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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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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无从七岁开始,就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一滴也没有。今年阿无刚好二十岁。
扬英坐在屋子里最阴暗的一个角落,整个人几乎都沉在高大的椅子里,窗外透入的微弱的光线,擦过他发梢的边缘。这点惨白的光使他的发梢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淡棕色,就像是过了期的巧克力,带着一种怪异的甜腻。他紧紧抿着嘴唇,眼睛却睁的大大的,目光穿透黑暗,直盯在站在门边的阿无身上,他打量着那匀称而修长的腿,纤瘦的腰和肩膀,再往上是一个精雕细刻的下巴,黑洞洞的像毛玻璃般的大眼睛和扎起来的及腰的漆黑的头发。他的眼神带着隐藏不住的赞美,像是一个收藏家在欣赏自己最心爱的藏品,自得其乐的沾沾自喜。
他看着看着,几乎要微笑了,于是及时用说话掩盖了这种窃喜,“阿无,这次的目标叫F。”扬英轻轻开了口,声音温和却漫不经心,像在随便谈论早上的天气一样。
“地址?”阿无问。
“第N街521号。”
阿无转身就向门口走去,长长的头发卷起一道华丽的弧线,从扬英脸前划过。
“阿无。”扬英唤着。
阿无停下了,微微挺了挺背,等待着命令的补充。意外地,她听到扬英问:“你厌倦了吗?”
困惑在她脸上蔓延开来,她思考了一下,问:“厌倦?厌倦是什么?”
“怎么解释呢?”扬英略微沉吟了一下,“也许就是你想离开我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不厌倦。”阿无马上回答。隔了一会儿又肯定地重复一次,“不,不厌倦。”
“是吗?那你去吧。小心些。”
阿无挺着背走了出去,像个影子一样融入黑暗中。
扬英看着阿无消失的背影,他把身子又往椅子中沉了沉。然后他听到了自己微弱的放肆的笑声开始在参差不齐的黑暗里蔓延。
一个完美的纵跳,带着豹般敏捷,阿无跃到了墙头。几道探测白光迎面扫了过来,她开始翻转,任意利用身体柔软的曲线避开那些像柱子般几乎能把人打下去的光束。然后她的手往墙头用力一按,借着这个力量跳了进去,没有一点声音地落在墙内。
阿无是个精灵,黑夜的精灵,夜晚是她的情人,她了解它的每一次呼吸、脉搏和独有的韵律。她利用它情人般的包容在身上裹了一层隐形衣,所以院内有很有人,可没一个人能发现她,她平安来到名叫“第三街521号”的房子前。这名字对阿无来说不仅仅是几个简单的字,它还包含其它一些稍微复杂的意义。现在是该传达这些意义的时候了,她抬起她那条美得足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腿粗暴地踹开了门,这在别人看来像跳舞般的动作破坏力是可怕的,门在她脚下支离破碎,然后露出了屋里的一个男人。这个人吃了一惊,但在看到阿无时愣住了,他带着惊艳的眼神注视着阿无却没有跑。
“你是D吗?”阿无问。
“是。”男人不知不觉地回答。他的回答在阿无看来是给自己贴上了一个标签,标示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死。
黑黝黝的枪管指上了他肥胖的额头,而他也终究明白过来了,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汗液和尿液几乎在同一时间涌出。
“为……为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阿无扣动了板机,“砰”地一声响,正中眉心。血猛地喷涌出来,铺天盖地。男人瘫倒下去时还大睁着双眼,泛白的眼珠嵌在那肥腻脸上使他看起来像是某种软体动物。
