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 28 章 ...

  •   45.
      毛小洛上个月没去监狱看他母亲。
      他们每次的会面都尴尬而乏味,除了从看守所下属的商店买一些水果和食物,他不知道这样的行为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可能是为了告诉彼此,他们都还活着,也只是活着。

      时间从没见过毛小洛的母亲,只刚刚重逢时从他嘴里零星打探到一些不算愉快的回忆,而毛小洛身上这些人格的出现,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这位母亲的失职。
      毛小洛提出要去探监的时候,时间还有些惊讶,他以为以毛小洛现在的状态大概是不想面对生母的,更何况,他母亲当初入狱的原因就像长在鞋里的一块小石头,走一步硌一脚,偏偏又取不出来。
      “以前每个月都要去看她,上个月没去,这个月得去。”毛小洛脸上的表情很淡,也没说为什么上个月没去这个月就必须得去。
      时间没问,只说:“用不用带点儿什么东西?监狱里让送东西吗?”
      “送东西得经过检查,我一般从看守所的商店里买点水果饼干什么的给她,万一在里面吃不饱,也好垫垫。”他说到这个“垫垫”,似乎与小时候的某段时光重合,当时是他母亲给他留下饼干,此时是他为母亲送去饼干,而这两段回忆与现实都不怎么温馨,想起来叫人心里升起尴尬。
      “里面让送衣服吗?天冷了,用不用给你妈妈送件保暖的衣服?”
      毛小洛摇摇头:“十一月的时候已经给她送过冬衣了,都是保暖内衣,两套薄的两套厚的,给她替换着穿,送外穿的也用不上。”
      时间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看不出毛小洛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的这句话,但总归不是什么愉悦的情绪。

      他头天已经跟学校请了假,教务处的领导不太高兴,说他三天两头请假,每个月请假的次数快比上班的天数还多了。毛小洛长久以来对这种事情不擅长,他不擅长的处理方法就是不处理,任人发完牢骚,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解释,请完假就走了。
      晚上他跟时间两人躺在床上,时间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与以往不同,却没问,侧身搂着他,两人像一大一小两只汤勺镶嵌在一起,时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他的肩膀,像母亲哄婴儿入睡的抚触。
      “你妈妈会介意你跟我在一起吗?”
      “不知道,应该不会吧。”毛小洛扭身回来,跟他面对面,把脸埋进时间的怀里。
      “那明天过去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进去?还是在外面等你?”
      “你跟我一起吧。”毛小洛的声音闷闷地,过了一会儿又问,“我明天把你介绍给她,你介意吗?”
      “是……介绍见家长的那种吗?”时间抬手捏了捏他的耳朵,声音很温柔,笑着说,“你要带我见家长了?”
      毛小洛把脑袋从他的胸前抬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笑了,毛小洛又把头埋回去:“其实……见不见也没什么差别。”
      “怎么会没有差别?见了,咱们就算是过明路了。”时间松开他的耳朵,又用手指去梳他的头发,很轻地按摩,一点一点安抚他。
      毛小洛眼皮渐渐沉了下来,两手紧抓着时间睡衣的衣摆,轻轻吐着呼吸睡着了。

      看守所周围的环境比城市的其他区域都要荒凉,一眼望不到边的公路,两旁尽是被冻僵的土地,土里什么也没种,C城的冬天,种什么也种不活。
      轰隆隆的引擎声在看守所外停住,时间将摩托停到指定位置,跟着毛小洛走了进去。毛小洛显然对这里的流程步骤很熟悉,填完申请表单,又出示了两人的身份证件,过了片刻,他们被领进里面。

