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灵阴阳》向竹日葵

1、再生阴阳回梦还

　　林家是阴阳世家，颇晓观星测位，画符念咒，阴阳术法，职责就是拯救苍生、除魔卫道。相传林家是某位神裔的后人，建立功德，斩妖除魔，心怀善念，因而流芳百世，这才有了今天的林家。林家的本家神祗在一个叫做云梦乡的地方，四周环水，常年烟雾飘渺，境内事物皆若隐若现，偏又有七色虹桥穿过，仙鹤脆鸣雾隐其中，若能有幸进乡，还能听见低沉而有力的钟声，深邃空灵的仙乐以及舞剑之时划破长空之声。能看见大片大片银杏树下，好些个清新俊美的少年娃娃拿着书卷，朗朗读书学术，修雅吟咒，学阴阳之理，做人之本，退魔之责。

　　杏林之后便是那林家仙袛，云雾遮遮掩掩，却不误人视野，仙袛前是一条清澈无比的河流，名曰守望江，约有两丈宽，水流波澜不惊，似有皓月千里之势，上有不计其数的白莲探出于水面，样子各一的青绿莲叶或托或簇拥着朵朵姿态婀娜的莲花，煞是好看。

　　水面还浮着若干盏红莲花灯，数量比起真莲花来像是沙中一粒石子，排列不甚整齐，但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一眼望去竟是和真莲无二，栩栩如生，如若不是莲心上的烛光闪烁，怕是难以区分。

　　水下泛起微微涟漪，细看是一群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水里甩尾嬉闹，偶尔把头探出水面，吐着一长串透明的泡泡，样子甚为可爱。

　　虹桥尽头就是仙袛的大门，看似虚掩，其实是误人的迷相，唯有林家的特殊口令才能通过。而门后，亦是一派清风四时景，有亭台楼阁的金碧辉煌，有花团锦绣的美丽花苑，有冒着腾腾热气的大小温泉，有书香四逸的雅正书堂，有肃杀殆尽的练武之场，更有四通八达的弯绕小路连接丹房，杂铺，食铺，寝苑，藏书阁，乃至正殿。

　　林篠（xiao），阴阳世家林家的家主，世人都称其“云梦大人”别号“云梦君”，字阿昭，少年时期因使得秘技〔破神〕而成名，也从此接任林家家主一位，但其年少轻狂，不喜束缚，生来爱放荡不羁，不知何为身不由己不能为之，于是孤身离开云梦乡，闯荡四方。当然，过了些许年，这云梦君又回来了，至于其缘由，有人说是因为看透了世事无常，想透了，就回来了。有人说是为情所伤，悲愤欲绝之下就回家了。有人认为是两者皆有。但事实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

　　“云梦大人醒了吗？”林阿轲望着不远处精致的红木门，透过它似是在看房里的人，但心思远不在这里，手里拿着一大堆补品，对着秋苑门口守门的一个林家弟子问道。

　　“没呢……”林清芓（zi）无奈道，“阿轲你也不用每天都来吧，这么多东西每天都有送你不累吗？再说了，云梦大人也不见得会醒，听杏林春大人说，云梦大人在这次退魔之战伤的不轻，可能好长一段时间都会这样昏睡了。”嘴上说着，手也不闲着，接过林阿轲手上的东西，转身就往小苑的另一间屋子走去，看样子，是间储藏室。

　　林阿轲追上林清芓，两个俊俏少年并肩同行。“唉，还不是我师傅关心云梦大人嘛，这不补品天天送，我也不想天天来的啊！”林阿轲抓着林清芓的杏穗流苏环（林家一种通行令，呈环状，大环之中配一小环，白玉材质，雕有杏叶，金色描边，下摆系有墨绿色的长流苏），“清芓，通行令借我用用呗。……亥时还你。”林阿轲一脸坏笑，深怕别人不知道他心思似的。

　　林清芓给了个眼白：“免谈！”想都不用想，这小子肯定又想出云梦打酒喝。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喝酒就算了，偏生不知趣，挨了处罚，通行令都被没收了，还想着出去，真是不可教也。摇了摇头，扯回挂在腰间的杏穗流苏环，无视林阿轲的哀求目光，放下东西就往储藏室门外走。偏就林阿轲像牛皮糖一样缠着自己，怎么甩都甩不掉。

　　“清芓，好清芓，就这一次，一次都不行嘛……”林阿轲并不打算放弃，怎么说呢，只要脸皮厚，没啥办不到的事，他不给，我就死缠，缠到他给为止，嘿嘿。

　　林清芓又给了个白眼，一次？鬼才信，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才不想以身犯险，把杏穗流苏环借给林阿轲，风险巨大不说，万一被发现了吃不了兜着走，林家的木人阵他一点都不想去尝试。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索性他就是不开口说话，不理林阿轲就是让他闭嘴的最好办法。