阿无无动于衷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血涌到她的脚下,她看着这滩血就像在看一滩过期的番茄汁,一股强大的厌烦冲进她的心里,此时躺在地上的那堆白肉、这个布满红色的房屋、门外响起的急促的脚步声和杂乱的呼救声、这一切的一切者是可憎的。阿无没有办法忍受这种厌恶。于是她又掏出一把枪,找了个可以靠着的地方,像以前很多次一样,杀掉这里每一个进入她视线的人。
阿无回来的时候扬英仍然坐在椅子里,仿佛一直都没有动过。窗外已经没有光线再射进来,昏黄的灯下阿无只能看清扬英那一双茶晶色的眸子,温和而带着憔悴。阿无觉得只有在承受着扬英的目光的时候,她才是活着的,从七岁开始就一直无法摆脱的冰冷,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缓和一点。她静静地站着,仔细感受体内血液的涌动。她知道,一旦离开了这带着疲惫却依旧跳跃的视线,血管中的血就会慢慢地结冰,挣扎着,匍匐着,最后停下来,不再流入心脏。
扬英耐心地注视着阿无沉默的身影,他知道她在每次任务完成后喜欢在他面前发阵儿呆,那是她的习惯。阿无很少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习惯,所以扬英总是纵容这个自己也不明意义的惯例,再说阿无是不会让他等太久的。
果然没过多久,阿无就走到他面前向他汇报道:“目标确定死亡,任务完成。”然后把两支枪掏出来扔在扬英身边的小桌子上,枪与桌面的碰触发出很大的一声响,震得上面那杯深红色的酒的表面微微荡起涟漪。
“子弹呢?用了多少?”
“用光了。”
听了阿无简单的回答,扬英皱了皱眉。
“你不满意吗?”阿无问,“我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
扬英轻轻叹了口气,用骨节突出的苍白的手指按在椅子扶手上面,缓缓站了起来。他是一个很瘦弱的人,肩膀和下巴都很消瘦,而且还常常带着疲倦厌烦的神色,就像一个被疾病折磨得有些精神质的人。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任谁也摸不准他实际的年龄。眼角固然有了些淡淡的皱纹,可那头茶晶色的凌乱的发丝.润泽的唇和眼睛还像个高中生似的。
扬英来到桌子前,拿起那杯酒,纤长的指头圈住杯子,轻轻晃着。
“要喝吗?”他问。
阿无摇摇头。
扬英浅浅啜了一口,抬起那双在酒的作用下像是化开了,带着随时都会滴落般脆弱的眼睛盯着阿无,恨不得盯进她的心里去。半晌,他又叹了一口气,“阿无,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阿无平静地回答。
“我给你的子弹足够你把那里的人全杀了。”
“我确实把那里的人全杀了。”
“你是不是暴露了自己不得以才这样的?”
“不是。”
扬英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阿无说:“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只要消灭目标,其他的人不要管,马上回来。这样不管是组织或是你的风险都会减少,你为什么总是不听。”
阿无也盯着扬英,“是你教我的。”她喃喃说:“你说过只要是自己讨厌的东西都可以毁掉。”
听了这话,扬英似乎有些呆了。他的目光长久地定在阿无身上,然后慢慢融化,融化,微笑渐渐又浮现在他的脸上。“你饿吗?”他突然问。
阿无先是顿了一下,然后回答:“有一点”
“那我去买糖果屋的蛋糕给你吃,你不是最喜欢吃吗?”
“我去。”阿无拦住扬英,“天晚了,外面很凉。”
“那好吧,路上小心,我泡好茶等你。”
阿无点点头,开门走了出去,她走得很急,所以忽略扬英眼中转瞬即逝的一道花火。
“我要这种,和那种。”阿无站在柜台外面指着。
“又来买蛋糕啊。”服务生笑眯眯地迎出来,“这次要什么口味呢?”
“草莓。”
“好,请稍等。”服务生开始打包蛋糕,“你真的很喜欢草莓味呢,每次都买草莓味的。”
“不是我。”阿无顿了顿,“是他喜欢。”
“呵呵,原来如此。”服务生会意一笑,“我们这里又新制作了一种香草口味的,要不要试试?”
