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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掉毛的凤凰 ...

  •   后来方知,是东海敖广家的幼子和幼女,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就是狴犴的小弟小妹。这一家子笑话多了,在天庭呆上几日,只要提到他家九个不成龙的孩子,哪个不笑得前仰后合的,说起来东海的热闹,比我昆仑一年的八卦还多。起初我还忐忑,在天上多呆了几天、猛吃猛喝了几顿之后,隔阂全无,大伙儿勾肩搭背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叫你一声“小弟”,亲热得和一个蛋壳里出来的一样。

      话说这一日,酒正酣时,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喧扰,这天庭里的神仙吧,一年到头也没多少热闹可看,登时蜂拥而出。我是个爱热闹的,偏生这天宴上上的是我最爱的琼浆玉露,又有西边桫椤树上新结的长生果,百年前腌的瑶池青梅,我琢磨着,也不迟这一时半刻,吃完再看罢。

      我这样想,手上嘴上就没停过,忽然有人凑过来,热心地道:“凤帝倒是耐得住寂寞。”

      “啊?”一抬头,看到奇老无比的一张枣核脸,绿豆眼,黄胡子渣拉的,我寻思着,尊老爱幼是我们凤凰的良好美德,于是侧一侧身子,让道:“坐。”

      老人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自我介绍说:“我姓张,叫张果老。”

      ……果然很老。

      张果老显然是个自来熟的性子,眼睛贼溜溜只一转,手上就抓了一把花生米,慢悠悠嗑拉着跟我拉家常:“凤帝就不好奇这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好奇,怎么不好奇。”我笑。

      张果老一拍大腿赞道:“凤帝果然是心直口快!”

      又压低声音道:“凤帝可知来的是谁?”

      “是谁?”见他一副熟知内情的样子,我的好奇心真被勾了起来,顺着他的口气问。

      “阿、修、罗、王。”张果老做了个口型:“修罗界的阿修罗王。”

      阿修罗王?

      心里猛地一跳,举到嘴边的青梅又放了下去,想起很多年前,在瀑布前说要我等他的那个少年,在后来的几百年里,我反反复复记着他的话,我一直等一直等,可是再也没有等到他从修罗界归来。

      他是……忘了么?

      还是说,修罗界就和人间一样,纷争不断,他一旦回去,就深陷泥淖,再也出不来?

      那时候我多渴望自己是一尾鱼,可以游进很深很深的海底去,一探究竟。

      但是我终究是一只鸟啊,便是我有蹈海的勇气,结局也不会比当初的精卫更好。

      一时神思扯得远了。

      却听张果老又道:“……他是来闹事的,说来,也不是头一遭啦。”

      我皱眉:“他佛国与我天庭,两不相干,他来这里闹什么事啊?”

      ——当然闹事我们是不怕的,咱们天庭什么人才最多?闹事的!论文,有三寸不烂太白金星,论武,有高大威猛巨灵神,施起美人计来,有人比花娇的莲花童子哪吒,论耍泼无赖,有河东狮吼王母娘娘,实在大伙儿都不行了,最不济,还能叫二郎神关门放狗——他阿修罗王难道以为这里和修罗界一样任他横行不成?

      我有点理解蜂拥而去的神仙是个什么心理了。

      张果老拈起一枚青梅,意味深长地笑道:“凤帝可是想听?”

      我见他拈着青梅掂来掂去,既没有吃的意思,也没有放下的打算,倒好像是多贵重似的,不由嗤之以鼻——瞧他这点出息!

      顺手抓一把给他,道:“那是自然。”

      谁知他竟趁机抓住我的手不放!我瞧着他指甲里乌黑的污垢,心头一阵恶寒,不动声色地化掌为爪,缓缓抽了回来。

      老头倒也不恼,只没皮没脸地笑,道:“说起来还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这天庭里的神仙啊,不是德高望重不肯背后说人是非的,就是资历浅薄,所知不多的,所以这事儿啊,除了我,这偌大的天庭,知道的怕还真不多。”

      我脸一沉:“您要是不说呢,我也不强求,这不,阿修罗王还在前头呆着吗,我见识去!”