　　于是屋外两人一个闭口不语，一个滔滔不绝，若叫旁人看了，肯定好生奇怪。好在这秋苑并没有什么旁人，顶多屋内有个云梦君，这会儿正被梦魇所困，自顾不暇。

　　〔梦境〕

　　“阿墨，你的伤还没好，别跑太快了。”一个墨发白衣的少年正追赶着一只颈上用红线系着小金铃的小黑狐，跑的气喘呼呼的。无奈那只叫阿墨的小黑狐伶俐得很，就算有九条尾巴拖在后面，速度也是快得惊人。

　　阿墨似是有意等那少年，甩出少年一段距离后就停下来回望后方，等他靠近了又开始跑路。一人一狐就这样在一片竹林之中你追我赶，好不惬意。

　　终于，少年体力不支，扶着一棵粗壮的翠竹坐了下来，也不管白衣会不会被泥土弄脏了。露出来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打湿了长长的睫毛，这会儿正大口喘这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阿墨也停下了脚步，见少年真的是累瘫在那里了，于是又折回去，跳到少年怀里就是一阵狂舔。

　　少年接住阿墨，被阿墨粗糙的湿热舌头舔的有些痒，似笑非笑道：“别家的阴阳师出门都是溜式神，怎么到了我这，反而是你溜我？哈哈哈…”说到最后不禁笑了起来，这话分明很有理嘛！

　　他们所在之处是竹守界，皆是些郁郁葱葱的灵竹，或高或矮，或粗或细，竹节分明，叶子修长锐利，沐浴在阳光之下，能清楚的看见直线般顺畅的纹路。这里灵气充沛，寂静清爽，倒是个修身养性，闭关修炼的好地方。

　　竹林深处有一条小溪，叫做灵涌，溪水清澈至极，溪底是软软的细沙，溪身像条爬行的蛇，弯弯绕绕，隐没在竹林之中，溪流并不湍急，反而很柔和，给竹林之中平添了一份宁静。

　　灵涌的水还有一种特别的功效，就是疗伤圣水，各种跌打肿痛，剑伤刀伤，断骨折筋皆不在话下，甚至内服还能活血化瘀，清理邪毒。那白衣少年来此行的目的，必然是给小黑狐疗伤。

　　“阿墨，别闹了，快进来。”白衣少年蹲在溪水边，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个小木盆，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装进小黑狐。少年一手拿着木瓢往木盆里灌水，一手伸出抓住小黑狐颈上的红绳，硬生生把它拎进了小木盆。

　　小黑狐似乎很不满毛发被打湿的感觉，更不满泡在凉凉的水里，于是挣扎着要出去。少年察觉了他的想法，一手把他按住，阻止了它的下一步动作。顿时水花四溅，溅到了少年发上，脸上，打湿了少年白色的衣襟，紧贴着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小黑狐颈上的小金铃也因一人一狐的动作摇的叮铃作响。

　　“不许闹！”少年喝道，似有些生气。

　　小黑狐立刻不闹了，乖乖的坐在小木盆里，任由少年在它身上倒水。时不时用细长的狐眼偷瞟一下少年，看他气消了没，样子着实可爱得很。

　　少年见此，无奈道：“早如此就好了……”阿墨低垂着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还是不敢正视少年，“你呀，劣性不改，若是不想惹我生气，就乖乖泡在水里知道吗？嗯？”阿墨又低低的几声叫，表示知道了。

　　忽的，几声利器划破长空之音刺耳袭来，惊得少年猛抬头，只见几支锋利修长的青青竹叶直冲他面门！不由得瞳孔微缩，眼睛睁的铜铃般大。心中警铃大作，却来不及有任何动作，眼看竹叶与他只有毫米只差了，在这千钧一发之刻，梦醒了。

　　林篠捂着还有些晕的头，从床上诈尸般惊坐起来，抹了一把额角汗水，心中还在余悸刚才的梦。

　　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它到底有什么含义？是否跟我失去的记忆有关？梦中的白衣少年是他自己，那只叫阿墨的黑狐狸是他以前的式神么，还有，到底是谁埋伏他……十多年前竹守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诸多疑问在脑海中循环往复，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去想了。望着以黑色为底，上边用金鸾线秀着银杏叶纹床帐顶，脑子里又闪过几个画面，顿时心脏的位置一阵抽搐，疼得直接摔下了床榻。

