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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壹佰】沉忧能伤人 ...

  •   晋王府前两盏素白的祭灯依旧不曾撤换,远远地街巷民居前俱是大红招喜,只有这边惨淡恍若隔开两个世界。
      过了虹桥至晋王府门前,那一袭银狐下得车来依旧是优雅不损分毫,袖口之下露出一截清浅得碧色,王复开了府门,躬身看似奉迎地一礼,那声音却分明是得逞地得意,"侯爷终于肯赏脸府上一叙,王爷等候多时了。"
      李从嘉也不理他,王复想起来他看不见,命人上前引他入府去,今日违命侯解了那方绸带去,王复这才清楚地看见他传说中帝王之相的一目重瞳子,竟然是寻回了深重的底色,墨色沉淀开去,果真不同常人,府中摇曳纸灯飘忽不定,极浅极深强烈对比。
      王复凛然一震,原本诸多挖苦的话语这时候竟然也说不出口,呆愣愣看他向着书房去。

      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打开,室内不点灯。
      幽幽暗暗,一身银狐色泽带着月华缓缓而入,脚步声亦是极轻。
      赵光义坐在正首书案之后,见得那人推门进来未曾掩上门去,逆着月光室外灯影看不清面色,只见得一袭绝世珍奇的衣裳衬着许久不曾动过的长发铺散开去,四下立时静极。
      清冷苍茫的颜色直直地拉开一道影子投在地上,俱是黑暗,唯有他身后的光。
      恍若能够透体而出。
      赵光义承认这人有时候很能动人心意,他确实不如常人所想,李从嘉绝不是弱者,他不会伤人体肤,只会左右人心。所以通常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变得变数颇多,从李从嘉出现起,他原本预想得一切都不一样。也是因为这个人,云阶的一生期望都再也别想得到眷顾。
      微微皱起眉来,相隔十数步之遥,他分明嗅见了震荡开得紫檀香气,带了棱角。

      往事依稀如柳絮,繁华之后冷清一室,天寒地冻,满园萧索。
      李从嘉听得有酒液淅沥沥而下的声音。
      赵光义斟满两只小小瓷杯,"屠苏酒。"
      李从嘉缓缓走过去,坐在一侧椅上,赵光义执酒过来,递于他面前,"屠苏桃汤,都是节礼,江南还是汴京俱是一般,你我同为江南人士,今日便同饮一杯。"
      李从嘉笑起,接了过来,听得赵光义在自己身侧一饮而尽,同样也送至唇齿之间,却先开了口,"赵光义,不是江南人。"
      那人便是沉默,半晌回他,"赵光义不是。我是。"
      "你是谁?"李从嘉明知道答案,却问得笃定,一语让那人咣当一声将那酒杯放回案上,"我……"他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无所谓顾忌,却发现自己开了口竟然已经念不出本名。他已经不能习惯自己原本的名字。
      "江正,赵光义,小长老,晋王。"李从嘉却是安然饮毕,面色缓和了些许,轻轻数出这些称谓,"如此诸多,你选择了哪一种?"
      赵光义无言,李从嘉继续说,"长老曾经说过,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可是如今……你的命,是否在你自己手上?"
      赵光义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李从嘉,你今日深夜前来,难道是来做说客的?"
      那银狐之下顺着他放下被子的动作露出内力几许浅碧颜色,李从嘉依旧平静并不理会,赵光义突地沉了声音,"我选哪一种?江正,赵光义,小长老,晋王,我今日明白地告诉你,我哪一种都不选。"
      李从嘉紧了手指,身侧之人的声音愈地控制不住狠绝,"我选……圣上。"
      空气凝滞。
      刻木算签占扶乩,
      六十四卦一卜问泰否。
      古来沙场谁完璧,
      枉算心机。

