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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拾陆】永念难消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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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嘉回到府里不算晚,娥皇晕眩间稍稍清醒过一次,听得流珠说夫人颤抖着一直蜷缩在床上流泪。
没有办法,流珠便把那能让人安眠的汤药伺候她喝下去,让她好好地睡一觉。
“夫人说什么了?”李从嘉非常想要知道赵匡胤究竟和她说了什么。可是流珠只能摇头,她说夫人一直在唤安定公,想说什么又像很害怕,一直在哭。
赵匡胤他究竟说了什么吓得娥皇如此!李从嘉转身把琴交给飘篷,放回封存的地方不许任何人再动。
一个人走进昭华阁去看她。
大夫说了是受了惊吓有些恍惚,开的药也是让她好好睡过,或许再醒过来,就能忘了一些事情,之前的恐惧也能有所缓和。
李从嘉拿过锦帕慢慢地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睡梦中的娥皇好紧紧皱着黛色峨眉,赵匡胤说他没有说出去,那理当她不该惊吓至此。
不过说来也的确,自从嫁与了他之后,她何时这般忧心。她的从嘉永远都该是但笑不语清风佛面般秀雅的人。
这一次是真的,不一样了。
算一算,明日按照约定,红袖就要来了。
流珠在门外一直候着想要询问安定公,夫人如此还要不要请人来排舞。
李从嘉恰也想到此事,双手捏着那一方锦帕俯在榻上,眼光一动。手指收紧,绣着一双鸳鸯锦绣的帕子瞬间揉皱成团。
再次打开来,也残留着皱痕,李从嘉怎样想去抚平也不得完好如初。就想他的一颗心,被人狠狠地揉过,怎样都回不到最初的波澜不惊。
赵匡胤,你轻而易举就能让我忘记现世安稳。
李从嘉推开房门,想着可能流珠还等着回信。果然见她。
“主子,明日红袖姑娘就要进府,夫人如此,可是要改日子?”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
偏苑里的男人倒在床上笑得早有预料。
李从嘉摇摇头,吩咐流珠,“明日夫人不便见客,我出去便好,红袖姑娘从太子府中赶来怎好随意打发了她。何况还有韩大人的情面在里面。”
流珠本是不愿意,夫人还不知如何哪里有什么闲心去听曲看舞。但是她也深知如今的红袖可是太子的眼前人,当然不便得罪。也就只能答应着退下。
赵匡胤想着今日娥皇虽然傻到极致跑来搅局,不过还算替李从嘉争得了几日延缓。一时之间恐怕李从嘉没有闲心再去观赏伶人班子了。
为什么知道明日他还没有性命之忧,自己反而安心下来。他百无聊赖,一时无事,想着出去好好看看安定公府。
刚刚走出偏苑,就见得流珠在前府门口处叫来了东边梨香院的全部伶人班子,梨香院本也该是偏苑,格局上恰好与赵匡胤所居的西苑相对,但是养了这么一些伶人后便改成了她们专属的练功起居地方,所以偏苑便单指西边赵匡胤现居的那一排屋子了。
流珠细细地一项一项吩咐她们今日先不要演习带丝竹乐音,夫人身上不适刚睡下。但是明日可万不能输了脸面。红袖姑娘来了之后该有的还要做全。
这是……。赵匡胤有些不解。
“明日是红袖姑娘要来,咱们要好生地待着,那可是一向出入太子府的人。”流珠压低了些声音,自然是让这些懒散惯了的女孩子们都认真点,“夫人还病着,这事可不许出去乱说,否则,你们知道。”她是陪着娥皇嫁过来的,一直是谨慎的丫鬟,当然与这些伶人歌姬不同。口气里带着三分的严厉。
一群人纷纷点头应予,流珠便让她们自行回去了。
飘篷封琴回来,和流珠议论着两个人又往内苑里走去。留下一侧廊后的赵匡胤满目惊异。
他是不是疯了!赵匡胤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拳砸在木廊上。
快步往昭华阁那边赶去。
自然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去的。赵匡胤被拦在二重门后,他懒得和那些下人废话,直直地站在那里运气直接唤出李从嘉家的名字。
吓到几个守着的人惶恐不已,这人胆敢直唤安定公的名字。以他布衣的身份称字都有些无礼,何况他还如此大声。
很显然这一句话夹着内力直直地传入昭华阁里。
手指还停留在娥皇脸上,俯身在榻上的碧衣男子蓦地僵住,他缓缓地转身看着门口,脸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些什么。手却有些颤抖。
娥皇微微地翻身,看得出她强行被拖入睡眠中依旧有些是不安的。
怎么李从嘉的眼睛里,隐隐地翻涌出流连。
他看着那一方木门,出去与否,都在自己一念之间。
有些难过。李从嘉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悲哀。可是没有办法。谁让自己一直信以为真。他多想真的能够找回那根琴弦。
如果那一年他没有冲动地不出一声兀自归隐山林,会不会今日他们都能好过一些?答案很快被否定。
李从嘉清楚自己,重头翻阅依旧还会重蹈覆辙。
他从来不会懂得如何书写后悔二字。
就如同现在他推开门去,终于还是决定去见赵匡胤一样。
流珠和飘篷正不知如何才能打发赵匡胤走,踯躅之间见得安定公竟然出来了,赶忙上前劝阻,“主子还是去守着夫人吧,那疯子大喊大叫让我们去劝走就好了。”
“疯子?”李从嘉皱起眉看着飘篷,“谁交代过你可以随意地议论府里人?还是你们私底下都是这样没规矩?”
