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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假戏不净世 ...


  •   乘风御剑饱览兰陵至清河风光,落地河间不净世,黑木白幔,满面肃穆。
      青衣玉冠的聂家新宗主聂怀桑跪坐灵堂,啜泣不止。主事侧立,愁眉紧锁。

      金光瑶携众行云流水行过一番吊唁礼数,向主事轻微颔首,而后轻抚聂宗主肩背道:
      “怀桑兄切莫过悲,保重身体。赤峰尊视我如亲弟,我待兄亦如斯。若有难处,无论宗族事务抑或降妖除秽,我定当倾力相助。”

      聂怀桑止住泪水,哽咽道:“这些时日有劳三哥了。”他原本富贵闲人,在兄长聂明玦的羽翼下活惯了,怎料会有肩负宗主重担之日。偏偏生辰撞上了守孝期,不复往昔广开宴席,觥筹交错,吟诗品画,各展藏宝,好不自在。这平日里玉雕般雅致的公子哥儿,此时哀切憔悴了许多。

      “我带了些名家字画和品相极好的莺雀来,你拣喜欢的拿去。”金光瑶托起聂怀桑的手,缓慢而肯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这里有我,放心。”

      聂怀桑又抽抽噎噎了半晌:“我大哥他……霸下刀……”
      “封刀灵凶险,我想大哥也不愿见你有一丝差池。”金光瑶差了左右护送聂怀桑回书房小憩,又道,“若心中郁结,不妨与舍弟一述,无须见外。”
      聂怀桑这才从聂家主事视恋栈驽马的视线下,溜了出去。

      “呼——”迈进自家书房,聂怀桑终于舒了一口气,反手阖上双门。湿漉漉的眼尾下,隐隐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环顾满房字画,目光落定厅堂正中屏风前,茶桌旁的小少年。
      感到了投射过来的视线,鹅黄褂子的少年起身向聂怀桑作揖:“在下莫玄羽,奉家兄之命前来。”边说着,边抬眼偷偷打量眼前人。

      据传聂家这位新宗主与泽芜君同年,比敛芳尊还要大上几岁,但莫玄羽瞧见他肤色白皙,身骨柔弱,脸上掩不住窃喜的气息,面相不过弱冠,说是仙家大派的宗主,倒不若说是富贵人家娇养的不谙世事小公子。

      年方二七的少年正揣摩着如何应对,这位聂宗主自顾自地斟了碗温凉的茶水,润了润喉咙,开了口:
      “刚才多亏了三哥,我才能脱身而出。那位主事,整日拿着些事务叫我定夺。可我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总要被他说教一番,比姑苏的蓝老先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唉……这些天若无三哥相助,我可要苦不堪言了。”

      莫玄羽尚在掂量客套辞令,未料想聂宗主竟对着个束发之年倒豆子般直诉衷肠。思及金光瑶对自己百般温柔,小少年胸中一热道:
      “瑶哥哥自然是极好的!”话语脱口才觉不妥,不禁一阵慌乱,抬眼好巧不巧撞进聂怀桑的眼底。

      果然,先前偷笑的神色暗沉下来,换成了苦涩。沉默半晌,聂怀桑道:“这屋内的字画,是三哥新近送我的。原先那些,都被我大哥一把火烧掉了。我曾恨过大哥,又恨又怕。可是现在……”
      他叹了口气,“想恨也不知从何恨起……唉……”

      莫玄羽自知说错了话,束肩敛息,进退无所。

      “罢了罢了,”聂怀桑摆摆手,宽慰他道,“我大哥对我严厉,也不是一两天。他当年送我去姑苏受规训,便要打断我的腿了。”
      “清河聂宗主也曾拜师姑苏门下?”莫玄羽大惑不解。修仙大派被迫送亲眷子弟接受别家规训,是岐山温氏的暴烈恶行,亦是射日之征的导|火|索。自那以后,各门派教导弟子各有主张,形同夜猎分区,井水不犯河水。

      “那时云深不知处尚未被烧毁,各家均以求学姑苏,拜师蓝启仁老先生为荣。据说再不成器的子弟,送去调|教一两年,也能有些出息。不过……”聂怀桑尴尬地笑笑,“我与泽芜君一同入学,却修行了四年,才勉勉强强与含光君晚吟兄他们一道毕业。”

      “含光君?泽芜君?”蓝氏双璧如雷贯耳,莫玄羽惊道,与此般人物一同进学,凤凰也成了山鸡。见聂怀桑一把折扇,腰间空空,怕其间艰辛与自己生受的憋屈不啻天渊,莫玄羽心内同病相怜之情油然而生。

      “我只道蓝启仁先生是一派大拿,原来教出过姑苏双璧。非与他们相较个高下,也太强人所难。”他安慰聂怀桑道,试图弥补一时快意的言语之失。“据瑶哥哥讲,与他交好的悯善兄早年不受蓝氏待见,后来不也开宗立派,成为一方大家?”