      赵光义起身慢慢地挑起那灯芯来,室内骤然亮起,他望向李从嘉,长发斜散一缕,恰是看不清他的眼睛。
      李从嘉慢慢开口,"让她回去吧。"
      "为何?你若要让我放人我便放了……我岂不是和赵匡胤一般,你当我也被你迷了心智?"赵光义举灯踱步,白纱之后一架古琴,"不要急,若是违命侯肯为我奏上一曲,我这就放了夫人。"
      李从嘉不动,面上依旧淡笑,"王爷可是强人所难,音律随心而发,今日我心神欠佳,奏不得。"
      "奏不得?那澄瑞亭里可是一曲清歌雅极,直教众臣叹服,如今可是觉得本王配不上侯爷的曲?还是侯爷这音律……只能赵匡胤听得?"
      "你无需总以此事激我,李从嘉所做之事从不后悔,我与他之间同样。"他的口气波澜不惊听不出愠恼,赵光义挽起那白纱来,站在琴旁直直看他,"那便换一些违命侯顾忌的法子好了,夫人的角袜可收到了?"
      "赵光义!"
      "终于听见带些感情的口气了,真是难得,夫人亦是风姿绝世,你放心,本王不会伤她,怎么舍得呢……倒也真是个狠心人,想你李从嘉性子寡淡无悲无喜的模样,自己的夫人入夜不归也不焦急,这还真是成了佛不成?"
      "赵光义,我既然是来了,你还扣押女英何用?"
      "侯爷若肯为本王奏一曲,本王这就放人,如何?言出必行。"
      李从嘉半晌起身,赵光义举灯过去引他,手覆上他的臂,笑着看他眼目,"侯爷这重瞳竟是又有了起色,深重如初。"
      "多谢王爷当日费尽心机,这药下得极好,竟让我一直好不得。"
      赵光义手指顺着那皮毛微微抚动,李从嘉明显得避让,"侯爷怕什么……"突然抓紧他袖口露出的那一袭碧色锦衣,"这不是传言中的天水碧?"
      他至了琴边蓦然收回手不让他再碰,赵光义也就笑得更是得意,"今日什么好日子,侯爷竟然能让天水碧重现?"又略微地俯下身在他脸侧嗅嗅,"紫檀……"
      李从嘉当真是被他的举动惹恼,"赵光义!你今日丧失清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赵光义突然低吼出声,"怎么?你怕我动你?你大可放心!我不是赵匡胤被妖魔摄魂什么肮脏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比起你违背伦常之人来……我不如对你夫人上心更好……"赵光义举着那素白纸灯映出光亮在他琴前,"你扪心自问,李从嘉,你与我相比谁更丧失清明?你以为朝野上下真的都当你是因违命之罪才被拘谨皇宫?谁不知道你的那些事情,看这一身上下……天水碧,紫檀香,果然是倾城之姿人间难寻!"
      李从嘉听得他的疯狂反倒是静了下来,等他一句一句泄完了愤恨,清冷冷开口,"一曲换一人,只是……王爷须得先让夫人见我一面。"于是好像你赵光义说了这么多,气得如此,全都和他无关,他只关心夫人是否安好。
      李从嘉不喜欢和疯子说话,尤其是这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好,侯爷聪明人。"赵光义举灯出去吩咐。
      女英进来的时候一眼望见他,李从嘉优雅地将手覆于琴上,狐裘顺着椅上铺延开去,覆着幽幽暗暗的光影,却丝毫不见些许气恼,听了屋内衣裙声响,他微微笑起来,开口极是温润慰人,"女英,回家去。"
      回家去。
      女英满腔的话全被他这一语说得辛酸不已,她竟是颤抖着向他而去,赵光义一语不发挡在了那琴前,"夫人,侯爷让你回去候着呢。
      她却是抖着唇齿,"家……"
      李从嘉的声音依旧淡淡而起,温柔万分简直有了瞬间的错觉,平日他说话总是云淡风轻,最高兴的时候对着自己也仅仅是带些笑意,如今却是当真软了语气无限哄劝,"听话,今日先回去。"
      国亡,家毁,可是他说家,便就好似一场江南旧梦长醉不醒。
      就没什么大不了,他告诉她,李从嘉还在,家就在。

