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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长地久,有时有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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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
————秦观
早上天气很好,阳光像化开的粘稠蜂蜜,洒在酸枣木的书桌上,渗透在宣纸里。有几位小友送来的当代文摘杂志,夹着自制树叶书签,整齐地叠放在一边,没翻过几页。颖超还是无法习惯新时代,对她来说九十年代的车水马龙五光十色对她陌生无比,到底还是自己老了,总习惯不了新生活,执拗地活在自己的旧世界里。
她只有一个桃木梳,用了十多年没换过——嫌塑料梳起静电麻烦。阳光好就出来晒晒旧衣服,晾衣杆上一排旧衣,散发着樟脑丸的淡淡气味,博物馆的味道,中山装补了又补,建国初期的配给布裁的短装,褪色褪得一塌糊涂。意外地翻到抗战时见斯诺穿的那件长旗袍,颖超拿起衣服抖了一抖,在身上比了比——自然穿不上了,讽刺地笑了笑,老太婆也想装风骚,真是脸皮厚。
旗袍是淡蓝方格,短袖,米色布扣。裁缝当时问要不要做无袖,因为无袖是最摩登的,蒋太太几撮齐刘海无袖长旗袍配高跟鞋引领上海潮流。
“谁要学那位大资本家太太,简约凑合一点就行,别伤面子,我又不是喜欢穿着打扮的大太太。”颖超回答。
之前陪翔宇穿惯了中山装,一时无法适应旗袍,上次穿旗袍还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五四运动那会,挺流行阴丹士林旗袍外套大红毛衣,一时间弄得红毛线卖脱销。
“我觉得这件很好,简约风,挺适合你。”翔宇走进来,打量一下说。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适合我。上次小王给我拿的他祖母的旧衣服,乌漆墨黑发霉的那件,被我拿去缝补勉强穿,你也说适合我。”
“小王那件的确很好,你手艺好,补得天衣无缝,自然妙手回春。”
“是吗,我可被希贤说像清末老太太,叫我晚上别出来晃荡,吓死一批人。”
翔宇笑了笑。“邓希贤的话你也信,他还说我眉毛像海苔。”
“的确像海苔。”
“好了,不跟你磨嘴皮。”他看了看裁缝的进度表。“你穿什么都好看。”
一时间像被什么东西撞上似的,什么话都被堵在喉咙口。
颖超顿了顿,抱胸立在一边,努力克制住绯红爬上她的脸颊——这时候还像学生那会就太丢人了,这人还真是,嘴皮子还像那会甜。
他还在就好了。
掸衣服的手停顿了片刻,慢慢垂下去,垂下去,隐藏在扬起的衣角中。她努力想些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调整一下呼吸走进屋子,泡了一杯龙井,顺手翻开今天的报纸。今天的头条仍旧是几个月前的苏联解体,忽喇喇大厦倾,墙倒众人推,谁知道这很多年前的老大哥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时代不同了。
她记得五四那会最想去的就是苏联,体验革命胜地的神圣,瞻仰列宁遗容,还要带回几本马列作收藏,羡煞众人。建国初期还学苏/联歌曲,唱得五音不全笑话了。还集体跳苏式交际舞,胡乱动几下就算会了,到底是东施效颦,学不得精髓。现在倒什么都变了,又有几个年轻人记得“苏联”这个国家曾经的光辉。
人也是这样,过去的也就没有人记得了。
那她自己呢。
“我要去见那个人。”
翔宇坐在糙木凳上剥豆角,有意无意地提到。颖超放下锅铲,转过头来看他,夕阳西下,一时相对无言。
“哦。”
“是个朋友,也是敌人。”
“哦。”
“我觉得我解脱了。”
