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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旧日种种皆如露亦如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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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顽喜欢演戏。
他喜欢那些人类编织出的精妙绝伦的故事。
当他还是朦朦胧胧一抹意识的时候,就见过人类盛极的艺术巅峰。
胡旋舞和着琵琶手鼓,西域的女郎皓腕如雪,金器叮叮咚咚,香料沁人。
丝绸与珠玉铺垫在美人走过的长街,少年驰行锦裘换酒,长安纸贵,黄金络马头。
盛世繁华,万国来朝。
他是初生的混沌不明,不能理解帝王无法祭拜泰山的愤怒。
他曾蜷在牡丹上见过掷地的金酒杯,也走下树冠替含恨的美人阖上双目。
他拂过了那个王朝每一寸的土地,在倾覆的战火里理解人间,拥有了人形。
人间兴亡,最后不过尘与土。
他又走了很久。
久到都已经忘记那位自缢的皇帝的面容的时候,凝气为实,大道将成。
于是回还泰山,叩在东岳大帝座下。
成神的玉牌曾经就触在他的指尖。
但是,
奚顽眨了眨眼,将涌出来的泪光逼了回去。
但是人间悲苦,在他意料之外。
这部电影,是奚顽好多年前参演的一部颇具争议的电影。
从它还是一部小说的时候,就引起过舆论的攻击。爱它的人视若圣经,厌恶它的人痛骂不休。
拍摄第一天,就经历了坎坎坷坷的反复叫停,又重新修改和批准。
最后等到奚顽参演的时候,已经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和小说相比几乎是另一部作品了。
但是这些都和奚顽没有关系。
因为他演的是路人二十一。
在这部与主旋律完全不挨边儿的民国戏里,二十一是医馆的一个小学徒。
从5岁起就跟在老先生的身边望闻问切,二十一偶尔也会在老先生出门义诊的时候坐堂看病。
二十一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乐观而充实的活着,每天都笑容大大的和镇上的人们问好。
然而二十一注定是一个只有2分钟镜头的炮灰。
唯一的一句台词就是和主角之一的年轻军官,“我自小长在医馆里,军爷,我不懂带兵打仗,但是天下哪门子生意都可兴隆,唯独医馆和棺材铺不可以——这总归不会是错的。”
然后,和老先生一起救治受伤民众的二十一,死在了荒野上,
孤零零的,一个人,满心不甘的死去。
而年轻军官和士兵们,就埋伏在不远处,却只能一声不吭,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倔强的年轻男孩,因为拒绝为侵/略者长官疗伤,而被残忍杀害。
年轻军官红了眼,哽咽却只能尽数阻在喉咙口。
二十一死不瞑目。
浑浊的眼球落满了灰尘,在无人为其收尸的旷野上,仰视灰褐色,沉甸甸压满了乌云的昏暗天空。
这是二十一唯一一个特写镜头
——大势之下,人命轻贱,历史哪里在乎小人物的生生死死。
奚顽演得很好。
他把这个生命永远定格于21岁的小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丰满得仿佛当年不甘的灵魂穿透生死与时间的阻隔,前来亲自讲述自己的一生。
电影院里高高低低,响起了抽泣声。
观众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经历过那个年代,明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他们却仿佛站在二十一身旁,和他一起重看自己的一生,悲哀沉重到几乎无法呼吸。
就仿佛,现在倒在那里,被禽鸟分食的,是他们自己一样。
奚顽知道为什么。
共情。
他不是有天赋的演员,也没有炉火纯青的演技。能将二十一演绎至此,是因为,亲眼所见。
他见过数不尽的一,十一,二十一,乃至婴孩和老人,就这样在战火中凄惨死去。
他看见他们眼中的愤怒,听见他们声声泣血的嘶喊。
他向他们伸出手,想握住他们求生的希望,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逐渐失去温度,层层叠叠,血沁三尺。
起初,他们祈求神明,求有谁能拯救他们。
神明沉默不语。
然后他们诅咒敌人,你们会遭报应的。他们这样骂着,老天不会放过你们的。
神明不曾应答。
最后,他们绝望的痛骂着老天,挣扎着痛苦死去。
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不开眼啊!
奚顽质问制止他的东岳大帝,“帝君看不见吗?帝君听不见吗?那大地上死去的,不是您的子民吗?”
“身为神明,明明拥有拯救的力量,为何只顾高坐神位,却不予神迹?”
“难道您戴上冠冕,就瞎了,聋了吗?”
“您崇高尊贵,不事人间,可以。但我,我同他们在一起!”
“我是人间的灵,诞于山水草木,成于悲欢离合。是黎民对生的向往使我拥有血肉。”
“这样的一个我,您凭什么阻止?您不去拯救,那我救!”
然后,东岳帝君是怎样回答来着?
奚顽坐在黑暗中的影院,听着身旁结伴而来的两个女生泣不成声。神情恍然。
天地不仁。
圣人不仁。
那么,我跳出这片天地就好,砸碎白玉笏,丢弃紫金冠。
我非神,非仙,非妖,非鬼,非魔,亦非人。
这样,还有谁能阻我?