      他一个字,让她竟然手足无措满面泪痕,再开口去,却是声嘶力竭,"姐夫……"
      李从嘉良久的叹息。
      是否一切还是需要回到起点,女英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自己,却更清楚他如此全是姐姐当日临死给他的刺激太大,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无论是谁,到底有没有爱过……
      她死死握着这个称呼不放,顾不得其他,只觉得这一夜幽暗难言完全是颠覆了天地,"姐夫,你有没有爱过?"她放弃了身份只是想清楚了自己从来都不能取代谁的地位,她耿耿于怀,不断追问,"你有没有爱过?"
      李从嘉摇首,却不是否认,"我回答不了。先回去。"
      女英稳不住步子,慢慢地向后退,"我不想知道你爱过谁,我只是想要弄清楚,李从嘉有没有爱过……"
      他的回答一样的让人难过,"我自己亦想知道。"
      她以为他会说姐姐,娥皇对于他是无可替代,连死亡都让他连不能再说后悔二字,可是他竟然依旧不言爱,姐姐说得对,他这样的人……陪着他,很苦。
      苦得自己望不见边缘,崩溃不得,流离不得,还非得要心心念念的看他淡然一笑才能安下心去,李从嘉,太折磨人。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退至那门边,女英狠狠地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死死盯着他袖口的一袭天水碧,"夜雨染成天水碧……国主今日又穿了这衣裳……"
      "等我回去好不好?"他偏偏笑意更深,很轻缓的说着,好似今日他要出门去,嘱咐她,等着我回来。
      "好。"她强忍着眼泪终究是背过身去,遥遥走出几步,赵光义向着王复挥手,守卫让开路去,"国主可要记得,当日金陵未央殿废墟之中,曾应过女英什么。"
      "我记得。"他应过她要为了自己好好活着。
      她走得干脆,死死地掐着自己不教回头再去看看,越走越快,最后竟然是跑起来。

      赵光义重又掩上厚重的门去,手中孤灯一盏照亮半边书房,他直直地举着那灯站在他眼前,"侯爷多情才子,姐妹二人都为你心心念念,如今本王开恩,依然是放了她回去,违命侯也需守约,便请开始吧。"
      他说完径自掌灯坐于琴前一侧,惨白的光影打在李从嘉面上,苍凉底色。
      面色不动,略微抬腕,风华倾泻而出一声弦动,晋王府一夜鬼魅难言立时一清,死寂梧桐空对月无声,全都化作他指尖风韵。
      工书法,善绘画,精音律,人人都言李重光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赵光义细细听来确实动了心神,这一比,便败退了那歌楼画舫间的风月,他指尖如同他的人一般,是清到了极致,却又丝丝刺进了人心里去。
      不媚不柔不亢不屈,不动不惊不喜不言,三两零落,却听得人肺腔之中压抑凄怆,此确为治国大忌。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赵光义冷冷笑起,"好一个……数声和月到帘栊。"说完略看看他,慢慢地凑近了那纸灯去,忽地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书房之中一瞬间重归黑暗,极短暂的时间里,赵光义细细地听着,那指下弦音并未曾端歇,一如既往,安安静静,三辆拨弄,世间岑寂。
      灯火远了,上元节礼远了,阴谋争执远了。
      黑漆漆地一片里,赵光义闭上眼睛,"你不会懂得我……你天生贵胄,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思。"
      忽地弦音一转,昂扬而起,睥睨瀚海蓝天,大漠荒原,狂沙漫天花相谢,笑傲九州日月,浮云万千,硝烟连年人相远,坐看血染长天,陌路尘烟,啼血的杜鹃。
      铮铮声动,丝毫不让,赵光义小心将那素白祭灯放于案上起身来,李从嘉随即惊天收梢,一曲终了。
      此间种种,闻之不忘。
      醉生梦死,掌灯而笑。