“随便,反正我哪一种都不喜欢。”
“啊?”服务生递出蛋糕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阿无伸手接过来,把钱放在柜台上,“但我哪一种也都不讨厌。”阿无说着,转身离开。
夜是深了。阿无伸手紧紧自己的领口。晚风很凉,发疯地四处流窜,像一个人濒死的凝重的呼吸,其中夹杂着欲望的.不甘的.呼之欲出却又渐渐消逝的狂野。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会想什么?这个问题阿无曾经考虑过,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可在今晚,当冰冷的风擦过她的脸颊,从她耳后的发间穿掠而过时,阿无突然没来由再次考虑起来。“想什么呢?”阿无锁紧了眉头,“马上就要休息了,一定很舒畅很愉快吧。”可这个答案马上又被她否决了,因为她想到每一个死在她面前的人都不开心。“难道会痛苦吗?应该是痛苦的,马上就见不到了,自己想见的人…扬英呢?扬英会想什么?”一想到扬英,阿无的胸口突然像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发出“咚”地一声,一个念头蓦地闯了进去,“扬英,难道有一天扬英也会死吗?他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倒在鲜红的血里变成一堆白肉吗?他也会那么痛苦吗?”她的眉头越锁越紧,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已经明白了点什么,那在心中埋着的等着溃烂的模糊东西,她的思想正卡在这儿,几乎要把她憋死。当“扬英有一天会死”这念头像芽一样冒出来时,阿无发现自己陷进了不知名的澈骨深寒里,整个人仿佛被一下子抽空了一样,只剩下空荡荡的心发冷似地荡来荡去,每荡一下都会抽搐般地痛。
“啊!小姐,没事吧?”一个清澈的男声响起,带着焦急的意味。当阿无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地上了,臂下夹的蛋糕袋子敞着口躺在那儿,从里面露出一两点娇嫩的粉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撞你的。”男声频频道歉,“因为我…我……”男声骤然停住了,因为阿无抬起了她的头。
这是个年轻的男孩,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个男人。很清秀,很白,头上还带了一顶帽子。
“我…我…”男孩嗫嚅着,依旧沉浸在阿无如夜雾般的眸子里,然后他猛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迅速向阿无迈了一步并伸出了他的手。
随着男孩的动作,阿无的身子条件反射地向后一挫,随即用力一跃,稳稳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直盯着男孩,射出的是交杂着警觉,敌对的如寒霜般冰冷的目光。
男孩显然被这目光吓住了,他一下子就缩回了自己的手并快速地低下头,“我 …我只是想扶…扶你起来。你别担心,我不坏,不,我是说,我不是坏人。”
阿无慢慢放松了已经捏紧的拳头,弯腰捡起地上的袋子,也不再看男孩一眼,就从他身边大步走了过去。
“咦?”男孩惊讶于阿无的反应,他立刻转过身来朝着阿无的背影大喊:“请,请等一下!”
“什么事?”阿无转身面对着他问。
“我…我…”
阿无有点困惑地注视着男孩脸颊上浮现的两片红晕,他的脸为什么那么红?病了吗?
这时男孩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咬了咬嘴唇,冲着阿无大声说:“我可以要你的电话号码吗?”
