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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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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秋颜顺利出逃。
姜炎在药效过后醒来,心口上一阵刺痛。
分不清这痛究竟是刻下的字带来的,抑或是她带来的。他不愿多想,只是闭了闭眼,默默承受着这股痛感。
姜炎寡言,但他什么都知道。
白一不会背叛姜家。
水秋颜的出逃计划,姜炎早已知晓。
甚至乎她偷了靖国兵器库的布防图,他也一清二楚。
她偷那东西,必然是要回大燕,交给李若风,助他出兵攻打靖国。
不错,姜炎就是要靖国大败。
靖燕战事,一触即发。
姜炎明面上是主战派,必然会率军出征,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当今皇帝虽表面上圣意未决,实则却早已有破釜沉舟之计,要用割地议和,换靖国十年休养生息。
他与姜炎约定,要他务必战败而归。
只有这样,议和派才能在朝内站稳脚跟,皇帝的政令和前所未有的改革,才能继续下去。
姜炎与皇帝政见一致。
眼下让秋颜送回兵器库布防图,便是最好的机会。
这算……利用她吧?
姜炎心道。
但那又如何?
她一次又一次伤害他,这就是他对她的惩罚。
那位盈盈小姐,此刻仍衣不蔽体躺在他身侧,还未有苏醒的迹象。
两人之间,甚至还隔着几乎一臂的距离。
姜炎目不旁视,没有看她半眼。
只是利落地掀开被褥,正好将她从头到脚盖住,翻身下床。
穿衣时他发现,自己的贴身玉佩不见了。
倒是那小孩送的草蚱蜢,还孤零零躺在桌上。
她带走了他的贴身之物,而不是别人的什么。
姜炎觉得自己应当欢喜。
然则他只是冷静地,将那草蚱蜢烧了。
烛火颤抖,映在他脸上,像撕裂的月光,显出几分扭曲的惨淡来。
翻窗出了楼,姜炎孤身踱步,徐徐走回将军府。
此时已过子时。
街上寂寥,灯火幽弱。
月色冷寂,云层压得很低,天地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一团幽晦。
路过不久前他和秋颜游过的那条街,姜炎下意识绕了远路,拐去另一条街。
在街头,他见到了眼熟的脂粉铺。
他曾在此为她买过一支珠钗,精挑细选了一个最衬她的款式。可惜却从未见她戴过。
秋颜是喜欢这些漂亮玩意儿的,花他的银子买了不少。
她只是不喜欢他罢了。
姜炎用力睁了睁眼。
云重夜浓,许是要下雨了,他眼前有些难受。
他再往前走个十几丈,左拐巷子里,有一家远近闻名的糕饼坊,她最爱吃里头的桃花酥。
几个月前的某天夜里,秋颜来了兴致,大晚上还闹着要吃,非央着姜炎带她出府。
夜露已重,打更的更夫都已开始巡街,实在是太晚了,他们到时,铺子刚巧打烊。
秋颜不死心,重金叩门,却只是要借掌柜的庖屋一用。
姜炎随她折腾,只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她要亲手做桃花酥。
可惜她的手儿不巧,刺绣女红、厅堂厨房,样样不通。
看她皱眉,就连脸上蹭了面粉都不知,姜炎只觉得,她连为难的模样都可爱。
他心中愉悦,却不笑,不懂用这难得的独处时刻拉进彼此的距离,更不懂借机来求什么好处。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挽起袖口帮她。
姜炎会做桃花酥,工序流畅、手法熟稔,仿佛是做过无数次。
秋颜不知道,他是为了她特意学的。
便是在大燕国宁王府为质的那几年。
姜炎有些失神地想,竟是那样早。
仔细算来,也不过几年。
却也足够他们从爱恨汹涌的少年少女,长成如今这一副貌合神离的怨侣模样。
甚至乎,足够他们经历生离、和死别。
生命多了一个轮回,他才有机会为她亲手做一份桃花酥。
是早,但总归也算是没有错过。
姜炎觉得这样便足够了。
秋颜满心欢喜地端起他做的桃花酥,眼里满满都是对他的崇拜和惊喜。
这让姜炎心中的满足感,愈发膨胀柔软。
然而子时的更声一敲响,秋颜却盯着那桃花酥,眼眶发红,愣愣道:“今夜是若风哥哥的生辰,我曾允诺过他,会亲手为他做一份桃花酥。”
那夜,后来似乎也下了雨。他沉默着带她回府。
姜炎早已淡忘了当时的心境。
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不该总记挂着些不好的心绪。
起初只是牛毛细雨。
他踱步在雨中,仿若置身于无物。
执剑的手死死捏紧,指骨分明。剑鞘上很快染了一层细细的雨雾,却仍旧压不住剑的冷峻。
秋颜在后头跟着他,偶尔和他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姜炎忘了自己有没有搭腔,只记得她说话的声音,甜软温柔,娇俏逼人。
他真的极少记得秋颜的不好,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可爱。
可这份可爱,今夜却让他觉得刺耳。
姜炎猝然停住脚步。
后头的秋颜便不小心,撞在了他僵硬的后背上。
她手中的油纸伞,仓促跌在潮湿的地上,雨珠噼噼啪啪打在伞面,仿若跳动的玉珠。
姜炎彼时才惊觉,雨势竟已这样大。
雨珠砸在耳边时,嗡鸣阵阵,容易让人失掉心智。
他手背青筋暴起,用剑鞘抵住秋颜的咽喉。
她一点都不明白,他有多爱她。
秋颜此时也同他一样,被这剑拔弩张的雨水,淋得浑身湿透。
姜炎原以为她是会笑的。
带着讥笑和嘲弄的那种似笑非笑。
可秋颜却是双眼通红,咬着下唇,久久凝望着他。
凌乱的几缕湿发,贴在她纤瘦的面颊上,让她看起来有种……类似毫无指望的破碎美。
她十指惨白,扣住他的剑鞘,缓缓挪开。
然后从地上拾起那油纸伞,送到他的头顶,替他挡去天上的风雨。
“姜炎,我也曾为你撑过伞的。”
她平静说道,好似在说话本上缠绵悱恻的句子。
“照我们往日的情分,你本该报我的恩。而非如现在这般,嘴上说着心悦于我,却做着叫我恨你到死的恶事。”
她话罢,姜炎骤然松了手中的剑,面色煞白。
秋颜仍是妥帖为他撑着油伞。
可她手中的伞,却遮不了他心里的风雨。
一声闷雷——
如同雨珠从芭蕉叶上滚落的那一刹那,原本流畅、柔和的回忆,猝然间绷断。
回忆如雨珠,顷刻四分五裂。
姜炎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脸上微微湿润。
他用手指一拭,才恍然发觉,今夜竟真的落了雨。
今夕何夕?
