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当自强》小叉

24、仲秋非节

　　“好好好，明天去明天去。”斜倚在床上的谢凤莲整了整被角，哄着三岁的男孩，“现在闭上眼睛，乖乖睡觉。”她一边说一边隔着薄被一下又一下轻拍着。
　　男孩露出满意的笑容，挨挨蹭蹭地将脑袋贴着谢凤莲后，几乎一会就呼呼大睡起来。
　　谢凤莲停下轻拍的手，见满儿仿佛毫无察觉，这才确定他终于是睡着了。
　　忍不住就长舒了口气。
　　满儿生得漂亮又十分听谢凤莲的话，要喜欢他实在不难。只是三岁孩子实在精力旺盛到可怕的地步，每日就只跟着他也叫谢凤莲筋疲力尽。
　　所幸搬来老宅之后家务不用她理……
　　“噼啪”一声，灯芯爆出一声微响，打断了谢凤莲的思绪。
　　她抬起眼看向那盏努力燃烧着，却最多也就是让桌面没那么暗的油灯。
　　屋子里其他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片黑暗里，当眼睛习惯黑暗以后，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些箱柜模糊的形状。因为灯油似乎还挺贵，所以这盏不是谁家都点得起的油灯，好像还挺让某个仆妇自豪。只是以谢凤莲的观感来说，她情愿要她在淘宝上买的那只十几块的小夜灯。
　　谢凤莲发了会愣，终于还是慢吞吞地下了床。
　　满儿这孩子粘她。白日里一会要逛园子，一会要听故事，谢凤莲但凡露出点不想陪的意思，那张小脸就会露出十足的失望。所以也就只有乘他睡觉的时候，她才能有点空闲功夫。而在这个夜间照明技术还比不上一盏十几块小夜灯的时代，就算照顾了孩子一天以后她还有那个体力和精力再做点什么，自然环境也逼得她非得早早休息不可。
　　这是，她现在的生活。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凤莲，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陌生起来。
　　为满儿守夜的仆妇静静地坐在门口，见谢凤莲起身就迎过来。她陌生的面庞在几乎就是黑暗的环境里更加模糊一片，以至于谢凤莲有一瞬间甚至觉得是不是她眼花了才觉得那里站了个人。但最终她也只是一摆手，示意她看好孩子便离开了屋子。
　　夜寒如水。
　　还没跨出厢房门口，只一开门便有股子夹杂着草木水汽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谢凤莲虽然不怕冷，却也忍不住一阵瑟缩，然后才一步跨进寒凉的夜风里。
　　风声停下来之后，四周更是死静一片。回廊下挂的几盏灯幽幽暗暗的，不过是叫人知道哪里该转弯哪里该前行，不至于走着走着一脚踏空摔下台阶去而已。真要走的话，除非像今天这样有月光，否则必须得提个灯……笼……
　　谢凤莲抬头，果然见漫天星子之间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
　　满月？
　　现在应该是八月，所以满月就是……
　　毫无来由的，心头一颤。
　　今天是……八月十五？
　　……仲秋佳节。
　　中秋节的晚上，她一个人站在死静到一点人气都没有的院子里，除了呼呼的冷风之外，连个陪伴她的人都没有。
　　在清楚地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情绪突然聚成巨大的浪潮猛地扑卷过来。
　　在谢凤莲生命的前二十多年里，八月十五是一个节日，一个被称为团圆佳节的日子。小时候家里会准备月饼、瓜果，做些好菜，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吃一顿。她长大之后，即使与父母远了几百公里，她至少也会快递月饼，会与父母视频电话。
　　但现在她身处的这个地方，八月十五却只是八月里一个极普通的日子。她在一个不属于她的时空里，站在别人家孩子的房门前，孤零零地吹着冷风。接下来她就该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屋子，然后独自一个人上床休息。
　　谢凤莲转身走下台阶，当她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再度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满月。
　　“每逢佳节……”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念起一句唐诗，“倍思亲。”
　　一阵冷风吹来，但奇异的是，她居然觉得身上热烘烘的，完全不觉得冷。
　　上学的时候是年少不知愁滋味，所以对这句诗是半点感觉都没有的。及至长大后独身在外工作，虽然也有过特别想回家的时候，但是因为工作忙起来才不管什么节不节的。偶尔与朋友说起来，还能自嘲一句“工作为重”。
　　但是现在，当她一个人站在这个即使连月色都冷冰冰的地方，却发现自己再也没了过去那种轻松。
　　努力想要拉起嘴角笑一笑的尝试失败后，谢凤莲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对了，前面一句是什么，前面应该还有一句的。”她对自己说，“独在异乡，为异客……”
　　浓烈的孤寂陡然间冲刷过来。
　　是啊，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没法做得更好了。说那些自怨自艾的话没法改善她的处境，也对她的现实情况毫无帮助。
