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属得成》晚来风徐

1、丧音

　　五月初，天亮得早，阮家人才起身就听见外头有人报：“大兴庄子凌家来人了。”

　　阮大太太正服侍阮大老爷穿衣，闻言一激灵，忙看向阮大老爷：“该不会是外甥女？”

　　阮大老爷手顿了下，没什么表情的道：“快请进来。”

　　来报信的是凌家一个管事，随同来的还有个媳妇子。

　　那管事名叫凌庆，他见着阮大老爷第一面就跪下了：“亲家老爷恕罪。”

　　凌家家世不显，往前倒几辈，就是给人看庄子的管事，是主家仁慈，许了他们自由身，凌家老祖宗奋斗了几辈，虽没混成人上人，倒是成了大兴那边的地主老爷。

　　阮家虽说是从阮老太爷这辈儿才进的京，到底是官身，阮大老爷又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在外头历练了十来年，前两年进京提了工部侍郎。

　　别说只是一个管事凌庆，就是凌老太爷亲自来，见了阮大老爷这个晚辈，也得恭敬的躬身一揖。
　　可阮大老爷就是觉得凌庆这个头磕得那么不同寻常。

　　内宅，阮大太太白着脸，瞪着眼，失手的碎了茶盏，盯着底下跪着的媳妇，嗫喏了半天嘴唇才问：“你，你说得都是真的？怎么，怎么就，怎么就……”

　　那媳妇苦着一张脸，只是不断的磕头：“亲家大太太恕罪，亲家大太太恕罪。”

　　这会儿阮大太太也没那精神头去挑剔这凌家从上到下都没规矩了，她招呼身边的大丫鬟金桂：“赶紧的，去给老太太送个信儿，慢慢的说，看别吓着她老人家。”

　　金桂刚才把这凌家媳妇说得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人也怔在那儿，知道这事不同小可，哪敢造次，当下应一声，转身亲自去回阮老太太。

　　阮大太太问那媳妇：“你别急着请罪，人有生老病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且说说姑奶奶是生的什么病？请的哪家药堂的郎中？吃的又是什么药？”

　　阮老太太上了年纪，睡得早，起得也早，正由着人服侍着吃着燕窝粥。

　　金桂一进来，先给春分使了个眼色。

　　春分立刻站到了老太太身边，提醒道：“老太太，大太太身边的金桂姑娘来了。”

　　阮老太太哦了一声，放下勺子。

　　金桂硬着头皮上前请安，如果不是不得已，她真不愿意打扰老太太进这一碗燕窝粥。

　　她道：“我家太太叫奴婢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说是凌家来了个媳妇子，太太问老太太可愿意见见凌家人？”

　　阮老太太眼皮子跳了跳，哦了一声，疑惑的问：“凌家？”

　　这么早凌家来人？

　　阮老太太缓了缓，由着丫鬟夏至上来把碗端走，又有人递了铜盆，春分亲自替她净了手，用帕子擦干净了，阮老太太才缓缓坐正。

　　就这么瞬间，她已经把什么都想好了。

　　凌家来人不稀奇，阮老太太不怎么见她们，毕竟有大太太这个当家儿媳妇呢。

　　可这么早，阮大太太又特地巴巴的打发了她的心腹来说这事，显然这事儿不是小事。

　　阮老太太心口窝发热，她声音是冷的，就像镜子上的热汽，冷热交替，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东西。

　　她道：“见见吧，我也想梅梅了。”

　　金桂暗暗揪了揪心，上前笑道：“太太说了，这天不冷不热，不如老太太也出去走走？奴婢扶着老太太。”

　　她又给阮老太太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春分道：“虽说离得不远，可也替老太太把所有东西都收拾着带上，万一……万一和大太太一处用早饭呢？”

　　春分服侍阮老太太有几年了，见过的，经过的，听过的，看过的，太多太多，金桂一个眼色，她便明白了。

　　忙应了声是，附和道：“奴婢也常劝老太太早晚多出去走走，这样还能多吃半碗饭，可惜老太太不肯听，倒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不金桂姑娘一说，老太太立刻就应了。”

　　她们俩在这挤眉弄眼，又一唱一和，阮老太太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笑道：“偏你会抱怨，不嫌弃你自己嘴笨，倒怨妒金桂体贴？那你跟她好好学学。”

　　虽是也跟着插科打诨，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在金桂的搀扶下，步子迈得极快。

　　春分稍微落后一步，对谷雨道：“别的都罢了，把老太太的药都拿着。”

　　阮老太太没走多长一段路呢，就听人报：“大老爷来了。”

　　阮大老爷没穿官服，只着一身家常衣裳，步子迈得极大，整个人像是绷紧了的一张弦，他走到阮老太太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娘，儿子不孝……”

