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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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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秋天,飒飒凉风吹落枯黄的叶子,随着风转悠转悠地飘落到地上,树枝上只剩几片黄了一大半的老叶还在坚守。光秃秃的树枝再也抵挡不了太阳,阳光轻易透过细枝照在地上。抬头往天上看,还有点苍凉之意,真不愧为秋天。
近来天气好,基本日日晴朗,许久不见雨,幸好这地方属于水乡,不然解决喝水问题又得愁白好些政府人员的头发。
失水干枯的叶子掉在地上,黄黄的一片,小孩子故意在枯叶上蹦跳,“嗤嗤——”的清脆声像音乐一般——这些叶子真的无用了。
女人透过医院的窗户往外看,觉得今天的阳光比最近几日的都更明亮、温暖,有一种更幸福的感觉。她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快了,她快成为一名母亲了。想到着,她不禁咧嘴笑了,那种母亲独有的,充满慈爱的笑容。
在傍晚晚霞洒满天际时,她生产了。
很顺利,生了一个小公主,就是浑身褶皱特别多,像个小老太婆,极丑。护士抱给她看时她甚至不愿意承认这是她的孩子。
她自己本身长得算好看的一类,同学邻居都是叫她“小美人”的,她老公也是生的很好看,许多人家都特地为自己的女儿上门提亲。
可这孩子……也太丑了点吧。
刚从手术室出来,就听见男人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她很感动,自己可算是没嫁错人,勉强地轻声回答:“嗯。”
“男的女的?”一个老妇人问。
她的头发花白,腰却挺得直,气场足的很。
“是个很健康的小公主呢。”护士替虚弱的女人回答,很开心的样子。
“切,我就说她不会生吧。”老妇人双手叉腰,撅嘴道:“生女儿有什么用?能传宗接代吗?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能娶她,你偏要娶!”就差指着女人的鼻子喷口水了,安静的过道顿时变得喧闹。
女的怎么了?女的怎么了?我就是女的!不仅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给她做手术的大夫也是女的!护士气不过,回嘴道:“女的也好啊。而且生男生女又不是女性说的算的,都要看男性的精子。”这个护士年纪轻,显然是刚刚毕业出来没经历过事,不然她一定知道有些人没必要和她说道理,白费口舌,还落得自己不愉快。
那老妇人一下就来了气——现在的人,真是什么腌臜的话都讲的出来,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就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真是不害臊!“你这个小姑娘!二十多岁还没嫁人,也是难怪,嘴巴这么不干净,没人敢要吧!”
女人心里酸涩。从她刚和她老公谈恋爱,就有邻居专门去她家劝她——“小妧,听姨一句劝,卓国帆嫁不得。”但恋爱中的人是不讲道理的,“可我喜欢他啊,他也喜欢我。”“姨知道,但卓国帆那个娘不好,尖嘴猴腮,一看就会刁难人,你这么乖的一个女儿家,会被欺负惨的。”“姨,太迷信了,面相不一定准的。国帆很爱我,不会让我受欺负的。”“再爱你,再爱你他也敢为你跟他妈对着干吗?爱情都是用来骗小姑娘的!你都二十五了。”“二十五再不嫁,等到五十二吗?那时候我可就真成老姑娘了。”“小妧,真的嫁不得啊!你就听姨的吧!”“姨,放心吧,如果她真的刁难我,我再和国帆离婚就是。我真的很喜欢国帆。”然后她就被卓国帆带去见家长了。卓国帆他妈长得不像邻居们说的那么恶毒,只是眉眼稍长,下巴稍尖,整个人往那一站就让人拘谨害怕,但还是很好看的,不然卓国帆又怎么会好看呢?但现在想想,好像是确实是长得恶毒了些,尖嘴猴腮。
“妈,在医院呢,你少讲点吧。”卓国帆好歹也是上过高中的人,这样一个妈还真是叫他脸上不好看。
“少讲点?我凭什么要少讲点!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觉得自己读过书就了不起了!我老婆子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老妇人瞪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真是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丑死人了。
小护士年轻,受不了委屈,就跟老妇人拐弯抹角,明里暗里地骂来骂去。不指名道姓,但骂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余妧闭上眼。“太丢人了。” 她心想。
“行了行了,别吵了!这是医院,要吵去大街上吵!”疲惫的医生终于忍不住出来拉架。他不是刚出社会的学生,他当医生已经好多年了,像这样的事情他早已司空见惯。有些老人没有文化,传统思想又重,总觉得女子不如男,生不出男孩都是这个女人不行,怪不到自家儿子。起初,作为新时代青年的他也会气不过,跟家属起争执,那时总会有老医生出来劝他,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劝别人了。“小张!你怎么回事!怎么能跟病人家属起争执!学校怎么教你们的?”