　　退魔之战刚过不久，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这一摔，在光滑的木板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不软不硬，摔得林篠全身发疼，伤口处流出的血染红了雪白的绷带，晕开来形成触目惊心的一片。

　　屋外还在僵持的二人听到屋内的动静，吓得立即推开门，看到的一幕就是林篠只一件雪白中衣跌坐在光滑的木板地上，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撑地，额上都是汗水，打湿了墨发，表情极为痛苦，在地上无言的呻-吟。

　　“云梦大人！”

　　“云梦大人！”

　　两人见此吓坏了，这这这什么情况！

　　林清芓想上前去扶，但两只手刚碰到林篠胳膊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挥开，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好站在林清芓身后的林阿轲抓住了他，才勉于屁股和大地接触。

　　“走！”林篠喝到。

　　怒气值已达到巅峰状态……

　　“云梦大人……阿…阿轲，这…怎么办？”不知为何自己说话都有点颤抖，还在余悸刚才那一挥，如果不是阿轲，估计他都被掀飞出秋苑了吧……云梦大人这是怎么了啊…明明平时那么亲切友好的一个人，除了有点腹黑以外还是蛮和蔼可亲的啊，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就性情大变了！

　　“……”林阿轲思索了一阵，叹气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找杏林春大人。”

　　“好吧，你快去快回…”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现在的云梦君，恐怖至极，就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当然，这话可不能当着林阿轲的面说，因为丢人啊…

　　说完林阿轲就不见人影了，别的不说，办事效率还是高的，不然这么多坏习惯，哪个大人敢收他做小辈……诶。

　　当杏林春到秋苑的时候，已经酉时，天色渐晚，现在正值夏季，蝉鸣是吱吱的响，不时有蛙鸣加入。云梦乡本不是很热，但听到云梦君醒了杏林春就马不停蹄的往这边赶，届时出了一身细汗，中途想稍微休息片刻，却被林阿轲拽着不能停脚，毕竟年纪大了，有些吃不消，不如这些小娃娃身体力行。但好在及时赶到了。

　　“林春大人……我这是怎么了……”林篠被安顿回榻上坐着，杏林春坐在榻边给他把脉，林阿轲和林清芓在两旁站着，都是一脸害怕的看着他。怎么回事，干嘛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这是吃人了还是杀人了…心脏的位置还有点发疼，他只记得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然后就失去意识了，做了什么常人不能理解事也是可能的，也难怪清芓阿轲那副神情了…揉揉眉心。

　　杏林春把脉完毕，道：“云梦君可是受什么刺激了？”

　　刺激…可能吧……“嗯。”林篠应道。

　　“也难怪了，什么刺激能把你弄成这样，我刚才诊脉，发现你灵息不稳而且还有很大的亏空，貌似不止是思想上受刺激，肯定还受过重创。”杏林春如实说到。这孩子，离开云梦乡的这几年，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林春大人，你知道的，几天前的退魔之战…”林篠辩解，虽然他知道杏林春不怎么会信。

　　“我知道，你自己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个，退魔一战留下的最多是皮外伤，灵力损失再大也不会只有杯水车薪这一点了吧！而且作为阴阳师，大多数都是催动式神应战，只有少数情况才会只身对敌，再不济还有术法防身，你身上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三十多道伤口，你当我人老眼花到看不见的程度了吗？！”杏林春越说越激动，黑色的长胡子胡子气的翘了起来。这孩子，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简直胡来！

　　“林春大人，你还是不要问了的好。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林篠眼帘低垂，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色彩，林春大人刚才说的，都是他心底的一道疤，不论多久，都不会治愈的一道疤。他想要忘记，却怎么…都忘不了，所以才会每每想起，每每受伤。

　　“你…唉。”杏林春突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林篠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的林篠没有半点儿时的傲气与自信，还带点颓废的样子，他都觉得很头疼，满腔的怒火被硬生生压住。

　　“药我给你放这了，记得早晚换一次，你的事我也不过问了，你心里清楚，该放下的还是要及时放下。”杏林春很无奈，只希望林篠能走出自己心底的阴影吧。他很怀念那时英姿飒爽，轻狂不羁的林篠啊。

　　“知道了。”林篠应道。

　　谢谢你林春大人。能明白我的人，也就剩你一位长辈了。林家还是比我想象中的温暖许多，幼年太过执拗，不听您的劝阻，做了许多错事，真是很对不起您啊…阿昭知错了。

　　林篠在心中忏悔，却没有当着杏林春的面说出来，可能他骨子里还是有那一股不服输的意志吧。怎么都好，他就是不想跟别人认输。偏偏就是这样，害人害己。

　　林阿轲和林清芓见杏林春远去，两人都默契的不说话，站在床头等林篠发话。刚才杏林春说的，两人皆是疑惑万分，好奇的在心底直挠痒痒，云梦君到底经历了啥，我们也很想知道啊，您怎么不继续问了！