　　阮老太太的眼泪唰一下就落了下来。

　　她原先还想着，凌家这么大动静，肯定是梅梅不好。

　　生了重病？

　　请不着好郎中？

　　没钱买上等的补药？

　　没关系啊，让老大去宫中求个太医回来，阮家给掏钱买药……梅梅年纪那么轻，肯定能好的。

　　可阮大老爷这么一跪，她便知道，怕是比病重还要操蛋了。

　　阮老太太的心都不跳了，她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像一根枯草，摇摇欲坠。

　　金桂和春分尖叫：“老太太，您可一定要保重啊。”

　　阮老太太半天才魂魄入体，她把阮大老爷扶起来，捶着他肩膀，恨恨的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快说，梅梅到底怎么了？”

　　口里又干又涩，牙舌都要饧起来了，可还是不得不开口。

　　阮大老爷扶不起来，他拍着自己胸口，痛心的垂泪道：“母亲，儿子无能，梅梅她，病逝了。”

　　不，不，你胡说。

　　阮老太太挣扎着想打他，想骂他：你怎么能咒梅梅呢？那是你嫡亲外甥女……她今年才二十出头，你怎么敢诅咒她？

　　可她喉咙里咯咯直响，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睛绝望又怨恨的望着阮大老爷。

　　阮大老爷还沉浸在痛悔中，捶着自己的头道：“我这做舅舅的，不够格啊，当初要不逼她嫁人，她也不至于这么小就香消玉殒。不嫁人怎么了？我又不是养不起她，都怪我，是我无能……”

　　等到他看见阮老太太不对劲，忙上前来扶。

　　阮老太太好半天才缓过来，指着他道：“你，你说……”

　　阮大老爷无望的点头：“母亲，是真的。”

　　她不信。

　　阮老太太脑仁深处有个声音尖叫着。她不信，她不信啊！

　　可不信也得信，阮大老爷哀声道：“母亲……您可千万保重。”

　　阮老太太挺了挺脊背，喃喃道：“晴丫头……”

　　阮大老爷扶着阮老太太在路旁坐下，低声道：“儿子此来，就是要请母亲示下，这事，到底要怎么……”

　　人已经没了，就是没了，阮老太太强撑着慢慢清醒，不解的问他：“你顾忌什么？”

　　“那周家……周驸马，这么多年一直盯着阮家呢。”

　　阮老太太利落的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问着他道：“你怕他？”

　　“不是怕。”阮大老爷羞愧的道：“我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把这条命交给他，可晴丫头怎么办？”

　　阮老太太无力的闭上眼。

　　要不是还有晴丫头，她早不活了。

　　先是女儿，再是外孙女，一个又一个，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便是金钢铁铸的身躯也受不住啊。

　　阮大老爷为难的道：“一旦她的身世暴露，谁敢保证那丧心病狂的周驸马不会对她痛下杀手？当初要不是他疯狗似的咬着梅梅不放，我怎么会把梅梅嫁给凌家？凌家是什么人家？那就是奴才秧子出身，再混个十世八世的，跟咱们阮家也不配……”

　　说到最后，已经是痛恨不已。

　　阮老太太慢慢闭上浑浊的眼睛。

　　老大说的话都对，可是人都已经死了，周驸马还想怎么样？

　　阮老太太冷笑道：“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瞒着还有什么用？他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吗？”

　　她讥诮的语调里满是痛恨：“一直查了这么多年，呵，那就直接告诉他，晴丫头就是那个孩子。他想要她死，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她呜咽着道：“可是我的梅梅，她还这么年轻，让我这白发人又送黑发人，已经心疼得恨不能以身相代，送个殡还要偷偷摸摸的不成？”

　　阮大老爷不敢违拗阮老太太，只能慢慢的哄：“好，我这就去安排。”

　　阮老太太却叫住他：“你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送梅梅，就我和晴丫头去就行了。”

　　梅梅已经走了，阮晴还需要阮大老爷庇护，要是连他的功名都折了进去，阮家公然又是另一个顾家。

　　思撷院里，立冬正捧着衣裳，站在床连轻声唤着：“四姑娘，醒醒，老太太、大太太等着四姑娘呢。”

　　床帐掀开，露出一只漂亮白净的小手。

　　那小手抓住床帐揪了两下，从里头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什么时辰了？怎么这么早就要起？我能不能再睡一会儿？”

　　冬至立刻把床帐掀起来，用金勾挂住，陪笑道：“今儿可不行，大太太那边催了半天了，姑娘要是想睡，等回来，多少回笼觉睡不得？”

　　说时给立冬使眼色。

　　两人合力，一个用冷水浸过的帕子给小姑娘擦脸，另一个则迅速给她换衣裳。

　　阮大奶奶带着人急匆匆进了阮晴的院子，她抬手给了小雪、大雪各一个耳光，喝斥道：“老太太已经让人送了三回信儿了，说是要见四姑娘，你们怎么服侍的？”

　　大雪和小雪扑通一声跪下，低头不敢分辩。

　　阮大奶奶横了这二人一眼，也顾不上发落，抬脚进门。

　　好在阮晴已经醒了，衣裳也早就换好。阮大奶奶眼睛一眯，从她那桃红的褙子上掠过，轻呼了一口气。

　　这不成，得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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