阴影覆上了阿无的额头,但男孩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以为自己受到了怀疑,所以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并不想怎么样,我.我只是想要一个能和你联系的方式而已。”
“为什么?”阿无阴沉地问。
男孩羞涩地笑了一下,“也许说出来你不会相信,可能会笑我胡说八道吧。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我觉得好像喜欢你了呢。你不相信一见钟情吧,不过是真的,请相信我吧。”
“喜欢?”阿无的瞳孔蓦地放大,从里面射出精亮的光,虽然只有一瞬,却映得她原本雾气般的眸子刹时清淅起来,“喜欢?你说喜欢吗?”一股强烈的力量袭击了她的胃,在里面搅来搅去,然后升腾起来直扑向喉咙,阿无觉得自己快吐了。
“可以吗?”男孩带着期盼的神情注视着阿无。
只一秒钟的时间阿无就跳到了他的面前,她伸出左手扣住男孩的后颈,右手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把刀,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血迸出来溅到阿无的风衣上。
因为速度的关系男孩的表情还没从期待转成痛苦。他的两支眼睛依然大睁着看着阿无。然后向后倒去,白色的帽子被风扬了起来,像只白鸽子似的飞了。
阿无猛地退后一步,她突然感到害怕。从七岁开始她就没怕过杀人,可是今天她害怕了。看着男孩红晕还未退尽的脸,她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啷啷呛呛地退着,然后转过身开始奔跑。她拼命地跑,逐渐感到无法呼吸,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找不到支点一样。晚风“劈雳叭啦”地抽在她的脸上,她感到像有人掴的那样疼。她的脑子乱了,回忆在里面七上八下横冲直闯,最旧最陈的都被挤了出来然后开始回放。血,那么多的血!那么惨的叫声!…她被带了进去,她只有七岁…她被绑在椅子上,绳子硌得浑身都疼,周围的人她都不认识,她怕极了,怕得不停地哭,然后她看到了扬英,那是她唯一认识的人,她开始向他呼喊,喊的好像是“救救我!”扬英没有回应她,他听不见吗?他明明是看着她的,还冲着她笑,没有表情地笑。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她,也没有人来救在她面前被杀死的人。一个.两个,鲜血不停地朝她身上溅,惨叫声不停地往她耳朵里灌,她流着别人的血,尖叫着别人的尖叫,她扭过头闭上眼不去看,脸上马上就被人掴了一下,她必须看!她那蓄满眼泪的圆瞪的眼睛里映的都是鲜红和扭曲的脸,不停重复,不停重复,直到她平静。然后她听到了扬英的声音,“你以后就叫阿无吧。记住一句话,对于你讨厌的事物,你可以全部毁掉;对于你喜欢的事物,你更要毁掉,而且要毁得彻底!”她死也不会忘记这句话。
阿无冲进屋子的时候扬英正在泡茶,看到阿无慌张的样子他着实吃了一惊。
“怎么了”他问?
阿无大口喘着气,没有回答。
扬英感到事情不对,他来到阿无面前,看到了她衣服上的血渍。“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我没受伤。”阿无沮丧着脸说:“我没受伤,可是这里,”她的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这里好痛啊。”
“那里疼?”扬英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讽刺的笑在他脸上一点点弥漫开来,“你那里怎么会疼?说吧,到底怎么了?”
“我刚才杀了一个人。”
“为什么?他发现你的身份了?”
“不是,他不认识我。”
“那为什么杀他?”
“因为…他说他喜欢我。”
“哦?”扬英难得地产生了一种感兴趣想要探究的冲动,“就因为他说他喜欢你,你就杀了他?”
“…嗯。”
“就因为这个?”
“我是他喜欢的人,他难道不会彻底地毁掉我吗?人不是会毁掉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吗。”
“阿无,你怕死吗?”
“我不想死。”
扬英沉默了,他开始思考着些什么,眼睛在忽明忽暗的闪动中越加深沉。
“扬英,我把蛋糕丢了。”
“啊?”扬英怔了一下“没什么。”他说,然后又沉思起来。良久,他抬起眼,温柔地注视着阿无,“答应我一件事,阿无。”
“什么?”
“别喜欢上任何事物,好吗?”
阿无的肩膀颤了一下。
“答应我。”
“我答应你。”阿无说,然后转过头不再看扬英的眼睛,“我累了,想去睡。你也早点睡吧。”说完她向门口走去。
“好吧,晚安。”
阿无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她把左手撑在门框上,背对着扬英问:“七岁的那个时候…我喊过你的吧?”
