他清晰地闻见李从嘉身上的紫檀混着血气,幽幽地有些妖异的味道。
      “嘘。”他示意他小声一些,“府里很快就会有人顺着这条路来寻我。那时我便带你出去。”
      “我应该相信你么?”一双手攀上李从嘉的颈子。
      “现在杀了我,你绝对出不了金陵,相信我才有一线可能。”他竟然也不挣脱,任那人威胁。而后压低声音俯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和太子有关。所以放心,我自有救你的道理。”
      于是他不再说话。任那一缕紫檀味道在鼻尖流连不去。
      李从嘉看着他盯着自己看,“你叫什么?”
      “赵匡胤。”说完看着眼前人抬首拂去额前的发丝,一截清绝的腕子,隐隐还有他刚才抓过的痕迹。倒没想过这样出名的皇亲贵戚锦袍下竟是一袭浅碧。
      江南风骨,天水成碧。
      有些人不需要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
      当真是名不虚传。
      赵匡胤暗自想。

      街上已经没有人,巡街的士兵里有人显然是偷喝了酒,跟在一行人末尾走的步伐及其不稳。绕过树走进巷子的时候几乎一个踉跄踩在李从嘉的袍子上,
      瞬间,树后的两个人呼吸同时一窒,
      那人晕乎乎地抬脚继续走,口里似乎还默念着什么诗,断断续续不成句子。旁边的人看不过,伸手拉过他,
      “哟,阿水你今天趁着头儿去吃宴你便壮了胆子,喝了酒等着做宰相呢?这个样子也敢出来,小心一会回去被闻出了酒气断你一家的口粮。”
      “嘘!小点声!”偷喝了酒的那人摇摇晃晃扶住身旁人的肩,“我告诉你,今天这坛子可是红儿偷出来送我的,还剩下一些儿我把它藏在……。”
      “哈哈,听说你今年还要去考……。。我看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一队人渐渐走远。

      李从嘉轻轻出一口气,“倒要感谢那人喝酒的毛病。”抬眼看见赵匡胤的目光里竟有笑意,再看看自己,整个人俯在他身上,刚才一时紧张,顾不得许多,这时才发现这样的姿势着实不雅,
      紫檀香的拂面,清秀的脸几乎就在他颈侧,赵匡胤竟然颇有些回味,带着笑上下地打量,“安定公好风情。”
      明显地发现那碧色的人疏离开来,靠在一侧,赵匡胤低低地道,“如此看来,金陵皇城的守卫不过如此。”
      李从嘉分明觉得袖口中的小小瓷瓶冰寒难耐,“当然与追杀你的人比,相去甚远。”说完并不看他,只微微侧过身子往巷口望。“韩大人提起过,太子密训的杀手?你还真是命大。”
      赵匡胤只盯住了他看,神色奇怪。“你…。。”突然身上的锦袍蓦地被人拉起,明显的能够听见脚步声急急而来。
      李从嘉披上袍子,举止自然地扶他起来,巷口是飘篷领着一行人提着灯笼神态焦急地张望,终于见了他,“这么晚了,您还未归府,夫人着急,这是……”
      “半途遇上一位旧友,赶路遭匪受了伤。不碍事,一起回去吧。”
      “是。”

      天色微明,大夫出诊过后在前廊等待,
      昭华阁纹路错落的木窗渗进一线光,鸳鸯锦的绸被被一双清秀的腕子轻轻拉上,“娥皇,无妨,我出去看看。”绣床上的女子半侧着身子,长发有些散出被外,被那腕子的主人一一理顺,再而放下朱纱帘。
      他端详那一只捡来的暗色的瓶子,竟有些看不出材质,似玉,却只觉得触手之处冰寒刺骨,那种不可言喻的冰冷仿若活的一般,像要生生往手心里钻。他转身将瓶子藏于书卷之后,转身看看,娥皇等了一夜,这会儿还算睡得安稳,稍稍安心。
      一抹浅碧推门而出,婢子流珠引着李从嘉往前面去,“大夫说了,外伤,不妨事。”说完抬眼偷偷地端详主子的神色,斟酌着还是问出了口,“流珠……。流珠看那人像是北方人士……。。身上还有利器……。。”
      李从嘉抬手一个噤声的动作,倒也不恼,只交代她去阁里陪夫人,天色尚早,多睡一会儿也好。