“王医生,我……”小护士像被训的小孩,一下子消失了脾气,服帖的很。
“就是,现在护士都敢顶嘴了。”都说得理不饶人,可她偏偏没理也不饶人。果然还是看脸皮厚度啊。
“妈!您少说两句。”卓国帆觉得自己简直是没脸了。
“行行行,嫌我吵是吧?我走,我走!”她真的走了。她难道真的是因为被儿子说了两句给气走了吗?恐怕不见得。
在病房里,余妧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乱的。卓国帆去给她买晚饭了——那老太婆没做她的饭。“我真的嫁错人吗?”她问自己。
“诶,小妧。”隔壁床的一个预产产妇叫她。这是个乡村医院,病房少,病人却不少,有的病房能塞十张病床,挤的连走路的道都没了,好在产妇的病房人不多,只六张病床,而且这间病房恰好就只她们俩个,大概是因为今天不是什么生产的好日子吧。
“嗯?怎么了?”
“你婆婆怎么没来?照理说,待产的时候你婆婆就该陪在你身边了,你这都生完了得做月子了吧,怎么都不见你婆婆?”“我婆婆……她……她忙,家里一堆事等着她做呢。她得给我煮饭吃嘛。”“你老公呢?怎么也不见他?”“他啊,去给我带饭了。”“真可怜啊。”“姐姐为什么说我可怜?”“你不知道?”“我比较傻,真不知道。”“唉,再忙也不会忙到没时间来看看儿媳妇啊。”“呵呵……”余妧干笑,她当然知道是她婆婆故意不来,因为她被嫌弃了,所以她连饭都得自己去买。想到这,她不禁湿了眼眶。
“小妧,你生的是个女孩吧?”“姐姐怎么这么问?”“是女孩吧?”“嗯。有什么问题吗?”“那难怪了。这种乡下的婆婆都重男轻女。你生了个女孩,你在家里就没地位了。”隔壁床上的产妇抚着肚子,又说:“我家那个老婆子也是一样,逢人就说我怀了她孙子,万一我生出来的是个女孩,真不知道会怎样……”“你婆婆怎么会确定你生的就是男孩?”“老人有老人的一套吧?反正我是看不出来。”难怪,难怪她第一次去他家就没得到婆婆的好眼色。
二十五的余妧长的清纯,是邻家小妹型的,长的十分讨喜,就是瘦小了点。她第一次到他家时,他家里人基本都来齐了——他妈,他爸,他哥,他嫂和刚几个月大的小侄子。刚走进他家的院门她就觉得喘不上来气——太压抑了。这一大家伙人好像都在等着挑她错处,只有她公公看起来还算和蔼。
“这是我爸。”“叔叔好。”“这是我妈。”“阿姨好。”“我哥。”“大哥好。”“我嫂子。”“大嫂好。”“这是我侄子。”“哈哈,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余妧不知道怎么跟一个不会说话甚至可以说是还听不懂人话的小家伙打招呼。她向所有人打完招呼,但他们的脸都铁青铁青的,看起来十分不乐意除了那和蔼一点的公公脸上有浅浅的笑意。她做错什么了吗?她自觉自己很有礼貌了。
她眼看他家里的人都转身进屋子里去,可却没人请她进门。自己这算是被拒绝了吗?