“是吗?”扬英温和地笑着:“我没有听到啊。”
“你没有听到啊。”阿无低声重复着,左手一用力,将自己的身体转出了门口,长长的发梢也跟着流畅地划了出去。
“快要下雨了。”K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
“你这次来做什么?”扬英问,“不会是跟我谈论天气的吧。”
还没等K回答,大颗大颗的雨就从天上狠狠砸下来,铺天盖地。霎时,地上的灰尘像被鞭打一般惊慌地窜起,争先恐后地向空中逃去。
“果真下雨了!”扬英有点惊喜地说。
K回过头来,正捕到扬英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喜悦,“我没事。没事就不能来?”他一面问一面来到扬英面前,盯着扬英的脸。
“别卖官子了,又有谁防碍了你?说吧,这次算你便宜点。”
一丝类似于嘲讽的表情浮现在K的脸上,“哦?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以前可是一分钱也不会少要的。难不成我中了奖?不过可惜,这次便宜我占不成了。我只是有点想你,来看看你。”
“呵呵呵……”扬英小声而放肆地笑了起来。
“怎么?我不能想你吗?”
“能。”扬英说着,伸手把K往旁边推了推,使自己连他正坐着的那张椅子重新暴露在窗外射入的极微弱的光线中,接着他就咳起来。
K皱了皱眉,“怎么这个毛病越来越重了?你该好好治一治。”
扬英一边咳一边摆手,咳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靠在椅背上,“没事儿,早死早干净,况且你不是希望我死吗?”一道闪电划过,照亮扬英苍白的带着浅笑的脸。
“哦?这话怎么说?”
“我死了,你就可以安心了。”
“我有什么不安心的?”
“这个真的用我来说吗?”
K不答话了,他直直瞅着扬英,眼里闪过一道阴沉的光。
“况且我死了,你就可以带她走了。”
“谁?”
“阿无。”
“没错。”K的态度缓和了一点,“你利用她已经够久了,她那么美,我不能让她永远属于这里。”
“呵呵,”扬英又笑了,“是啊,我居然都忘了,你可是‘上面’的人。”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雨立刻纷乱地迸进来,弄湿了他的衣服。“可是呢,”他看着外面的雨梦游般地自言自语道:“像这样的雨啊可以冲掉很多脏的东西,只有一样是永远也洗不净的。”
“什么?”
“血。”
K也走了过去,把扬英拉离雨水溅入的范围,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他。“想不想听一个故事?”他问。
“好啊。”扬英回答。
“从前有一个很富有的人来到珠宝店,他想给他的妻子买一块宝石。商人拿出两块,一样的价钱一样的质地。可两块宝石都有缺陷,一块本身没有瑕疵,但只要一放在光下,反射出的光芒像一道裂纹一样;别一块本身有瑕疵,但放在光下,却被自己的光芒遮掩得一干二净。要是你的话,你选哪一块?”
“我当然选第二块。”扬英笑着说。
“真巧,那个富人也选第二块。所以说本身有没有缺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世人眼里你有没有缺陷。雨洗不掉血,我能洗掉!”
扬英不吱声了。
“是时候我带她走了。”
“你带她走也没有用的,她不可能喜欢你,她不可能喜欢任何人,她只是个木偶。”
“你不也是。”K温柔地看着扬英的脸,“只不过你是一个被设定了表情的木偶。不,也许外面是木头,里头装的都是铁。”
“把她给我吧。”K的手抚上扬英的脸,继而滑向他的脖子,卡住。“给我吧,我给你钱,很多很多钱。”
扬英开始觉得窒息,虽然清楚地感到K逐渐加力的手是真的想扼死自己,但他还是没有反抗。“原来不呼吸也不是很痛苦啊。就这样下去,是不是就再也不会痛苦了。”他觉得眼前K带着狰狞的脸渐渐模糊起来,有什么东西慢慢远离他的躯体,直到一个冰冷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鼓“你在对扬英做什么?”