      “别、别、别!您不能去!”张果老一把拉住我的衣袖,我横地一个眼风过去:“谁说我不能去?”

      他缩缩手,讨好地道:“凤帝不妨听我说完,再做决定。”

      我听他说得蹊跷,心中疑云大盛,想一想,坐下道:“你说。”

      “说来话长……”他装模作样地叹气,我起身又要走,他忙道:“也可以长话短说的——大约是在七千年前,阿修罗王上天庭来参加蟠桃盛宴,这天龙八部之中,阿修罗算是最不好惹、也最没人敢惹的一族,好在他们居于深海之中,除了龙族,等闲也没人去惹他们,但是那一年,也不知道阿修罗王抽了什么风,忽然想来赴宴,托东海敖广带了个话,咱们玉帝自然二话不说,请柬奉上,然后啊……”

      “他没来么?”

      “没来倒好,”张果老又叹了口气:“问题就是来了。大伙儿都知道的,阿修罗这一族有个特点,女子极美,男子极丑,所以当时,大伙儿都指望着,阿修罗王派个女子上来,结果没想到阿修罗王太给玉帝面子,竟然亲自来了,阿修罗王地位崇高,玉帝也不敢怠慢,席面上安排了一些尊贵人儿陪坐,坐中就有凤帝。”

      “哦。”我口中虚应着,心里却在想,当时的凤帝不知道是哪位长老,回头得打听打听。

      张果老瞟了一眼我神色,悲悲戚戚叹了一声:“凤帝一向长居昆仑山,对深海里来的阿修罗王自然好奇心盛,如是换了一般人,好奇心旺盛一点,也就好奇一下罢了,但是凤帝却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于是某一次宴席上,他伙同席上其他人,猛灌阿修罗王,修罗戒酒,如何经得起这一灌,当即就醉了。”

      “他自己没醉么?”我皱眉:我倒不记得哪个长老酒量如此惊人。

      “不愧是凤帝陛下,”张果老一拍大腿:“一针见血!没有错,阿修罗王固然醉了,这凤帝啊,也醉得个七七八八,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

      “惊世骇俗?”我的心狂跳,一下子漏了好几拍。

      “正是。”张果老肃然道:“凤帝就趁着阿修罗王醉酒之时,把他的面具给扒了!”

      “你是说……”我口角生涩:“你是说,阿修罗族之所以男子极丑,而女子极美,是因为男子面上戴有面具?”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忽然就明白过来的,也许是因为长期以来一直存在于心里的疑惑和恐惧,是的恐惧,你知道么,我有多害怕、害怕终有一天让我发现,慕容冲竟然是个——女儿身!

      可怜一刻怀春的少女心啊……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那是当然,”张果老却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那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为啥子我不知道啊——“如果不戴面具,以阿修罗族男子那样美艳的容颜,在战场上,如何能够震慑敌军?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阿修罗族的男子世代都戴着面具,以丑陋狰狞的容颜行走于世。”

      “难道就没有人能够看到他们的真面目么?”

      “有的。”张果老笑得猥亵:“在新婚之夜,新娘子可以目睹自己夫君的容颜,这也是阿修罗族世代相传的习俗。”

      “那、那……”我张口结舌:那位偷看了阿修罗王的长老……阿修罗王会娶她么?我有点儿明白为什么长老们对我喝酒有这么大的意见了。

      “凤帝听出意思了吧。”张果老笑嘻嘻又抓了一把长生果。

      “后来呢?”明知他吊我胃口,却偏生忍不住追问:“凤帝和……阿修罗王……”

      张果老丢一把长生果到嘴里,悠然笑道:“后来……阿修罗王醒来,震怒,要找罪魁祸首算账。偏生凤帝对酒醉之后自己的作为一无所知,一早就回了昆仑山去。没人认罪,阿修罗王又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暴怒之下,打出三界,三番五次上天庭、下昆仑问罪,要逼天庭交出凤帝。阿修罗如此貌美,自然有一些生性爱揩油的、偷腥的瞄上他,若是平常神仙也就罢了,他是谁啊,阿修罗王啊,本身煞气就重,这一下更是不得了,造下杀孽无数。”

      “等等等等……”我打断他:“他忘了把面具戴上吗?”