　　但是当那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从她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又落入她自己的耳里后，过于浓烈的情绪甚至让她没法站稳，原地趔趄了一下。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只是平平常常地下班回家睡觉，为什么醒来却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里没有她的亲人，没有她的朋友，没有她的事业，甚至连她熟知的中秋节都没有。
　　她为了工作去努力学的英文和电脑，她不要命似的加班得到的升职和加薪。
　　与她一起长大后各散东西却还是会关心她的朋友。
　　还有生她养她的父母。
　　在她出生和成长的那个时空里，有太多她不愿意放弃的东西。但是现在却全部都在她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再触及的地方。
　　她想回去，她不想在这个地方。
　　但是……
　　她要怎么才能回去？
　　“谨娘？”一阵悉索的声音后，有人提着灯笼出现在树丛的边上。
　　李珪。
　　谢凤莲转过脸看他。
　　不够明亮的灯光给他添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却丝毫无损于他的俊美。或者该说，光线的不足为他平添一份明亮与柔和，瞧着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谢凤莲转过身，面向他。
　　但其实，如果说她的无助和惶恐是因为陌生的环境，那么剩下来的寂寞却几乎都来自于这个人。
　　他不是“她”的丈夫吗？
　　他不该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吗？
　　谢凤莲从来不相信世上有什么海枯石烂的爱情，但是作为丈夫的这个人与她说过的话都不知道有没有超过二十句。他疏远她，漠视她，甚至肆无忌惮也毫不掩饰他对她的不屑，以至于她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如临。
　　在刚刚明白他是“她”的夫君后，谢凤莲从来都没有那么恐惧过，她害怕这个人看出来她与前身的不同，把她当疯子关起来，又或者更严重地，把她当成鬼上身直接弄死。
　　但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
　　不要说什么爱情，便是最基本的“关心”也是不会有的，因为这个人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做家务的管家和看孩子的保姆。
　　“为什么站在这里？”许是久久不见她回答，提着灯笼的他朝她走了过来。
　　屋里觉得闷了，这里站一会就好。
　　又或者说，今天月亮好圆。
　　然后对他笑一笑，说郎君辛苦了早些休息。
　　再然后转身回她屋子就好。
　　谢凤莲到现在为止都是这么应对的。
　　但是今天晚上，她突然不想扮演那个“知情识趣的继妻”。
　　如果她必须要待在唐代，如果她必须在这里生活下去，她希望可以待在一个可以让她放松的地方。努力工作，面对各种压力从来都不是问题，但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得到一点关心。不一定非得是爱情，友情、亲情、手足之情，她希望有人会发自真心地关心她。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在唐代找到这样的地方。但至少那个地方不是这里，那个人也不是现在站在她眼前这个人。
　　“我想……”她抬眼仰视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嘴唇轻颤着，却终于说出了她最想说的真心话，“回家。”
　　因为有灯笼在，也因为离得太近，所以谢凤莲清清楚楚地看到李珪表情中闪过一丝讶色。
　　“这里就是你家。”
　　一瞬，绝望。
　　虽然与谢凤莲预想的几乎一个字都不差，但是当真的听见这句话之后，谢凤莲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冰冷一片。
　　是啊，李珪就是这样的人，他也只会说这样的话。
　　思念也好，孤寂也罢，连带着不甘愤懑，卷走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气，让她前所未有地疲倦起来。
　　好累好累。
　　累到她想直接闭上眼睛，再也不用睁开。
　　“说的也是。这里是我的……”她转开眼，回头看向自己该回去的方向。
　　“家”这个词，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她不想违心地把这个地方称为“她的家”。
　　回去睡吧。
　　谢凤莲缓缓眨了下眼睛。
　　睡着了，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眼前模糊了一瞬，耳畔响起一声似乎带着点急切的“谨娘！”
　　谢凤莲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居然靠在李珪身上。她抬头对上皱着眉的李珪，与他对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谢谢。”她努力站直身体，就着灯笼的光辨别了一下方向，朝自己的房间那里走去。
　　一步，两步。
　　地面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软，像棉花一样……
　　下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躺平了下来。
　　“谨娘！”
　　已经到床边了吗……
　　那就睡吧。
　　她是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