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沐然》雪落匿声

15、第五章 孰归 第二节 琴瑟弦断

　　建灵十一年，长安初雪。
　　墨城散朝后，并未回翠羽殿，而是去了上苑。
　　上苑，是大昀的御花园，一年四季，都不乏奇花异草，总是一派生机。
　　墨城独自一人，进上苑散心。
　　今年的初雪下的格外大，而腊梅，也在这场雪后，一下子开了满苑。
　　她曾经说过：腊梅之香，幽而不散；腊梅之姿，柔而不媚。
　　墨城明白，皇后这是在以腊梅自比。
　　如今，物是人非，旧忆难再。
　　他也曾折下一枝腊梅，偷偷别在她的发梢；假装花落在了发上，亲吻她的鬓角。
　　原来曾经的美好，都会被现实粉碎，化为齑粉。
　　墨城呆立了许久。
　　他回想起从前，家宴上初遇，大言将倾时定亲，乱世之中相持，却在大昀四境皆服时，阴阳两隔。
　　来没来得及开始，却已经结束，这到底是幸运，还是惩罚？
　　“如今，东宫易主，朝堂之争未息，虽说四夷暂服，却总是蠢蠢欲动，我已力不从心，身边，却没有你。”墨城再也说不下去，在沉默中压抑着内心的悲凉。
　　身居帝位，越往前走，就越孤独。原本皇后在世时，墨城能将所有潜藏的心思袒露，至少还有知己在倾听。可如今，他的心越发空落落的。东宫之争，寒了他的心；故人的离去，伤了他的魂。
　　他时常觉得，这世界，已只余他一人。
　　如今，即使是在梦里，也已许久没见过皇后了。
　　他忘不了，可他挽不回，触不及。
　　失去的已经失去，未归的永远未归。
　　到底这样的分别，是天意，还是心劫？是将两缕魂魄紧紧相连，还是无情地分开相执的双手？
　　墨城再也不愿想下去，转身步出上苑，遇上前来寻找的侍卫。
　　“回翠羽殿。”
　　墨城在前往翠羽殿的途中，突然兴起，想去东宫转转。
　　墨城看见墨元礼正在与东宫诸人商议什么事。
　　从前，他只觉得这个儿子年幼，谦逊些也好。
　　可如今看来，他是小看了墨元礼的能力。
　　墨城的身体每况愈下，因此如今的每次御前会议，墨元礼都会旁听，偶尔也补充一二。
　　也许正是善于藏拙，墨元礼才会在这场储位之争中，始终置身事外，却成为最后的赢家吧。
　　真是世事难料，这个曾经躲在哥哥们身后的孩子，即将登上至尊之位，治国安邦了。时光倏忽而逝，带走了稚气，映出了沉稳。
　　皇后也许会为墨元礼的成长而感到欣慰吧。
　　只是在九泉之下，他又如何求得皇后的原谅，原谅他由于偏爱酿成的两败俱伤的悲剧。
　　也许皇后会原谅他，但那种原谅，不是出于对他偏爱之举理解，而是深知帝王孤独的和解。
　　毕竟世上，哪会有这么多天遂人愿的事？
　　每种身份，都有其不同的立场，一个人的多面性与矛盾性，恰恰是在诸多身份间游走之故，哪一个都是真正的自己，却又哪一个都不是。
　　墨城贵为天子，内心盛着的，却是战场厮杀、江湖逍遥。
　　墨元训身为嫡长子，一举一动都必须得体，心中却潜藏着冲破桎梏、破开枷锁的渴望，纵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那些强加于他的东西，从来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受够了，也终于不必再忍受了。
　　墨元琅觊觎东宫之位十余年，苦心经营，却功亏一篑。
　　墨元礼原本甘居人后，如今入主东宫，尘埃落定，终于可以收起用以伪装的懦弱，大展宏图。
　　每个人，都至少有两种灵魂，一种明面示人，另一种伺机而出。
　　墨城在这条孤独之路上，踽踽独行。
　　荷疏一盖缺，树冷半帷空。他已垂垂老矣，不再为浮华而动心，他的心已经空了，空得什么都填得进，却又什么都不愿填进去。
　　走到这一步，谁都不能轻言放弃，却总觉得放下才是最好的解脱。
　　人生苦短，却又无法逆转。
　　即使有一天，什么都没了，天地仍在，日月轮转，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