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Mypriest

5、哥哥

　　席檩成有肌肉，但是并非那种低体脂的肌肉猛男。他体脂率得在15%左右，一看他毛衣袖子下露出来的小臂，就能知道他是那种天生不胖，在健身房隔三差五的举过铁而且管不住嘴的类型。他小臂薄薄的皮肤筋膜下包裹着的肌肉，随着夹烤肉的动作若隐若现。正午的阳光打在上面，显得那截小臂白的夺目。

　　张兴艾看着他，停在了他桌旁。

　　张兴艾今天是跟发小禤和一块儿出来吃烤肉的。俩人一前一后进的店，他突然停下，禤和没留神撞上了他肩膀，疑惑的扭头看了一眼他，就沉默的站在了一边。

　　“席大夫，巧啊。”张兴艾在桌边笑道，“今天休息？”

　　席檩成一直忙着烤肉和聊天，没注意到桌边站了两个人。此时突然抬头看见桌边的张兴艾，一双笑眼立刻眯成了缝。对面的阳光从他浓密的睫毛间投射下来，融进了白皙的皮肉里。光线在他睫毛根部缱绻的绕着尾巴，在他眼下氤氲出一片阴影。烤肉店里升腾着焦香的热气，喧闹着嘈杂的人声。但是席檩成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却干净的像是不在人世间。

　　张兴艾的心脏突然剧烈的搏动了几下。

　　“张警官！巧啊。”席檩成眼睛弯弯的抬起头盯着他，“和朋友来吃烤肉啊。”

　　“这是我发小，禤和。”张兴艾用胳膊肘指了指身后的禤和，禤和从他肩膀的空隙上露出个头来，笑着对一桌人打了招呼，“之前一直听说这家烤肉店好吃，今天特意慕名而来的。”

　　“这家店确实不错，我和朋友们都来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席檩成往外挪了挪，抬着头看着他说完，干脆站了起来，“你坐哪桌？要不我过去给你推荐几道他们家的特色菜吧。”

　　张忠玲侧过身让他挤出去，一桌人不知道张警官和他的发小究竟何方神圣，只好眼睁睁的目送席檩成屁颠屁颠的跟着人家走了。

　　“推荐特色菜问服务员不得了吗？”陈晨疑惑道。

　　“在这跟他说也行啊，就几道菜，为啥非得过去？”张梦楚表达了同感。

　　林淼方才脸上的微红已经褪的一干二净，她收回目光，默默的低下头喝了一口大麦茶。

　　“这家的五花偏腻，但是这个秘制黑牛肉特不错。张警官你……你们喜欢吃牛肉吗？”席檩成坐在张兴艾旁边指着菜单，冲着对面的禤和笑了一下，目光落在了禤和脸上，凝视他片刻，又沉思似的轻微的皱了下眉。

　　“喜欢喜欢，我啥都爱吃。”禤和和他对视，朝他笑了笑，继而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兴艾，“席大夫也喜欢吃牛肉？张兴艾这小子可喜欢吃牛肉了，你俩口味还挺像的啊。”

　　“巧了。”席檩成低下头，笑着把菜单推到了张兴艾手边，“我是不是见过在哪儿见过你？你是不是做律师的？”

　　张兴艾伸手去接菜单，拇指不经意间在他的手背上蜻蜓点水似的抚了一下。

　　席檩成的手指几不可察的一蜷，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张兴艾迅速的把菜单拿走了。

　　禤和看着他俩的小动作，在席檩成没看到的时候对着张兴艾翻了一个白眼。

　　“我是律师。”禤和点点头。

　　“果然。”席檩成说，“五年前你是不是帮席檩宏打过官司，就是医大附医那个胸外的大夫席檩宏……他是我哥哥。”

　　禤和上身坐直了，看向席檩成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记得他。你哥哥他……”他觑着席檩成的神情，犹豫片刻说道，“他是个很好的人，我没想到他会……”

　　席檩成嗓音温润，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在张兴艾见过他有限的几面里，他语调总是不急不躁的，听着十分让人心安。可没等禤和那边组织出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对席檩宏的哀悼，席檩成就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我哥的官司多谢禤律师你了。”席檩成说，“庭审完我有事先走了，一直想请您吃顿饭谢谢您的。过去这么多年了难为您还记得。”

　　“都是应该的，这是我们本职工作，别这么客气。”禤和把刚才的话咽了回去，简洁的说道，“我一直记得你哥哥……节哀。”

　　“谢谢。”席檩成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他摇了摇头，“生死有命，没什么可节哀的。”

　　禤和印象深刻的案子，张兴艾基本上都是知道的。尽管时隔五年，他俩还是对席檩宏的案子记忆犹新。席檩宏是医大附医胸外科的主任，五年前被患者家属告上了法庭。被告的原因令人匪夷所思，一位重症老年患者的儿子儿媳不愿意花钱继续治疗，也不像交拖欠了一周的费用，连夜带着病人从医院跑了，回家后不久老人就去世了。患者的女儿回到家之后难以接受，于是将医院和主治医生席檩宏告上了法庭。当时禤和作为席檩宏的律师，为他赢了这场官司，大家欢欢喜喜的回家去。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患者的女儿带着其他亲朋好友去医院持凶伤人，造成包括席檩宏在内的两名医护人员死亡，多人受伤。

　　席檩宏英年早逝，太过令人惋惜。张兴艾从来没想到过他是席檩成的哥哥。他偏过头注视着席檩成，小心翼翼的转移话题道，“之前一直没敢冒昧问，席大夫周末都有空吗？想请你出去吃顿饭，怕你太忙，不知道席大夫都什么时候休息？”