      “面具?”张果老笑得见牙不见眼:“凤帝何许人也,当时见了修罗王美貌,一则喜,一则怒,忿忿道:‘险些叫我错过美人……明珠无光,美玉无华,与草木何异,不成、不成,不能这么暴殄天物!’一把火将面具给烧了。”

      “烧了……”我心虚地掂了掂手里的核桃:“他不会另做一个啊。”

      “陛下有所不知,那面具并非实物,乃是每个修罗落地时候的先天精气所凝,天上地下,仅此一件,寻常法术损之不坏,凤帝的真火……”张果老面上一闪而过的怯意:“自然是例外。”

      “仅此一件……一把火烧了。”我皱眉,隐隐牙根作疼:“事情闹到这种不可开交的地步,凤帝呢?他还不出面么?你不是说他敢想敢做来着……”

      张果老嘿嘿一笑:“我是说过凤帝敢想敢做,可没说过她敢作敢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哪里还敢出来,一把火,活生生把自己烧回成了一只蛋。”

      ……她可以更无耻一些么?我汗流浃背,连后来都没顾上问。

      张果老等了许久,等不到我问,自己耐不住,又把话给说了下去:“凤帝以为这事儿就完了,可惜啊,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阿修罗王造了杀孽,自然是下凡间去历劫的,凤帝当然也不能轻易放过——”

      见我魂不守舍,张果老停一停,道:“凤帝你不想知道,她所受的惩罚么?”

      我撇撇嘴:“天庭的惩罚还不就那几样,不是上轮回台就是下凡历劫,还有新鲜的么?”

      “你别说,这一次,玉帝还整了个新鲜花样出来,”张果老又丢了一颗花生米进嘴,焦黄的牙齿看的我一阵恶寒,却还强行忍住,道:“说来听听。”

      张果老一推面前的酒杯,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变出来的:“凤帝给我斟满这杯酒如何?”

      我心有不情愿,却还勉强斟了酒,张果老猛吸一口,又闭眼品咂了半天,方才笑道:“是掉毛。”

      我心里突地一声响,掉毛……掉毛的凤凰?

      难道是阿朱!

      必然是阿朱了,我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掉毛的凤凰这么古怪的生物。

      原来……他与她的缘分,早就写在了三生石上。

      那么我又算什么?

      替身?

      心里酸酸的像没来得及成熟的梅子,又强行压下去:何必想那么多,何必知道那么多?他叫我等他!

      他说我只要记住这一句话。

      又听张果老说道:“如今这世道啊,像凤帝您这样尊老爱幼的神仙,可真是不多了……”

      没留神他的身子有意无意又凑了过来,我一惊,忍无可忍地挪了挪身子,口中却只客气地道:“您年纪大,修为高,八卦多,尊敬是应该的——”

      “啥?”没想到这话一出,像是点了个火药桶,张果老一下子蹦起三丈高,碰到顶上祥云,又摔了下来:“凤帝您这话可就不对了,论起年纪,我哪有您老啊……”

      我?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再看看他那张核桃脸,只觉得刚吃下去的东西翻江倒海地哭着嚷着要出来。

      我比他老?

      他脑子进水了吧。

      那老头却较了真,掰着手指算给我听:“想当初混沌初开,我还只是一只小小白蝠的时候,您就已经是凤帝了,后来我修了个人形,懵懵懂懂也没有想明白自己是禽还是兽,跟着大伙儿到处拜山头,拜到昆仑山上……”

      他微微闭了眼睛,一脸陶醉:“还没入山,远远就看见一片云霞,那真是光芒万丈,摄人心魂,我问左右的妖精那是什么,他们说是凤帝涅槃,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就是一只鸟……”

      “等等等等,”我打断他:“你说,你的原形是一只蝙蝠?”