飘篷愣在那里不知道安定公这是怎么了,平日里随意地说些什么也未曾见得他这样,今日恐是真的心里憋着气。
他只能给流珠使个眼色,两个人默不作声站在一侧。这时候可不能引火烧身,谁知道出了些什么事,最近府里一直不太平。
李从嘉瞥见他们不再多言,整理好衣袖,也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心情颇有些不平静,堆在胸口的诸多事情彼此纠缠,一环扣一环,他想放弃其中的任何一件都会连累出更多的事故。
太子,自己,赵匡胤。
他们总需要找到一个出口。
李从嘉没有多悲天悯人,他只是看得明白,既然他们都不是能够善罢甘休的人,那么不如自己来做这个出口。
所以他施施然站在赵匡胤面前,一脸缓和的表情。
“赵公子有事?”
赵匡胤眼里都是不解,他恶狠狠地盯着李从嘉看,那目光像是要把他一剑劈开一般。几乎就要抓着他的手质问,终究是顾及两旁还有不少的无关人等。
赵匡胤压下自己的所有情绪,还是顾着这府里的眼目。“安定公可有空闲借一步说话?”
李从嘉回过身看着昭华阁半掩的木门。
娥皇还在沉睡。
赵匡胤伸过手就抓住他的腕子。这一下的动作彻底惊了李从嘉,他看着一低着头伺候着的下人们,虽然谁都不敢多看些什么,可一个个余光都在好奇,李从嘉只能轻轻地笑着掩饰,“啊…。。无妨,请。”手立即顺着他抓住的方向伸出去,尽量不让谁看出什么端倪。
巧妙地一个化解。
赵匡胤露出欣赏的眼神。李从嘉你总是让我惊喜。
而这一次,当真是只惊,不喜。
他一路扯着他的腕子脚步飞快,李从嘉在他身后努力地想要收回手还是无能为力,只得任他使劲捏着向前走,为了怕让别人起疑,他还装出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跟着他走,两个人的手在一袭宽大的布衣袖子里你争我夺纠缠不休。
赵匡胤一路走,偏偏四处都是忙碌的人影,没有办法还是把他拖回了偏苑。
现在恐怕全府上下只有那里没有人敢随便去,赵匡胤看着就不是面善的人,安定公数次忍让他,摆明了给足了面子,哪里有什么小丫头小子愿意去招惹他。
进了月门的墙后,赵匡胤甩手将身后那腕子的主人推到前面,“李从嘉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啊……。”浅碧色的人轻唤出声,那腕子上赫然的指印,赵匡胤使得力气过大,一时没有顾忌分寸,一甩手更是牵扯疼了他。
这一时之间右手上又是烫伤又是淤青,惨不忍睹却更添了病弱的美。
李从嘉抿着下唇以袖子掩住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赵匡胤分明见得他手上的痕迹,心里有些愧疚,上前伸手想拉过来看看。
什么时候起自己如此自然而然地就想着拉过他。
李从嘉往后退,侧过脸去,“没事。”很淡的口吻,不带任何感情。
赵匡胤突然被他总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他抢步上前抓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能在躲避。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以为一切都无所谓!你的手很疼,你便可以说疼,你明明知道红袖来是为了什么你还非要让她进府!你装傻装得已经真的骗过了自己!”他使劲地摇他的肩就像是努力想把他从梦里摇醒。“我告诉你李从嘉!我若拿到酒便会想办法要你喝下,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赵匡胤使劲地捏着他本就消瘦的肩,一双手像是要捏碎了他一样。直引得李从嘉不得不皱起了好看的眉角,“赵匡胤放手!”