　　“除了这周聚餐，最近周末应该都有空。”席檩成笑了笑，站起了身，“有事儿也都给推到后面去，肯定给你留着空。我先回去了，微信联系啊。”

　　禤和目送席檩成走回座位，转过头来轻轻的啧了一声。

　　张兴艾黏在席檩成背上的目光一直到他坐回去才分离下来，他转回来鄙视禤和：“你刚才说的什么话？好像把他给惹了吧。”

　　“我哪知道？”禤和奇道，“我说的哪儿不妥吗？”

　　张兴艾诚实的摇了摇头。

　　席檩成对席檩宏去世这件事的态度有些奇怪，他能够主动提及席檩宏，却似乎不愿意听到别人对席檩宏的死表达惋惜和同情。

　　他的态度让张兴艾几乎要觉得席檩宏的事似乎另有蹊跷了。但毕竟时隔五年，席檩宏案子的具体经过他记不清了。他打算今天晚上去局里看看席檩宏案子的卷宗。

　　禤和轻轻的一句节哀，落在席檩成耳朵里，仿佛平地惊雷，声响从外耳道一路传进去，炸的他整个头都在嗡嗡作响。

　　席檩成最恨别人对他的同情。

　　别人的同情，尤其是这种过了期的同情，并不能对他的困境起到一丝一毫的帮助，只会一遍又一遍的把他心里的悲伤与愤懑从记忆的角落里挖撅出来——过去的伤痛在记忆里长出了肉芽组织，轻轻一挖，就变得鲜血淋漓。

　　反而同情他的那个人，一声节哀出口，自己心里的难过也跟着烟消云散，觉得自己对别人的遭遇仁至义尽，轻轻松松的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席檩宏去世后的五年里，席檩成最怕的就是别人没话找话似的的同情。

　　“你哥哥他是个好医生啊，真是可惜。英年早逝啊，你要节哀。”

　　“席大夫，我听说过你之前的事儿了，你真是不容易啊，真是太同情你了。”

　　“你之前经历过那么多事，现在还能继续做医生，真是太了不起了。”

　　“可真是不容易，还能继续当大夫。要是我，早就不干这行了。”

　　席檩成情绪低落，回桌待了一会儿就回家去了。他一觉睡到尚好佳敲门把他吵醒。把尚好佳放进来，简单抹了把脸，就跟她一块儿去了万达。

　　他从吃完午饭回来一觉睡到天黑，取完票已经饥肠辘辘。尚好佳要去二楼买奶茶，他就去了一楼买肯基基。

　　肯基基的人不少，席檩成等了一刻钟才出来。尚好佳五分钟之前就没再回他微信了，八成是抛下队友自己去电影院候场了。他拎着袋子坐上扶梯，到二楼想转到三楼的时候，他看到了尚好佳。

　　尚好佳手里拎着两杯奶茶，在奶茶店外边面对着电梯站着，表情十分焦躁。她对面站着一个男人，手舞足蹈的不知道在跟她说什么。席檩成通过男人的背影认出来，这是尚好佳的人渣前男友。

　　席檩成赶紧朝着她走过去。尚好佳看上去像一个要爆炸的二踢脚，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转身迈开腿要走，男人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操。”席檩成骂了一句，拔腿就朝他俩冲了过去，“你放开！”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男人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了席檩成。他徒然激动起来，死死的抓着尚好佳，歇斯底里的指着席檩成吼道，“席檩成对不对！老子他妈早该想到！你们两个臭不要脸的狗男女！你们他妈一直都在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我们骗你什么了！”尚好佳一边挣扎一边怒道，“我们他妈以前也是哥们儿，现在也是哥们儿，关你屁事！你他妈给我放手！”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你个破鞋！”男人另一手握紧了拳头，冲着席檩成骂道，“怪不得你一直不同意跟我复合！老子他妈今天就揍死这个小白脸！”

　　拉扯间，尚好佳手里刚买的奶茶撒了一地，她怎么也挣脱不开男人的手，席檩成把手里的袋子一扔，上前一手揽过她的肩膀把她往后一带，另一手握出一个直勾拳，一拳打向男人的面门。

　　席檩成这拳用上了七成力气，但是避开了他的鼻子，击中了男人的左侧面颊中部。男人大吼了一声，立刻对他发起了反击，他松开了尚好佳，一手抓住了席檩成出拳的胳膊，另一手伸向他的头顶。席檩成被他这一嗓子吼炸了毛，凡事留一线的宗旨也顺着脑袋被炸了出去。他出离的愤怒了，立刻朝着男人的下巴挥出了一个勾拳——谁知下一秒，男人的手死死地薅住了他的头发。

　　席檩成头顶感到了剧烈拉扯的疼痛，在一片混沌的暴怒中回复了一丝神智。这一丝神智在他脑海里说了一句话——弄死丫的！

　　他丝毫没有犹豫，借着男人的手劲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然后提膝狠狠地撞在了男人的肚子上。男人剧痛一下动作凝固了一下，竟然还没放开薅着他头发的手。席檩成凑过去在他肚子上补了好几拳，听男人发出一声闷闷的惨叫，他才去掰那傻逼的手。

　　那边尚好佳挣脱了前男友，立刻加入了席檩成的阵营，她踮着脚去帮忙掰男人的手。可惜由于战况激烈，尚好佳无法瞄准目标，尖锐的指甲敌我不分的在双方手部和腕部的皮肉上都留下了青白的印记。

　　席檩成半天无法挣脱他的手，被气到失了智，也伸出手礼尚往来的薅住了男人的头发。这一拽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两人立刻像两只急眼的小学鸡一样难舍难分的扭打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