卡在脖子上的手立即松开,意识猛地灌回扬英的脑子。他倒吸了一口气,腿一软,刚开始下坠的身体被K迅速截住,强而有力的手臂撑在腰间,迫使他站直。
“放开他。”阿无说。她的声音从未这样冷过,虽然语调是平的,但那如冰一般的音质就像把锥子似的直直刺进K的心里。K打了个哆嗦,揽在扬英腰间的手微微颤着,松了下来。在这期间他一直盯着阿无,从阿无进来的那一刻起就盯着她,眼眨都不眨,瞳孔大张着,像两个要把她容进去的黑洞。
K的手刚放下来,他那注视着阿无的双眼就猛地闪进一道白光,阿无轻飘飘的身子瞬间欺到他面前,一把刀子跟着当胸刺来。血立刻开出了一朵莲花,然后花瓣缤纷散落,配合着阿无那升腾起的发丝缓缓泄下的节拍。
几滴血迷住了K的眼睛,面前阿无那原本苍白的脸突然变得嫣红,好看极了。这样死真的不错啊,又温暖又不痛。但红色很快便退去了,他发现自己还活着,扬英的手在他胸前滴着血,是扬英握住了阿无的刀。
阿无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任刀“咣”一声掉在地上。她一把撕下自己的一只袖子,飞快地缠住扬英的伤口。
K愣住了,真真正正地愣住了,他呆涩的目光滞留在扬英手上渐渐被血浸透的半截袖子。脑子一片空白。
“别担心,别担心。”扬英用另一只手抚着阿无的头发,像在安慰一只受惊的猫,“我没事,我和K只是在开玩笑而已,K、K呀,你不认识他了吗?”
“我认识。”阿无的眼睛同样望着扬英的手,梦呓般地说着。
“那就好,K和我们可是老朋友了。”
“朋友?”阿无蓦地抬起眼睛,K看到了那两颗迷雾似的黑色晶体上映出自己的影像。“我没有朋友,我讨厌他。”
阿无朝着K踏出一步,“是你说的吧,讨厌的事物,我都可以毁灭,这是你说的吧。”
K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只有他不行。”扬英平静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要嫁给他。”
“什么?”K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僵硬的肌肉松驰下来,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笑容浮在他脸上,弥漫着讽刺与喜悦。
“所以,你可以不喜欢他,也不要讨厌他。”扬英接着说。
“这是你希望的吗?”阿无忡怔地问。
“是我希望的。”
“那好,如你所愿。”
举行婚礼的那天,天是阴的。但K根本不理会天是阴还是晴,这对他来说是那么无关紧要,因为他就要娶阿无了。他直直地盯着阿无站在落地镜前的背影,白色的婚纱服帖地顺着那优美的曲线倾泄下来,裙摆是斜的,露出她的一截左腿,晶莹剔透。
阿无也盯着自己,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原本苍白的脸和嘴唇今天被人擦上了胭脂,奢华的蕾丝花边在身上翻卷出银色波浪,叠叠层层,繁复而精致。阿无不认识镜中的人,那胭脂和衣服像个空架子一样堆砌出另一个全新的轮廓,那不是她。
她的眼睛今天出人意料地亮,就像太阳突然闯了进来,带着那毁灭般的炽热和干枯,驱散那常年不散的大雾。阿无与自己锃亮的眼睛对视,就在她快要从里面看出什么来的时候,帮她整理礼服下摆的女人站起身,伸手拉下她头上的面纱。她觉得自己的身影又在一瞬间模糊了。
“K先生,可以开始了。”女人帮阿无整理完毕,恭敬地向K弯下腰,轻声说着。
一团黑影快速向阿无逼过来,她本能地想反击,但一个声音在她脑中响了起来,“阿无,从现在起,你是K的了。”那是扬英的声音。阿无忍着没动,下一秒钟,她的手就到了K的手里。
教堂的大门在阿无面前轰然打开,K牵着她的手迈上了红地毯,红色的蔷薇花瓣铺天盖地地撒过来,带着腥甜的幸福,砸得阿无体无完肤般刺痛。阿无做梦也没想过这辈子有天能踏入这样的地方-到处白得耀眼,没有一点阴影的地方。她在K的牵引下僵直地走着,每一走步都能听见自己骨骼磨擦的声音,响得几乎盖住了唱诗班的音乐。