“哦。”
“我想我得有些改变。”
颖超拿掉粗布围裙,自己搬了个木凳坐在他对面。她当时满手蒜末渣,她也不管直接抹翔宇的脸颊,以至于感觉不到对方有眼泪流下来,浓缩着背/叛与救赎。
“我帮你剪胡子。”颖超说。
她找了很久才翻出一个破了一个角的铜镜,柄也生锈了,背面雕的大概是海棠蝴蝶,镜中人沧桑一时。没有剃须刀,用小刀她怕,只能用剪葱苗的剪刀,有着淡淡的葱味和铁锈味。夕阳反射在铜镜上,钝钝的反光。
“见了他第一面你会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自然是‘校长好’。”
“我还以为你会给他一巴掌。”颖超笑笑。
“如果不顾及我傥,我会这么做的。”翔宇握住颖超的手。“他欠你的比我多。”
他指的是四一二时她被通缉,没有调养好身体,害她难产。她哭着比划孩子有那么大,闭着眼睛还以为他睡着了,结果身体却是冰冷的。他紧紧地抱着她,把他唯一的风衣裹在她身上,她哭得声嘶力竭,外面的风大得骇人,把哭声遮盖了。
他是那么喜欢孩子。
她也是。
“我没事。”颖超竭力控制眼泪不掉落下来,翔宇的手没有松开。“要以大局为重,翔宇。祖国现在面临大敌,我们需要他的帮助,不能因为个人的问题坏了大事。”说的话都带着哭腔,自然表里不一。
翔宇拿走了她手中的剪刀,握着她的手,紧紧的。
“我们再要个孩子吧。”他说。
九点有几位小友来做客,是少年宫里弹古琴的可爱孩子,颖超记得上次他们弹的《高山流水》格外好,还送给她古琴的小册子,印花信纸上漂亮的钢笔字。颖超估摸着小孩子家不喝龙井,嫌苦,就备上了几杯橙汁,恰逢刚采摘了海棠果实,果酱做成三明治,孩子们吃得都挺开心。
她喜欢孩子叫她“邓奶奶”,好像他们是她的孙子孙女。她想到了维世,如果她还在,她孩子也会有孩子了吧。维世十几岁时很漂亮,会穿着翔宇从苏/联给她带来的花裙子,会唱歌跳舞,一直是很开心的,脸上带着灿烂如花的笑容。
她和他终归是欠维世的。欠了维世太多了。
颖超戴上金边老花眼镜,围着一条丝绸水仙花围巾,笑着摆手向小友们道别。围巾是希贤送的,也只有他挺到现在苦苦维持着现状,有时希贤会来非官方地看望她顺便叙叙旧,希贤很敏锐,一向避免关于翔宇的话题,临走时带走几瓶海棠果酱。
她记得她刚住进西花厅时,就自己动手栽了几株梨花海棠,有一个门卫的女儿很惹人喜爱,扎着羊角辫,每个星期会亲自来施肥。翔宇也很喜欢他,摸着她的脑袋叫“小同志”。
颖超每天无事时便和翔宇谈起这个女孩,从衣食住行到以后的前途,活脱脱是她的干妈。翔宇在一边静静地听着,还给她满上龙井,或是将几支模样好的海棠插在青瓷瓶里,摆在她常用的书桌上。这似水流年般的时间就慢慢地淌过去了。
“今天那个小姑娘帮我摘了果实,小姑娘长高了不少,上次见到她,她还在我这个位置。”颖超比划了一下。“现在长到这里了,到底是小孩子发育快,再过一段时间裤子就短了。”
“小超。”翔宇叫了她的名字。
颖超回头看着他。翔宇的眼神很让人不解,交错着怜悯和愧疚,却又是无由的。
“对不起,小超。”
闲花落地听无声。
颖超穿上一件石灰色旧外套,自己动手修剪海棠枝桠。这活是细活,她从来不叫别人去剪,剪坏了这株海棠明年就没看头了。
好像之前也是翔宇亲自来剪,他也总嫌别人剪得不好,这个人什么事都追求完美,倔得像头牛。就只有结婚时马马虎虎,还不亲自来接她,只派了当时的副官陈赓来接她,真是气死人了,害她在门房孤零零地苦苦等他多时。她似乎还能听到当时码头的风呼呼地吹着,将她的心都吹冷了,一见到他连揍他的心都有了。
她剪掉了一段残枝,咔的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像是在剪断与过去的连接。
梨花海棠长得已经很高大,有些枝头她已经够不到了,而她却依然如此,在不断地衰老。而他也不在了,过去的人再也不在了。
颖超剪着残枝,突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