      “……悯善?”聂怀桑迟疑地摇了摇扇子,在回忆里搜索许久,“……你说苏涉苏悯善?当年我们随泽芜君含光君一同去碧灵湖除怪,云梦的魏公子和晚吟兄还救过他性命。咳,也救过我。”他看着映入窗格的阳光,叹道,“彼时他们正如你这般年纪。姑苏有双璧,云梦……也有双杰啊。”不像宗主的聂宗主嘴角泛起笑意。他望向壁挂四景,却又神色黯然,喃喃道,“……可惜世事无常。”

      “云梦双杰?”莫玄羽闻所未闻。在话本的汪洋大海里打捞许久,突然记道,“难道是——云梦江氏的宗主和大魔头魏婴?”

      人人皆知江宗主与夷陵老祖不共戴天,金光瑶也道苏悯善与姑苏蓝氏素有怨隙,怎么会——?

      “大魔头?”聂怀桑呛了一下,停顿了片刻,苦笑更深,“也对,也对,他与兰陵金氏,有着血海深仇。也许魔道确实毁人心智,我所熟识的魏公子,与众人所谓夷陵老祖,相去甚远。”

      他唤魏婴叫做魏公子,莫玄羽心道,确有几分敬重之意。
      可魏婴杀害长兄长嫂事实俱在,这恶名在兰陵视作禁忌,于金凌小公子和主母前更讳莫若深。然则聂宗主不似说谎,夷陵老祖早已评书里作了古,于玄羽而言不过一张驱邪镇恶图。不世之仇也难如金凌那般恨海难填,终究缺了实感。

      心底滋生的丝丝好奇如暗蛇出洞,悄然攀上少年的咽喉。他吞了吞涩然的喉咙。咽不下又吐不出的异蛇游曳进了眼底。
      对上莫玄羽纤长羽睫下遮遮没没的期翼,聂怀桑以扇掩面,蹙眉为难道:“你可愿听些旧事?”
      少年抬起双眸,清亮如珠,宛若幼猫初窥世界,充盈小心翼翼的好奇。

      “……”
      “含光君像我这般大,就如此古板?”莫玄羽噗呲一声,憋笑破功。
      “……”
      “无羡兄那时就如此离经叛道?能让泽世明珠的含光君挨板子,也好生厉害!唔——”意识到太过心直口快,少年慌忙双手捂嘴。
      “……”
      “学堂上传纸条相约打山鸡?可不得气煞了老古板和小古板。……老古板掷书也太没准头了。”

      听闻聂宗主日日受魏池鱼之殃,终炼出了十足的躲功,莫玄羽捧腹大笑。同样不及束冠,姑苏修学五光十色,趣意盎然,令他好生心慕。

      “倘若有机缘拜会姑苏就好。好想见见传说中的蓝氏双璧,天子笑听起来也好美味。”少年轻晃双腿,遥望青空。一团团白云映于星眸,变成了圆滚滚的,满溢酒香的黑陶缸。

      “……”
      聂怀桑正兴致勃勃讲到,他与魏无羡狼狈为奸,立志用春宫图戏耍蓝忘机一程,为魏兄受罚之事出口恶气,忽而听到一个极其细小的声音。
      “聂宗主,你、您见识过很多春……春、春宫图么?”小少年蓦地涨红满脸,低头掩盖,声如蚊蚋,还错咬了舌尖。
      “你可是要仿效魏兄,让我也送你几本?”聂怀桑佯作坏笑,合拢扇子敲了敲莫玄羽单薄的肩膀。
      “可惜我的收藏都被大哥烧了个干净。不过,这东西倒也不难寻。非但勾栏牌坊必备,寻常夫妇家里也少不得几本助兴。”展扇掩于颊侧,聂怀桑凑近莫玄羽耳廓,神神秘秘道:“金宗主的偏殿里,指不定藏着不少珍品。”

      倒是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

      父亲蜚声仙界唯二无它,一来剿乱灭夷陵,二则惧内偏寻乐。围剿之战尚被江宗主压过一头,好色之名无人能出其右。金宗主纵情声色,肆意犬马,遍迹玄门百家,远播下界凡人,孟女莫氏皆苦主。论及珍品春宫图画,若道金宗主没有典蓄个几十册,怕是连黄口小儿也不信了。