进去了之后阿无才知道有那么多人。即使人很多,即使面纱遮住了她的眼睛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可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内捕捉到了扬英的身影。她以为他不会来,可他的确来了,就坐在教堂的最前排,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对着她笑。阿无想奔过去,但迈出第一步时才发现她的右手还禁锢在K的手里。她转过头去看K,发现他的眼睛全是阴影,像暴雨前的乌云一样浓密。
站在神父面前,阿无终于弄懂了一件事:她是K的了,她已经不是扬英的了,是她自己同意的,她想让自己属于K。
接下来神父念的什么阿无就再没听进去,她着迷地望着耸立在他后面的十字架,泛着神圣而柔和的光泽。她好像在那上面看到了痛苦的痕迹。“神也会痛苦吗?”她想,“那到底什么是幸福呢?”
K握了握阿无的手,唤回她的神志,接着她听到了神父问K:“K先生,你愿意娶阿无小姐为妻吗?不管贫穷疾病,永远不离不弃?”
“我愿意。”K马上回答。
“阿无小姐,你愿意嫁给K先生吗?不管贫穷疾病,永远不离不弃?”
“问我吗?”阿无想,这陌生的构词让她弄不懂其中的意思。
看到阿无没有回答,神父又问了一遍,“阿无小姐,你愿意嫁给K先生吗?不管贫穷疾病,永远不离不弃?”
阿无还是不回答。K有点急了,他更加用力地握了握阿无的手示意她赶快回答。
“是。”阿无说。
“是?”神父皱了皱眉头,但没有深究,“那好,请两位互换戒指。”
阿无感到一个冰冷的环圈住了自己的无名指。
“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阿无眼前一下清亮起来,她的面纱被K揭开,她看到了K心满意足的脸。
正当K向她俯下身时,教堂的门被打开了,一队穿着制服的人闯了进来。其中一个向神父和K亮了自己的证件,另外的人围住了扬英。
“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打扰您,K先生。”那个人客气地对K说:“但是我们接到举报,您的客人中有我们一直想找的人。”
“不会吧。”K说:“你真的确定?”
“没错。”
“那我和在坐的大家当然会配合各位了,请便。”
“谢谢。”那个人向K行了个礼,然后来到扬英面前,“扬英先生吧,麻烦和我们走一趟,有几起谋杀案想要你配合调查一下。”
扬英不置可否地站了起来,两个人立刻上前压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带向门外。扬英面无表情地看了K一眼,然后又朝阿无笑了一下,就走了出去。
阿无也冲向门外,但被K一把死死抓住,他注视着阿无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爱恋,“别离开我,我会给你幸福。”
阿无冷冷地看着他,问:“扬英被抓是不是你安排的。”
“没错。”
“你不怕把自己也牵进去?”
“这你放心,他活不到审判时候。只要他死了,你的过去就是一片空白,我会让你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从此以后你就可以快乐的活着。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你过得比谁都幸福!虽然你一直忍耐,但其实你是恨他的吧,你一定也恨他吧!”
阿无倒吸了一口凉气,“放手。”她沉下声说。
“你不相信我吗?”
这时外面响起了一声枪响。“放手!”阿无声嘶力竭地喊着,她掀开裙角掏出早就绑在右腿上的枪一枪打在K抓着她的手臂上,K的手臂垂了下去,四周响起了惊呼声。
“为什么?为什么!”K痛苦地咆哮,“为什么你宁可回到他身边,是他把你变成这样的啊!”