      两人在黑暗中无言,赵光义率先转身离开,良久端进一方明黄漆盘,上放清淡酒液一杯,李从嘉忽地蹙了眉,细细嗅来不再是屠苏之气,"你想如何?"
      "本王现下端酒来敬侯爷一杯。"他诡异地语气回荡不去,步步向着李从嘉而来,"侯爷应该不会蠢到以为本王费尽心思扣了你来……只是想听只曲子吧?"
      "你想以我威胁赵匡胤?心思太过简单,他如今一朝成龙,何曾是受人胁迫之人?明言罢了,晋王太过冒险,他若不受此威胁,你便全然是输尽身价性命。"语气不疾不徐,李从嘉光却分明知道,他若当真执意如此自己也无法。
      那酒却端至了他面前,"饮了吧,违命侯。"
      口气分明是得意。
      "我为何要饮?"竟是径自起身来理也不理,拂袖便是就要离了那琴去,赵光义上前一把制住他的手臂,见他反手就要甩开忽地使力将他摔在墙上,"我对你也算礼遇至极,我若是从你一进来便将你绑了关在后院冷阁里你又能如何?李从嘉,别以为人人都能被你说动了心意从了你的念想,如今你便是输了!你左右不了我!"
      李从嘉微微咳起来,赵光义扬声怒言,"实话和你说了也无妨,赵匡胤对于江南左右顾虑,出兵之后又擅自离宫甚至不许大军一路抢掠,自古行军必是以此大震士气,此非仁善之时!他却不准,如今得胜归来却又放任罪臣留于宫中惹得流言四起,你以为他还能稳得住多少人心?早便是一挑既破的太平,如今我不过是给了诸位看不过去之人一个推助罢了!你今日若是不喝了这酒,我即刻逼宫硬拼,你说他碍于你在我手上,还能得什么好处?"
      "赵光义!你已经疯了,你想逼宫篡位谈何容易?他已经许了你开封府尹的位置,这便是种默许,你还不满足?"
      "多说无用!李从嘉,你饮了这酒,我与他还可宫内私下解决,我要皇位。纵使我胜了他也不至输得太惨,你也知道赵匡胤一辈子没有输过,你若是让他输在自己亲弟弟的手上……李从嘉……你可忍心?"
      "我……"他竟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有朝一日也可能会败。这种念头骤然锢紧了自己的周身四肢,李从嘉却是无言以对。
      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上元佳时,满城入夜不歇灯影重重,这方天下却是生死威逼乱臣贼子一朝得势,李从嘉忽地清冷开口,"赵光义,先放开我。"
      他松手去,李从嘉端坐于琴后,重瞳幽暗,他却是依旧看不清楚略有些迟疑地探手触了那琴弦才慢慢坐下,赵光义端酒过来,"毒酒一杯,你饮下,我登基之后……不会对他不利。"
      李从嘉笑起,"我若是饮了毒酒,岂不是立时身亡,你如此又用何用?依旧是得不了皇位。"
      "不,此毒一日之后发作,也就是明夜此时,他退位传于我手,我便解了你的毒。"赵光义说完分外不耐,"快些!"
      满园忽地狂风渐起,阴冥纸灯招魂所在,上下舞动。

      李从嘉伸出手去,随意地取过来,"我饮可以,但是你答应只要皇位。你莫不要还算些什么其他。"
      "我本有此意,否则我不用如此,今日我晋王府多日筹划,逼入宫廷争个你死我活结局恐怕更惨。"
      "赵光义,其实你……还是在乎的。"
      "你什么意思?"
      那人竟是想也不想执酒一饮而尽全然不在意有毒与否,"他视你如亲弟……你也是被触动过的对不对?否则你何苦如此……辗转弄些波折出去,只要皇位,你给你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找了一个天大的借口……其实你仍旧是挂念他的。你不想他出事?"
      他说着说着突然俯下身去,那酒却也是没有什么异常味道,却是心下激烈对峙引得自己剧烈咳起,又是带了血,赵光义冷冰冰地望他,"我无法回复于你,只是……如今,再也没有退路了,便自求多福,看看赵匡胤……肯不肯放下这万里山河,救你一命吧……"
      他拿过那手中的杯子来,"你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在他心上太过重要……或许如你所说,也许我……"他想起那人毫不犹豫抬手烫在自己臂上反复试那艾草的温度,闭上眼去。
      李从嘉原有病症凝滞体中,如今一夜耗损又沾了酒液立时便是稳不住,"你……你为什么不能收手,无论如何,无论你是谁,他都是真心视你如弟……"
      他被他说得心烦意乱,好像是,却又好像不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放手,"李从嘉!"翻手扶他起来,"好好呆在这里别想寻死,我命人来看着你……"
      李从嘉却是渐渐压下了肺间翻涌,"他不会救我。"
      "会是不会,明日我去替你问问,不就知道了?"哈哈大笑而起,疯了一样推门而出。

      他不该如此受了他的胁迫,可是没有办法,事已至此,李从嘉从来没有想过赵匡胤会伤心,僵持在空荡荡的黑暗中忽然觉得冷,覆紧了自己却又觉得不该去贸然相信赵光义,他已经失了自己的心智,这可怜的人生什么都不曾给与他,连这些好不容易得来的恩惠都不是施舍给他本人的。
      如若他当真反悔……
      "你不要救我……"他倒在那椅上万般无法,"赵匡胤……你记得白日里我说过的,你不是我……别饮……"

  •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即将就要完结了。。谢谢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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