“走啊,愣着干嘛,进屋。”卓国帆边往屋里走边朝她招手。
她快步跟上他,道:“你家里人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不会啦,他们只是不会表达感情而已。”卓国帆笑着说。
她喜欢卓国帆就喜欢他这股傻劲——心思简单。但她现在却开始担心了。这么粗神经的卓国帆怎么能保护她呢?
正午,卓国帆家开饭了。没人叫她,她端坐在客厅的竹椅上——主人没叫开饭,客人怎么能擅自上桌?这是她父母教给她的。厨房里很热闹,听声音他们似乎很开心。她有点难受。
“啊妧!来吃饭吧!”卓国帆在厨房里喊。
厨房和客厅是连通的,只要走过一条不到十步的小廊就能到。
“你找的什么人啊,都不懂吃饭上桌,还要人三请四请,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啊。” 卓国帆他妈是故意扯着嗓子喊的,余妧知道。余妧也知道他妈妈不喜欢自己。但是,自己喜欢卓国帆啊!忍忍吧,我爱的是他,不是他的家庭。
余妧搬了把木椅子就在坐在卓国帆旁边。
“开饭喽!”卓国帆的娘把饭菜端上桌,神情好像是开心的。
余妧觉得这样的她是好看的,一种五十多岁女人特有的好看。
“多吃点。”她说,语气关切,“多吃点。”
“嗯。”余妧和他嫂子齐声应道。
余妧心里暖暖的。果然街坊的传言都是骗人的,国帆这么好的人,他妈妈肯定也好,她就知道。她想,他们果然只是不会表达而已,人还是极好的。
“好吃吗这碗菜?”卓母明显是问在余妧。
“嗯。”余妧笑着点头。其实不好吃,但自己毕竟是客人,怎么能说主人的不好呢?
卓母从椅子上站起来。余妧以为她是要给自己夹菜,连忙端起碗往前递——这样卓母给自己夹菜就不会太麻烦了。可,这只是余妧的一厢情愿罢了。卓母把那碗菜从余妧面前搬到卓国帆嫂子面前了,还笑得诌媚,道:“你多吃点。”如果心痛最低级的声音是一个玻璃弹珠掉到地上时发出的清脆,那此刻,她的心真的痛的有如原子弹爆炸时发出的巨响。她的心要碎成齑粉了。她面前本就没多少菜,只那一碗她还勉强能夹到,现在她是真的一碗都夹不到了,她只能希望卓国帆会给她夹菜了。但卓国帆是个粗心的人,这种贴心的事还是别奢望他会做了。
跟余妧不同,他大嫂面前堆满了菜,鸡肉、花菜、土豆,连同她撒谎说好吃的那碗空心菜。
她好后悔。她是不该跟卓国帆谈恋爱的。
这一顿饭很难熬。从那盘空心菜远离她开始,她就没碰过菜了。
木制筷子仿佛是玄铁铸的,特别重,她都要举不起来了,但其实举不起来也没事,因为举起来也是要放下——她的筷子根本就离不开饭碗。她的筷子被驱逐了。
她低头嚼着白米,眼皮下垂,没有抬起的打算。突然脑海里就冒出“大米是淀粉,遇到唾液淀粉酶会水解,仔细吃会有甜味”这句话,现在看来好像是的,真的会甜的。她尽力忍着委屈。
很久很久,好像吃到她头发都白了才听到卓国帆对她说:“你怎么吃这么慢?快点,我带你去看看风景。”
“嗯。”她早就能吃完,但是碍于礼貌,她一直装作要吃很久的样子。
在小廊上走的时候,她听到厨房又传过来尖锐的叫喊:“怪我?你凭什么怪我!这个女人真是心机重,看起来那么清纯,其实就是个贱货!干嘛搞得那么委屈!又不是不让她吃菜了,菜全都摆在桌上呢,自己不夹,倒好,还怪到我身上!吃饭还吃那么慢,时间都浪费了,哪里还剩的出时间干活?国帆就不该跟这样的人谈恋爱!我给他介绍的林家女儿不好吗?偏偏看上这样个贱蹄子!”余妧看着前面依然走得稳稳的卓国帆,觉得鼻子有点涩涩的,眼角也有点热热的。
余妧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