电影结束的时候,灯光渐次明亮。
奚顽整理好自己的口罩,重新戴上绢花大草帽。不过这时并不像刚刚进电影院的时候那样,周围有投来的好奇目光。
观众大多哭的眼眶红肿,久久无法平复心情,又哪里有时间去注意他人?
奚顽甚至还看见几位男士坐在座位上哭的堪称肝肠寸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和他们一起的几个女孩看着他们哭得比自己还凶,反倒破涕而笑。
不过扫地阿姨有些不愿意了,“哎那几个大小伙子,你们怎么回事啊,去外面哭嘛,不要妨碍我们工作撒。”
其中一位全身都是结实肌肉的男士哭得直打嗝,手里攥着皱皱巴巴的卫生纸,胡噜胡噜眼睛,“阿,阿姨,我们这就走嗝!走,让我们缓缓,哭得有点没力气了嗝!腿,腿软。”
阿姨:“......”
女孩们:“......”
奚顽:“......”
电影院里还有眼眶红红的人群,在小声议论刚刚的剧情,也有爱美的女孩子一边止不住的流眼泪,一边怒骂着不行不行老娘的妆要花了今天的眼线笔不是防水的,也有哭做一团的女孩们,还有人在窗口排队买纸巾。
工作人员倒是见怪不怪,“从首映到现在,就没有不哭的,没看见我身后这几大箱的纸巾吗?都是为了这电影进的货。”
“隔壁千大影院为了和我们抢生意,直接随票送一包纸巾呢。啧啧,瞧瞧这营销手段,怪不得人家生意做那么大啊。”
奚顽:“......”
出电影院大门后,已近黄昏而柔和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的倾洒在身上,人群依旧热闹非凡,闲适穿梭于店铺之间。
甜甜蜜蜜手挽手的情侣,娇羞轻拍男友的女孩,三两成群的闺蜜团,戴着夸张耳机的潮男,牵着小孩子的父母......
重回人间。
这边奚顽悠闲的享受着难得的假期,罗溪那边,可不太好过。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他了。
如果没有榜上林氏,罗溪就不会有资本兴风作浪。如果傍上林氏没有不自量力,罗溪也不会自尝苦果,人设崩塌,如今像过街老鼠一样被粉丝厌恶,连门都不敢出。
罗溪已经缩在家里两天了。
最开始是经纪人不允许他出门。后来山林娱乐强势反击,给所有下场参与转发的自媒体和媒体寄去了律师函——而且看样子并不只是恐吓,据闻,已经在走正规诉讼前期流程。
山林娱乐这是要玩一把大的。不在乎花费的金钱和人力,也要为旗下的艺人讨一个公道。
在这件事中无论是主导还是蹭流量的个人和工作室一时之间兵荒马乱,赶紧抛下战场来救起了火的自家,哪有功夫顾得上再搞事情。
最开始收了罗溪和灿然娱乐的钱的几家工作室更是恨罗溪恨得不行——人就是这样,无论带给自己麻烦的是谁,总归不敢去记恨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存在。
经纪人试图重新联系自媒体,下场再闹一波扭转局面,但只要自报家门说是罗溪团队,立刻就是铺天盖地的疯狂谩骂。到最后,甚至没人愿意接听他的电话。
经纪人又转向公司和林氏求救,但公司已无利可图,林氏现在被山林集团围追堵截,自顾不暇,又怎么会帮一个小小的,已经败坏了名声的艺人呢。
于是经纪人也和罗溪最后摊了牌。
“别说我不帮你,这些天你也看到了,能走的路子,能用的办法,我都试过了。你那些工作,我先分给你几个师弟帮你做完。你躲一躲,风头过了我再联系你。”
罗溪一言不发,抱膝缩在卧室的角落里。
大门关闭的声音响起,经纪人的脚步声远去,而他的眼神逐渐阴郁。
本被粉丝追捧的瘦削体态几乎瘦脱了形,疏于打理的头发和面容颓废丧气,和过去柔美的偶像形象截然不同,几乎认不出,这个缩做一团的人形物体,是曾经百万人狂热追逐的明星。
罗溪有些神经质的啃着自己的手指,红肿至出血也毫无所觉。
奚顽......奚顽......奚顽!
你凭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毁了我,你怎么敢,怎么敢毁了我!
就凭你?就凭你也要阻拦我吗!
奚顽。
奚!
顽!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第一更~糕给大家补一句端午安康呀。
其实这一章应该是端午发出来的,但是端午节嘛嘿嘿嘿,然后又应该是昨天发出来的,但是糕总觉得收尾收得别扭,于是删掉了尾巴重新写的,就慢了一些,今天才发。
所以,这一更在糕看来应该属于上周,只是在这周发出来而已。
so,这一周算上这一章应该是3更常规更新~
糕这就大步狂奔着去产出啦,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