阿无握枪指着K的手有些颤抖,但她没有再扣动扳机,“很可惜。”她说:“你即不是我恨的人,也不是我爱的人。”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她跑出了光明的殿堂,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大步地跑着,没有一点迟疑,这一刻她感到了真正的自由,“要问我是不是恨你,没错,我恨你!扬英,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所以我最有理由恨你,但正因如此我也最有理由爱你,因为我只有你,你是我唯一的束缚,唯一的痛苦,也是我唯一的幸福。我曾经怕自己会毁掉你,总是不敢承认我喜欢你,但是现在,你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请等着我,别离开我。”
阿无射死几个人后发现扬英躲在一辆车的后面,她冒着雨点似的子弹一边射击一边奔向扬英,扑到他身边。
“你…为什么来?”扬英捂着正在流血的肩膀气喘吁吁地问。
“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让他们抓走的。”
“哼,抓去…也是死,我可不想…死得没声没响…的。”
“你怎么不开车逃走?”
“我…动不了。”扬英呼吸得越来越急促,“好像伤到肺了…”说到这他喷出一口血,“阿无…听我说…回去…回到K身边…”
阿无伸手轻轻掩住了扬英的嘴,“已经晚了,我回不去了,除了你身边我哪儿也不去。”
扬英不说话了,他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阿无,又露出温和而平静的微笑。“阿无,还记得我的话吧…我那么说是因为我知道真正把人毁掉的是…爱呀。只有爱、、、才会让人、、奋不顾身、、、”
“我明白,我们走吧。”阿无俯在扬英耳边轻轻说,她打开车门,把扬英放进去,自己坐到了驾驶的位子上。
车子在人群中横冲出去。
阿无把油门踩到了底,可还是摆脱不掉后面的众多车子。她倒并不担心什么,她也不是很想甩掉它们,她已经心满意足,什么也不想了。她没有目的地乱开,也不知开了多久,前面居然出现了悬崖。她猛地刹住车子,发出巨大的一声磨擦。
“我们还往哪里开?”阿无问扬英。可是扬英没有回答。“扬英?”她凑到扬英面前轻轻唤着,扬英还是没有回答,他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似的,神情那么平静,还带着淡淡的笑容。阿无伸手抱住他,像怕惊醒了他一样小心冀冀地把他抱下车。
天已黄昏,阿无现在才发现黄昏的天空是这么美,这么适合飞翔。她抱着扬英,抚摸着他已失去血色的脸,静静地跪坐在地上。人们赶了过来,车子刺耳的刹闸声.嘈杂的的脚步声.吆喝声.枪上膛的声音惊扰了黄昏的宁静。可阿无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的眼里只有扬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K也跟过来了,他拦住了要向阿无扑过来的人们。“阿无!”他喊道:“扬英已经死了,你回来吧,你现在还能回来,我爱你啊~!”
阿无抬起眼看着K,她突然笑了,一个纯粹的笑容像鲜花般绽放在她脸上。从没见过阿无笑容的K被那瞬间的绝美钉在了原地。
“还你。”阿无扯下指头上的戒指撇给了K,然后她抱起扬英转过身子跑到崖边把他扔了下去。接着她又转了回来,当着K的面把枪口对在自己的胸口。
“不!”K发疯般向阿无跑来,“不要,阿无!我爱你啊!~”
阿无扣动了扳机,她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大力向后挫去,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血像黑暗中的礼花般耀眼绽放,风托起了她的身体,白色的裙摆飞扬开来,像是她的翅膀一样。这一刻,她飞了起来,先是飘到眼前头发,柔软地指向天空,接着她看到了天空,满眼的白云,和飞翔的候鸟,最后,她看到了飘浮在空气中的从自己眼中滑出的剔透水滴。
“扬英,我们…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