“你不是不在乎么!”他故意更加用力把他往自己怀里带。
李从嘉撞在他胸口丝毫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索性作罢,他从来不为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做徒劳无功的反抗。
怀里的人突然就安静下来不再想要挣脱,倒惹得赵匡胤奇怪,“你……”
李从嘉的侧脸清晰得几乎和自己紧贴在一起,他不正眼看他,只在耳畔无奈而清淡地说着,“是啊,你说的不是么,我无所谓。”说到最后还轻轻地笑出了声。
赵匡胤见他神色反常,手里的气力渐渐缓下来,李从嘉半倚靠着他的肩喃喃低语,“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还是你一直都以为我是个疯子。”他的双手被赵匡胤松开,不由自主地颓然放下。倾城的一腕之上隐隐地有淤青赫然在目。李从嘉的眼睛瞥见了那抹暗青的印记,像是一个嘲讽的狰狞面目,恶狠狠地缠绕着自己始终不得逃离。
他缓缓地举起自己的手腕,很美很优雅的样子,微微地扬起一些,恰好停留在赵匡胤眼前尺寸之处。
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黯然销魂。不过是,蛊惑而已。相反他本人却丝毫不知。他只是想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腕子。“你知道它很疼么?”李从嘉不去看赵匡胤的眼睛,他只是自己抬着腕细细地看。
“我……。对不起……。”一道剑眉夹杂了无数说不清的情绪,只是很见不得他如此。赵匡胤叹口气,一手揽住他的背一手握住他抬起的手腕压下来。“早些烫着的地方怎么也不见去敷药?”
“你认为我是临死之前还需要精心打点行装而去么?还是我应该体体面面地让全金陵都知道太子害死了他的亲弟弟呢?明日我心意已决,你今日却来问我手上疼不疼,为什么不敷药,赵匡胤,你觉得我们究竟是谁疯了?”
“你凭什么就认定了你必须用死来解决这个心结!你以为你是谁?李从嘉!你不是菩萨不是佛祖,你也保佑不了任何人!”赵匡胤火气一下子涌了上来,“我生平最恨见人自我菲薄自我轻视,这天下有多少人尚且为了活命而做尽违心的事情,可是你呢!”赵匡胤越说越激动,“李从嘉,你把事情想得太透彻,所以你不快乐,可是你越想得明白你便越累,累到了最后你就想要撒手不管,那么娥皇呢?这个府里上下呢?”
李从嘉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趣事一般,满眼都是笑意,他只扫了赵匡胤一眼,便依旧侧过脸去,他的手还放在他腰间,一旦静下来,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赵匡胤的心跳。“哈哈。”李从嘉第一次放声大笑,“我今日竟然在这里听一个想要杀了我的人给我讲述生命的重要。”
你说我们是不是都疯了。
赵匡胤哑然。他只是心急,他只是看不得那浅碧色的人真的乘风而去。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那日高楼之上李从嘉一脚迈出凌空下坠的身姿。
瞬间心都凉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能确切地描述出来,只是它非常真实地存在别且影响了赵匡胤的生活。他现在开始变得有恐惧。
就连赵匡胤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什么他也会有恐惧感。明明是他掌握着一切局势不是么。可是他现在突然开始害怕李从嘉真的……
若无李重光,山河亦蛮荒。
这世上醉生梦死的,有两种人。一种人沉迷于灯红酒绿,色相红尘之中,然而他们的精神却无比清醒。
而另一种人则不同。他们无时无刻不冷静自若。凡事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醉生梦死的是精神。他们越是活的清醒,看得透彻,心里就越是痛苦迷茫。越是追求完美,就越是与目标背道而驰。
比起前者,后者自然更加痛苦。因为前者至少是个人。
而后者已成魔。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会有人不喜欢,这是既定的悲剧,但是我只希望它是美的,它应该是一场末世美梦。故事里的人醉生梦死,却要比我们单纯得多。
他是干净地,极致地,不可再复制的江南风骨。他还有赤子之心,还能够坚持。
所以他注定是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