　　“阿轲，天色不早了，你再不回去，竹织姐该来找你了。”

　　“啊啊啊……那我我走了！”林阿轲逃命似的飞出门外，不见人影，肯定是怕极了那位竹织姐。

　　“清芓，去给我准备热水吧，我想沐浴。”打发走林阿轲，该干正事儿了，刚才出一身汗，不洗浑身难受。

　　“是，我马上去。”林清芓说完就出去了。

　　果然林家人做事效率都奇高，不一会儿林清芓就放满了一浴桶的热水，给林篠送来了换洗的衣裳就退出去了，屋里又只剩下林篠一人。

　　褪去身上唯有的一件雪白里衣，把自己整个泡在浴桶里，水有点微烫，热气也直往上冒，在林篠的脸上晕开了两团殷红。林篠闭着眼，正在放空状态，突然察觉有什么东西越过他设的结界飞进了屋子。其实想要突破他设的结界并不难，毕竟，灵力只有不到一成了吧。

　　林篠睁开眼睛，见一只白纸鹤飞了进来，落在他伸出的手里。纸鹤的两只翅膀上有金色的杏叶纹，叶稍处有一点朱砂红，这是林家的通用传信方式，以桃木纸为媒介，注入适量灵力书写，再折为纸鹤，便可日行千里，不惧水火风沙，到达目的地，而且只有指定的收信人才能打开，若中途有人拦截或强行拆开，其纸中内容也会自行销毁，而注入的灵力也会为送信的人发出警告，表示有人故意拦截阻断通信。一般来说，通信用的纸鹤分两种，一种是普通的传信，为白纸鹤，什么都没有，就只是白的而已。一种是杏叶流金纹点朱砂的纸鹤，这种是加急信件。还有一种特殊的，是黑底白莲纹的纸鹤，是加密的重大事件。

　　很显然，林篠收到的是加急信件。随即便拆开来看，不看还好，一看就觉得脑仁直发疼。什么东西……

　　原来，这是现世（没有灵力普通人生活的地方称现世）的一起河伯献祭事件，故事起源在十多年前。这个地方叫做桃川，顾名思义，有桃花也有川，每逢三月，桃花盛开之时，便是桃雨纷纷下，片片落花意，川水也载满桃花瓣漫漫流动，跨地方千里，中间有一个小镇名曰桃镇，小镇民风淳朴，个个热情，又因为地方美景，因此吸引来不少游人。美虽美，小镇有一个风俗，就是每逢桃花盛开时节，就要举办一次河伯献祭，祈求风调雨顺，来年丰收大吉。

　　好吧，献祭本来也没什么，可祭品是活生生的姑娘！传闻，河伯是上古的龙王，他坚信他的心爱之人会在这座小镇里出现，于是种了这沿川千里的桃树，并要求小镇的人们每年三月桃花盛开之时献祭一个美貌女子，作为他的新娘，他就保佑他们一年的五谷丰登，颗粒满收。

　　小镇的人们开始都不信，于是那一年没有献祭，果然天灾降临，不仅庄稼作物颗粒无收，连水源都几近枯竭，民不聊生。直到后来第二年献祭了一次才相安无事，桃镇才恢复了元气和热闹。再后来的这些年，年年献祭，到今年，再无哪家女儿能作为祭品献祭了，倒不是人家姑娘愿不愿意的原因，而是镇上的姑娘大多都出于避难离开了桃镇，人烟兴旺的桃镇上一时之间竟找不出一个年轻姑娘，更别说貌美的女子了，于是镇里人就只得梵香请灵，请了阴阳师来帮助处理。

　　林篠揉揉太阳穴，刚醒就扔了这么大一任务给我，真是不要脸！他伤还没好灵力几乎没有，怎么对付那劳什子河伯，呸！河妖还差不多。唉，为民除害是阴阳师的本责，这任务不接也得接，只求那妖龙不要太强，不然以他现在的情况，简直是羊入狼穴。然后林篠觉得他自己恐怕又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能控制风气的妖物确实不少见，龙虽天地灵物，但真正能掌控风气，怕也只有那么几条，不强才怪！

　　好吧，走一步算一步，打不过他还能跑，虽然有点丢林家面子……

　　算算日子，河伯献祭也近在咫尺了吧。事不宜迟，叫上清芓，明天就前往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