      隔着窗子,时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憔悴女人,她不像毛小洛的妈妈,倒像是他的奶奶或者婆婆。缀满皱纹的眼睛在看见毛小洛的时候明显亮了一下,待她真正坐下来,却又没有刚刚那样期盼的神情了。
      时间回头看了一眼毛小洛,看见他屏住呼吸吞了一口口水,嘴巴紧紧抿着,过了很久,才喊了一声:“妈。”
      毛晓娟答应了一声,盯着毛小洛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等毛小洛抬头,她却又垂下眼,问:“上个月……是不是工作特别忙?”她到底还是期盼他来的。
      毛小洛愣住,隔着铁窗,他看见毛晓娟脸上的憔悴、疲惫、苍老、麻木,还有问出这句话之后的后悔和无措。毛晓娟见他不答话,又赶紧说:“要是忙,就不用总来了,我是……没有见你,怕你……”说到这里她又顿住,不说了。
      毛小洛的眼睛在一瞬间有些惊讶地睁大,嘴唇颤抖着,张开又合上,半晌没有说出话,他没想到,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是被期盼的。
      时间伸手握住他的,轻轻捏了一下,向窗子里面道:“上个月小洛的学校里正好组织学生期中考试,压力大,走不开。”
      毛晓娟听到他的声音看过来,哦了一声,她不认识时间,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长久的分离,牢狱生活的磋磨,让她已经失去了与儿子交流的能力,虽然从前他们也很少交流,但现在,总归是更陌生,也更没有胆量和资格了。
      毛小洛抿了抿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说:“妈,这是我男朋友,他叫时间。”
      毛晓娟的音调向上,很轻、有些惊讶、又无能为力地啊了一声,之后很久,又哦了一声,并未作出什么评价,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毛小洛的眼睛有些红了,声音含混了哽咽的喑哑,很低地说:“他对我挺好的,一天三顿给我做饭……”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改往日的沉默,向毛晓娟絮絮地说了起来,“他家里没有别的亲人了,现在跟我住在一起,每天接我上下班……”
      毛晓娟听他说了一会儿,低声怯怯地问:“那……是做什么工作的?”
      毛小洛语塞,看了时间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实话实说。时间宽慰地拍拍他的手,替他答:“阿姨,我是做房地产的,也搞养殖,不过是个小厂子,平常有人管,隔三差五去看一眼,收入还可以,够生活也够养老,工作不忙,所以有时间陪着小洛。”
      毛晓娟啊了一声,像是放心了,慢慢说:“那挺好的。”又过了一会儿,犹豫着,张了张嘴又闭上。
      时间看见了,问:“阿姨,您想说什么?”
      “……我……”毛晓娟看了毛小洛一眼,才鼓起勇气似的,说,“好好过日子,有什么话都好好说,不要吵架,也别……打架。”她大概是看出儿子远逊于这高大男人的体格,担心他重蹈自己的覆辙,小心翼翼地叮嘱,“千万要好好说。”
      毛小洛再也抑制不住,一低头,眼泪就顺着崩溃的面孔流了下来。

      46.
      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家庭,不是每个都富足和睦,谁又能指责一个一天打三份工的母亲?她要怎样才能对子女做到更周全的爱护?可这事要怪谁?怪他们生活在底层吗?怪他们自己没有知识没有自救的能力吗?还是怪这个世界太凉薄?

      毛小洛的眼泪在到家的时候停了,他浑身被风吹得很凉,时间握住他的手搓了搓,然而收效甚微,他自己的手也很冰凉。
      “饿不饿?”
      毛小洛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说:“歇一会儿再做吧。”他声音有点哑,因为刚刚哭过,缠着泪痕的湿润。
      “她心里是惦记着你的。”
      毛小洛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生命里的累赘,她带着拖油瓶找不到结婚对象,后来好不容易找到,结了婚就不敢离……”
      “不是因为你。”时间抬手擦掉他睫毛上的泪痕,他的手指干燥,触在脸上有种冰冷的温柔,“咱们每个人来这世上走一遭,都是为自己走的,不是为别人,没有谁能为谁负责,也没有谁非得背负着谁的命运,你为你自己活,她为她自己活,咱们自己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个世界有太多悲惨的人悲惨的事,所有的悲惨里,孩子是最无辜的,你懂吗?”
      毛小洛抬起头看着他,像他之前每次遭遇迷茫时一样,看着他,就能看到方向。
      时间捧住他的脸,低声说:“当时的你,不应该也不需要为任何人的不幸负责……”

      笔记本的角已经被徐凯粘好了,他用透明胶把四个角都包了一遍,几乎看不出差别和痕迹。
      毛小洛坐在桌前,想了一会儿提笔:“今天去看妈妈了,她比上次见面又老了很多,你们之前见过她吗?”
      徐凯:“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你八岁的时候,但相处的时间不多,她跟天天相处的时间更多。”
      天天:“妈妈跟小洛一样不爱说话,好像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问题,有时候会吼我,我虽然害怕,但也还好,毕竟她不像爸爸……”他的字体明显规整了许多,虽然还透露出不成熟的痕迹,但不像个小孩子了,行文也有条理多了。
      毛小洛对继父的印象只有他对母亲的暴力,而且那些记忆大多模糊,像一团遮掩在迷雾里别人的故事,他只是人生的旁观者,脑海里走马灯一样掠过那些光影,最终一帧也触碰不到。
      “爸爸……”他写完这两个字,又顿了一下,“你们对爸爸有印象吗?”
      “爸爸……”天天握笔的手也顿了一下,片刻后继续写道,“经常趁妈妈不在的时候侵犯我。”他用了相对成熟的两个字——“侵犯”。
      毛小洛看见那一行字,整个人愣怔了一瞬,又将那行字看了一遍,不可置信地问:“侵犯?”
      天天:“对,他□□我。”
      阿诺:“有时候碰到我出来,我会咬他。”
      毛小洛的笔掉在桌子上,他靠在椅背上,很久不能回神。
      阿诺:“所以我说,你是个胆小的懦夫。”
      毛小洛:“是,我是个懦夫。”他笔尖颤抖着写完,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
      阿诺看着他的字,过了很久才写:“你……能不能坚强一点儿?你面对这些坏蛋的时候怎么不拿出跟我争抢时间的勇气呢?连过去的事也不敢面对?”
      毛小洛:“阿诺,你第一次有记忆是什么时候?”
      阿诺想了想:“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在你的日记本里看到过一句话——‘老鼠卑微又龌龊地活着,趁无人注意时偷些生存的养料,又匆匆躲回巢穴,不敢羡慕光明正大的人生’。”
      那是毛小洛小学毕业时写的一段文字,在紧张的家庭氛围里,像老鼠一样活得小心翼翼。