      旭日未升,九曲回廊之中有下人还点着灯,大夫低低地回禀几句径自离去,浅碧色的人影便命人提灯去偏苑。
      “火烛也不点?”掩上门才见室内一片昏暗,李从嘉特意遣散下人,独自而来。却见赵匡胤坐在桌旁拿着匕首割着什么。见他进来,无礼无言。
      李从嘉勉强分辨出他在撕扯包扎伤口的药布,“你怕这药里有毒么。”
      “区区一点小伤哪里至于这种治法。若是这样,臂都抬不起。”赵匡胤割下很长的一截布条,利落地用剩余的些许打个稳妥的结,用牙咬紧,这才收好匕首抬眼看他。“江南江南,果然如此。秋水春花浸软了骨头,伤也要这女人一般的养么?”说完竟似觉得异常好笑。
      李从嘉见他此般坦然,不由得仔细打量一番,昨夜阴暗难辨,这一看才发现眼前人果然与己不同,褐色的布衣,生得体态便不似江南温润,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不掩英气。这样的人,霓舞弦歌沾不得,偏得刀剑能配。
      既不遮掩,那便直截了当,李从嘉坐在对首,“北方人?你可知齐王?”
      一语换得赵匡胤笑得开怀,“齐王?你该去问问阎王。”
      李从嘉想要握住茶杯的手终究还是收回,垂首沉默半晌,终于有些不甘愿,“你……。杀的?”
      赵匡胤颔首。
      “所以,太子昨夜想要杀你灭口?”
      “你既这么认为为何还救我,传言中的安定公李从嘉可不似有争权之心。”赵匡胤直直地盯着他垂下的眼帘,颇有些玩味。
      李从嘉摇头,“不为争。”
      “不为?难道救我此举不是与太子作对?”
      “他是我的兄长。”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没有什么激烈的感情,可是异常笃定。他是他的哥哥,这便是全部理由。
      这乱世人间三四月,塞北还是江南都是烽烟四起,北朝的吞并野心昭然若揭,各方军队势力都在想尽办法壮大,赵匡胤能够受命太子,也必是有所图,他想要很多,他的抱负允许他有染指天下的念头,但他不是李弘冀,他明白有些事情必须要等待。
      可是从北到南,争权夺利看得太多,如今竟然有人看着头上的刀子镇定自若,还施施然告诉他,兄长之位不可夺。
      赵匡胤几乎想要捧腹大笑,他看着那街巷间传奇似的人物,天生帝王之相,万千宠爱也不为过,这一路,多少歌楼里吟的是他的曲,多少绢帕上绣的是倾慕心,他揣测过许多,身在是非所,谁能独善其身。
      可是李从嘉竟然干脆地告诉他,只是兄长,而已。
      所谓的天地人伦长幼有序么。
      这理由带着堂皇却不容置疑的影子,李从嘉起身拈一束淡泊的香,就以为自己真的能飞仙么。
      “兄长又如何?他不是一样杀了自己的叔父。”他以为他天真至此。口吻不乏嘲弄,名利便是最凶狠的刀刃,不见血不能回。人都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
      “所以你不能死。”
      “为何?”
      李从嘉长出一口气,倒茶却不饮,缓缓看那热气蒸腾,“人命。”
      赵匡胤真的笑出了声,“那如果今日我要杀你呢?”
      对面碧色的长袖拂过百年八仙木桌,这是久负盛名的天水碧,若有似无,天水一衫尽染。还是那只足以过目不忘的腕子,微微扬起,一杯茶便递到赵匡胤眼前,还来不及接,只听见那人还是清清淡淡的口吻。
      “想我死的人不是你。”

      茶水入口,余韵悠长,不远的院落里有伶人班子开始练晨功,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的得莲子。仰头看梧桐,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女伶细细地唱,很久很久缭绕不去,江南雨浸润出的嗓子都有浓得化不开的缱绻缠绵,赵匡胤不拘礼数地倚在一张小榻上本无心听,却声声入耳。
      李从嘉,他曾经避锋芒,归山林,他沉迷词曲不谋宏图。都说,那是玉一样的人儿。披着一张盛世皮囊,他便什么都不解,他不解人心不解权术不解官场庙堂,他只解风月。

      浪花有意干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赵匡胤想起坊间流传李从嘉隐于山林时的那一首诗,这样心境的人,绝不只是什么都不解便可醉笑一世,恰恰相反,他暗暗地道。看那重瞳深得望不见底,这样的人物,当真无愧绝世二字。
      怎么,
      好端端的一首曲子,竟然听得自己头疼欲裂。

      很多年过去,当江南的妇孺都不记得那场纵情笙歌之后,有人还在不解一场无谓的追逐,而赵匡胤回答,只因那时,
      我在他眼里看见一场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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