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当自强》小叉

42、午后归家

　　秋尽冬来，冬去春至，转眼间到了上元三年的春末。
　　李珪与太子李贤不算愉快的初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月。太子身边自不同寻常，随便拎个小厮仆从出来都能出口成章的，因此李珪虽挂了个太子舍人的名头，居然不用日日跟在太子身边听用。又因他如今身边同僚个个都年纪长他一大截，想想人家文采出众的时候他都没有出生，自然半点不甘心的怨气都没有，愈发能沉下心来做事。一个世家子能如此踏实，自然博了一众同僚的好感，是以他在东宫这半年不到的功夫，倒是比之前在弘文馆要惬意许多。
　　这一日因太子出门游猎，李珪早早地做完了事，申初时分就踏进了自家的家门。
　　如今是热得愈发厉害了，不过春末而已，李珪一路骑马而回居然已是一身薄汗。前院开阔的地方日光简直明亮到刺眼，叫他忍不住加快脚步。
　　但是他才一踏进二门，就顿时觉得松了口气。
　　照说一步之隔，能有多大差别？偏生内院廊下檐边用鸦青色的纱做了架子延伸出去一层，生生叫那堪称毒辣的日光淡了层。
　　穿廊上的透窗每一扇都是不同的图样，墙后再细小的地方也都是匠心巧设，廊下不用长安人人喜欢的牡丹，反倒是种了些常年不败的草木。略远处湿润润的野草生机蓬勃，错落有致的一排老竹根围着的石缸里，碧绿的莲叶浮在清澈的水上。
　　真是……
　　李珪缓缓地吸气，然后长长地呼出去。
　　走进来就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
　　李珪沿着穿廊过去，信步踏入她的房间。
　　谢谨似是对莲花情有独钟，就连屋子里燃的也是莲香。
　　他慢下脚步，呼吸几次让空气中悠然清淡的香味慢慢渗入身体每个角落，将最后剩下的一点疲倦和热意也驱逐了出去。
　　不过这味道春夏用着还行，秋冬似乎就单调了些。
　　什么时候再合几种给她挑一挑好了。
　　宽大的卧榻上，容色艳丽的女子闭着眼睛半倚半靠在凭几上。她的衣襟松散，襦衣滑脱下去露出玉一样的左肩，左臂盖了七分，露出一段纤细白嫩的手腕。
　　纱扇已经从她手里滑脱，遮住了一本打开的书上。
　　李珪走到榻边，坐下，抬手轻触那细嫩光洁的脸颊。
　　美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呼吸平缓地睡着。
　　如此安静，如此宁馨，以至于他时常都会有一种错觉。
　　从一开始……
　　就是这样的。
　　不再满足于指尖那点轻触，他将整个掌心都贴上了她细腻的肌肤。
　　那种鲜嫩的，柔软的，充满生命力的触感，常常都会让他忍不住长长慨叹一声。
　　之前酣睡的人仿佛被这一声唤醒，浓密的睫毛颤动几下，然后缓缓地，仿佛十分不情愿似的抬起来，露出那双仿若黑夜星子一样的眼睛。
　　“……玉则？”她语声含混地唤了他一声。
　　谢谨之前时常一副畏缩样子是怎么都令人喜欢不起来，如今放开怀抱，行止之间亲近自然，于是在李珪眼里整个人都不同了一样。虽然细究起来脸还是那张脸，根本没有半分区别的。
　　“看什么书？”李珪倾身过去，自自然然地探手将落在榻上的书拿过来，仿佛他的手会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意外，赶巧了才会碰到一样。
　　“街上淘来的，闲着没事看看。”他的小妻子依旧懒懒的，仿佛根本没有睡够似的。
　　“《汉书》？”李珪拿过来略翻就知道了，他眉头微蹙看向谢谨，“废太子李承乾注的《汉书》？”
　　她看这个干什么？
　　今上虽然并未明令查封此书，到底甚少提及这位长兄。且废太子李承乾虽然犯上作乱，文采却是真材实料。他领着人注的书连李珪看着也觉得有些艰涩，至少不是谢凤莲可以当成午睡前随便看看的闲书。
　　“你说，”谢谨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自己不乐意起身，反倒把他给带下去了，“太宗皇帝在知道他逼宫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李承乾为太宗皇帝嫡出长子，于太宗登基时即册封为太子。太宗皇帝对他宠爱有加悉心教导，而单看他编注的《汉书》，也能知道他不是朽木顽石，蠢不可及的。
　　但偏偏这样的人，偏偏只要老老实实地杵在那里就能登基称帝的人，却偏偏想要逼宫谋反。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其实并不难猜。不过是自己失了圣心，又怕父亲将太子之位交给更加宠爱的弟弟而已。
　　但是若说到太宗当时什么心情……
　　李珪如今也是为父之人。
　　想想，倘若他日自己悉心栽培用心疼爱的满儿企图杀了自己而抢夺家业，只怕除了震惊之外，更多的还是伤心和绝望吧？
　　遥想当年太宗的心情，李珪甚至一时不能言语。
　　“所以说天家无情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明明只有十六岁的谢谨，不知为什么这时候看起来那双眸子却氤氤氲氲的仿佛盘旋着一层叫人看不透的雾气，“在皇家，父母一样会怜惜子女，但是子女对父母却不一定有多少敬爱之情。”
　　“莫要胡言。”李珪眉头一皱下意识并不喜欢听到这些。
　　李珪久在长安，自然不仅见过李贤，也时常听到他的传闻，印象中他从来都是鲜衣怒马，活得自由自在。
　　当然那时李贤只是雍王殿下，他深得陛下宠爱，又与先太子李弘殿下手足情深，满朝上下甚至包括李珪在内，都不觉得他恣意一些有甚不妥。
　　但是册封为太子后……
　　或者说，也许是因为他入了东宫做事，离得近所以看得多了些。
　　他总觉得，当今天后与太子之间似乎并不是那么和睦。
　　……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太子是武后亲生的第二子，在先太子病逝的现在，母子之间应该更为亲密不是吗？
　　但……
　　“玉则？”谢谨似乎是见他久久不语，轻唤了他一声。
　　李珪这才回过神来，见谢谨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顿时便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对，只是因为前后语境，先提起废太子李承乾的原因。
　　如今他侍奉的这位太子，虽然为人不羁了些，但是说到谋反总是不会的。
　　对。
　　他仿佛是想安自己的心似的，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