      “呃……我修成人都有好几万年了,大人啊,原形什么的,那就是浮云啊浮云……”

      “那个长了老鼠头的家伙?”

      “明明比老鼠漂亮多了……”

      啊啊啊啊啊!他竟然就是那个长了老鼠头的家伙!我像是被点燃了一样,一下子冲了出去:谁不知道我们凤凰最怕老鼠啊……

      凡我到之处,两边的神仙、神兽、神鸟都自动地哗啦啦分出一条道,我于是就像是踩了滑板一样一溜儿往前冲,蝙蝠精张果老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追了上来:“……您当初叫我改吃素,我就吃素,您不许我去昆仑山,我就老老实实在天庭多呆了几千年,怎么您就这么绝情决意,一点儿心都没有呢,我一片痴心……”

      我听得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哪里还敢往后看,直接就冲到了大门口——大门口,正是众仙云集看热闹的地方,被我这么一冲,也如水道,哗啦啦自动就分开了,然后,天宫里忽然就安静了下去。

      然后……我看到了阿修罗王。

      白衣、黑发,负手而立,正说道:“……无论如何,我今日都一定要见到她——”话至于此,嘎然而止。

      众仙屏住了呼吸。

      好多……等戏看的眼神啊。

      他们、他们在等什么?

      我手心里沁出汗来,一抬头,阿修罗王正转过身来,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脸,心心念念记了几百年的脸,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冲进了我的眼睛。

      如火焰燃烧,灼灼光艳,让我心里眼里一时都酸起来,三个字含在口里,含在舌尖,不知道什么缘故,就是说不出来。

      发出来的只有嘶哑的“啊啊”声。

      而后面那个大叫大嚷的蝙蝠精已经冲到我背后,没刹住脚,我于是轻飘飘地被撞出去,撞老远,撞到慕容冲的身上,然后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嘴里就被塞进一个东西,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那东西就一骨碌滑下了我的喉咙,也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慕容冲的脸距我如此之近,如此清晰,我正要问他“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但是张口,所有所有的记忆,就如同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如同潮水一样将我湮没。

      我的眼泪,也如同潮水一样,哗啦啦地冲了出来。

      慕容冲笑脸盈盈:“我说过我会回来,阿朱,这一次,你可不能再把我给忘了。”

      我方要应“好”,身后又传来一股大力,我再次被撞了出去,火星四溅,以燎原之势冲天而起,然后我听见无数的神仙、神鸟、神兽在惊呼:

      “那是……凤帝啊……”

      “凤帝又涅槃了么?”

      “她这一次,打算把自己烧成什么东西,一只蛋还是一只鸡?”

      “可怜的阿修罗王,他费心炼制的药丸,能保住凤帝这一世的记忆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

      “不记得也好,让她记起以前的事,阿修罗王只怕跟她没完,搞不好直接烹了做烤鸡,免得每过几百年又要看到这张脸,多碍眼啊——没准这就是凤帝的本意啊,每次见到阿修罗王都涅槃,就算阿修罗王有什么手段,总不好对一只雏凤使出来,太以大欺小了嘛,你说对不对?”

      “果然是史上最为老不尊的家伙,咱们开赌吧……”

      “赌什么?”

      “赌凤帝到底是不是在自己身上下了循环咒,每到危急时刻,就……”

      “阿朱!”

      说什么的都有,我却只记得最后两个字,它冲进我的脑海里,留下很深很深的烙印,我想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想要深记的,一定有些什么,是我舍不得忘记的,但是火光熊熊,所有的面孔,都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绚烂的火光渐渐褪去,周遭静了下来,铺天盖地的黑,我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

      我不知道我会睡了多久,大约是很久很久很久吧,不知道慕容冲能想我多久,能记我多久,能等我多久……

      有一天,我忽然被一声惊呼惊醒:“哇,好大一枚蛋,能吃么?”

      登时泪流满面。

      我慢慢睁眼来,薄壳应声而破,面前忽然就大亮了,咫尺之间,一张绝色倾城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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