      时间的声音自厨房传过来,阿诺趁机写道:“可以借我一会儿时间吗?就一会儿,一小会儿。”

      47.
      阿诺踮着脚尖,一路小跑到厨房,从背后轻轻抱住时间,把脸挨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发出一声久违的喟叹。
      时间只当他是毛小洛,放下炒勺,轻轻捏了捏他环在腰上的手,问:“跟他们聊完了?”
      阿诺怕露馅儿,很低地嗯了一声,蹭着,吻着,贪婪地嗅闻他身上的味道。
      时间被他蹭得笑起来,要回头,被他紧紧地抱着不能动。“怎么像只小狗儿似的?”
      阿诺不说话,只是蹭,蹭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退了下去。
      毛小洛仍抱着时间,眼睛有些红,不知道是在可怜阿诺还是可怜他自己,吻了吻时间裸露在毛衣外面的后脖颈,说:“你说,我要是跟阿诺融合了会是什么样?”
      时间给他盛了一碗粥,心想着这送命的问题该怎么答。“你跟他聊过了?”
      “嗯。”毛小洛没有追究他的答案,从冰箱里拿了时间的晚餐,跟着到餐厅去坐下。
      时间坐到他对面,将吸管插进血袋,一边饮血,一边陪着毛小洛吃饭,过了一会儿说:“我怎么觉得你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
      “感觉……好像比以前的气质豁达些了。”
      毛小洛笑笑:“才几分钟不见,就能看出豁达了?”他抬头对上时间的视线,“刚才天天跟我说了我继父的事,他小时候……一直替我被继父侵犯。”
      时间早就猜出这件事,脸上的表情并不惊讶,只是了然地点点头。
      毛小洛说:“你说得对,我该感谢他们,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出现。”
      时间没有说话,脸上露出一个温和又宽厚的笑容。
      “如果我们融合成一个新的人,你到时候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时间被喉咙里的血呛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毛小洛先是吓了一跳,很担心地给他抚背倒水,后来见他没事,便只是抄着手歪头看着他,笑道:“是自救措施吗?”
      “你总是问我一些送命题,我当然要自救了。”时间擦了擦嘴,笑着回答他。
      “怎么是送命题?你好好地发自真心回答我,我又不会怎么样你。”
      时间只是低眉顺眼喝着自己的晚餐不说话。
      毛小洛把手伸到桌子对面去勾住他的手指,上半身微微贴着桌面,笑着看着他,两眼里有星星一样,小声问:“你初中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阿诺那么喜欢你,如果你告白,他肯定会答应的。”
      时间还是不答话,毛小洛捏了他的手一下,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先说说准备怎么对我‘抗拒从严’?”时间反握住他的手,想笑,又不敢张嘴笑,怕一嘴血渍露出来。
      “罚你……对着凯哥说一百句‘时间最帅’。”
      时间到底还是笑起来,张开嘴,发出非常开怀的笑声:“这是对凯哥的惩罚,不是对我的惩罚。”
      毛小洛也笑起来,弯着眉眼,很满足的样子,说:“你要是初中的时候就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时间看着他的笑颜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那么长的时间你都一个人过,多孤单啊,我姥姥虽然脾气大,可到底是个能说话的伴儿,你一个人,这些年怎么过的?”
      时间眉眼间的笑意淡淡的,两人间的角色忽然交换了,一贯依靠他的毛小洛拍拍自己的肩膀借给他,眼巴巴地等着他靠上去,好像冲他说,靠着我,哪怕只休息一小会儿也好。
      “一个人……等着天黑,天黑了,又盼着天亮,过了一段混沌的日子。”时间终于还是靠了上去,抿了抿嘴唇,将自己柔软的腹部晾出来给他摸,“躺在床上瞎想,想想我父亲,想想之前的日子,想想以后的日子,有段时间在怀疑活下去的意义,一度想到步他的后尘灰飞烟灭,但犹豫了几次没有做。”
      他对上毛小洛的眼睛:“其实我父亲出事之前,我跟你告白过,当时应该是阿诺在,他答应了……”
      毛小洛只是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很平静又很包容地听着。
      “我那时候还小,虽然不认同吸血鬼的身份,但骨子里还有一腔年轻人的孤勇,觉得人与吸血鬼也不过是个身份的差别罢了,所以一心想追求你。”时间轻轻捏着他的手指,语调很柔和地继续说,“但我父亲走后,我的想法就全变了,每天躲在屋子里,就想,我怎么能拉着另一个人,让他一辈子跟我一样见不得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