      嬉笑闲谈之间,不觉日已迫暮。
      斜阳映在壁照上,一片赤红笼着紫纱薄雾。

      “聂宗主,莫公子,”屋外侍从扣门两声,道,“封刀祭已事毕。敛芳尊请移驾前厅。”

      “那戏弄含光君之事成是未成?”莫玄羽情急,伸手捏住了聂怀桑的袖端。
      “呵呵,何止事成,魏兄简直出人意表!”刷地收扇,往掌心一击,聂怀桑一脸自鸣得意。仿若穿越数年光阴,望见年少含光君那满面的羞愤与不甘。

      “是怎样成的?”与门外二度扣响的“聂宗主——?”询问声叠到一处。
      莫玄羽轻叹一声,知是不可再耽搁,便与聂宗主约好下回再述。彼时,对聂宗主的称谓,已改口成亲切的怀桑兄了。

      恋恋不舍辞别不净世,一路星夜兼程御风返回金鳞台。金光瑶身承数职,兰陵大小事务一应肩担,自然拖延不得。莫玄羽虽道明白,却仍浸于聂怀桑所言,心情澎湃,久不得出。
      他有些许沮丧,又琢磨着下回何期,似乎遥遥无个定数。

      “听闻晌午你还与聂宗主相谈甚欢,何事又闷闷不乐?”金光瑶抚过莫玄羽的头顶,顺着他柔滑墨黑的发梢,托起稚气未褪尽的脸颊,温软似水的目光落入少年的眼底。
      该打。莫玄羽胸中暗骂自己。天底下还有何人如瑶哥哥这般英雄盖世又体贴入微,便是母亲也未必尽日地心细如发。怎能因怀桑兄生出些乐不思蜀来,枉费了哥哥一番美意。

      “我自然是很开心。听聂宗主讲了不少新鲜事儿——”本欲和盘托出魏无羡的话题,到嘴边转弯道,“原来诗书画卷有那么多精妙门道,我以前只懂是好看,太过浅薄,怕辱没了金家的好名声。”

      金光瑶松开手指,理了理他的前襟,弯眉笑道:“何足挂齿。你若喜欢,我书房尚存许多,送你便是。书画所图不过赏心悦目,非分辨个沉雄古逸、翔鸾舞凤,何必自累?”

      又问道:“你来金鳞台,为何要炼诀修仙?”

      “自然是为逢乱必出,济天下苍生。”莫玄羽不敢坦言为效仿敛芳尊,匡扶正义。一时无话,只得假托含光君之铭。
      “应天三绝、六艺俱佳,凡修趋之若鹜,与救人度世何干?”

      莫玄羽怔住了。

      他从金光瑶柔若柳叶的眉角里,读出了犀利泠然的味道。

      “瑶哥哥,是积了什么烦心事?”金光瑶平日里讲话委婉和煦,纵然对垂髫小儿,也从未轻茂直露,少有这般急躁尖锐。莫玄羽凑近了些:“我想要助瑶哥哥。哥哥可信得过我?”

      金光瑶在少年诚挚的神色上逡巡两回,末了叹口气,压低声音道:“父亲病了。”
      莫玄羽跌坐回去,后背窜出丝丝寒意,竟不觉夏日炎炎。金光善是他在金家唯一的倚靠,若宗主药石罔替,他凭什么留在金鳞台,混得个白食?玄羽指尖掐得苍白失色,终忍不住拽上金光瑶的水纹窄袖,颤抖问道:“几时的事情?只是小恙对不对?”
      “父亲卧床静养,闭门谢客。寝殿连我也不得入。自是有心也无力。”金光瑶又叹了一声,“枉得泽芜君一片赤诚,将本门秘不外传的清心音倾囊相授。我却不能为父亲扇枕温衾,驱病散痛,实在惭愧。”

      “父亲怎会连瑶哥哥你也不愿见了?”玄羽常慨父子血情凉薄,未料神仙亦会碰壁。
      “唉……不过是池鱼之殃。”金光瑶脱下纱帽,露出渗血的纱布,“母亲詈我知父抱恙,故作谏言不力,撒了些火气。父亲纵意温柔乡,也恼怒我去劝归。我终非子轩兄,得不到父母亲厚也无怪。”

      莫玄羽眼见着神祇跌落尘世,染上了些烟火气。俗世纷纷扰扰,缠坠着英雄豪杰匍匐前行。他既窃喜着触手可及的温热气息,又悲戚着困顿仙人的染血荆棘。
      少年探出手,伸到纱布旁,又嘶地抽口凉气蜷回来,仿佛疼痛从指尖弥漫到心头。

      “父亲那边,我想一试。”莫玄羽交替揉捏手指道,“瑶哥哥可愿将清心音教与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假戏不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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