今夕往昔。
心口猛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刺痛,痛得他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他这才后知后觉去看自己的胸口,前襟已被暗红色的血迹洇透。
姜炎这才注意到,心口被刻下了一个“水”字。
“水”是秋颜的姓。
一水一火,他们本就是水火不相容。
黑色长夜,雨越来越大,他盯着那血淋淋的红字逐渐失神,失魂落魄。
姜炎读得懂她这个举动里的威胁意味。
无非是希望其他女子少来沾他的身,也算是要他此生都别想忘记她。
他从不觉得自己不够了解她。
相反,姜炎觉得自己比她更了解她自己。所以在她答应老宁王入宫选妃时,才会用那种卑劣下作的手段阻止她。
秋颜生性倔强,烈骨难销,绝不会心甘情愿入宫做笼中鸟。
外表的温柔可人、待人接物上的坦诚以待,并不代表她是一株需要攀附他人生存的菟丝花。
她有自己想走的路,和选择余生的权利。
彼时宁王世子李若风,初入仕途,年轻气盛,无意中得罪了太子一党,因而被牵扯进一桩赈灾银贪污案中。
在这种节骨眼上让秋颜入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宁王府打的是什么算盘。
姜炎拼命劝阻秋颜,可她却一改往日的伶牙俐齿,只是温柔、坦然地笑着望他,瞳孔里全是他焦急又笨拙的窘态。
她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她为这天,早已等待许久。
“宁王府上下待我有恩,这是我应该做的。”她笑着安抚他,仿佛只是在说一桩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语气轻巧,“这是我的福气,你应该替我高兴呢,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姜炎知道她重情重义。
可她重的是什么人的情义?
秋颜明明有自己想走的路,却为了李若风,放弃了选择余生的权利。
他触不可及的白月光,却为了另一个人,甘愿沉坠污泥里。
长夜黑寂,耳边的雨声变得喧闹。
雨越来越大了。
姜炎从记忆中抽身出来,轻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所以啊。
他后来也将她困在身边。
他要她为了“姜炎”这两个字,来尝尝身不由己的滋味。
雨水顺着额角和眉骨,从姜炎的面颊上淌过,让他看起来像个又阴冷、又可怜的恶鬼。
他眯起眼,朝前看。
前面是一座寻常的石桥。
不寻常的是,石桥两侧被加高了护栏,瞧着有些怪异。
他们成亲后第二个月,秋颜刚养好身子,他头一次带她出府逛逛。
秋颜趁他不注意,踏上石桥,跳河求死。
自此,姜炎再没踏足过此处。
秋颜宁以死明志,也不想嫁给他。
她的骄傲和坚韧,全用在姜炎这里。
想到这里,仿佛是要证明什么,姜炎忽的踏上石桥。
他特意走得极慢,一步一停,偏要让自己记住此时此刻的每一分感受。
离开?
休想。
可走完这座石桥,姜炎只是如同彻底脱力般,颓然跪倒在地。
大雨如注,却是一把遮羞伞。
姜炎泣不成声。
他只剩三月阳寿,即便再遇,也是分离。
街上无人。
白一打着伞,远远跟在几十丈开外的地方。
雨声吵闹,她听不到姜炎那边的动静。
可她见姜炎迟迟没有起身,迟疑一瞬,便也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狗日记1:
今天很冷,天很黑,主人给我甩了一根肉骨头,然后丢下我,偷偷走了。
我好像没犯什么错,我明明一直都很听话。
可主人说我曾经咬过她,她不喜欢我。那就算了吧。
她会有新的小狗,但我不会有新的主人了。
那也没关系吧。
反正小狗的寿命,总是比人类短很多很多年的。
我陪伴她几年,短暂的一生中,我有好几年都是快乐的哦。
她照顾我几年,漫长的一生中,她只有几年是不快乐的哦。
这样算的话,我们都是人生赢家(狗生赢家)。
只不过,我可能要在不快乐中死去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