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过我， 饶恕我》余生有墨

3、奔奔

　　除了阿爽，之云儿时的朋友就是那些可爱的小伙伴们，一只，两只，三只，不，不止，甚至是更多。你以为它们是索取吗？当然不是，从某种角度上讲，它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给予者。

　　爷爷是个超爱养狗的人，老一辈的，总爱养只狗来看家。家贫，养不起那些叫得上品种的犬。没有温顺的金毛，捣蛋的二哈，蠢萌的柯基，只有不挑吃穿，极好生养的中华田园犬，俗称，土狗。

　　六七岁时，之云开始对家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有了自己初步的印象。还残有记忆的一个场景便是奶奶穿着一件紫色的绒外套，摸着她的头，笑问她：“你几岁了？”她举起自己的右手，伸出自己的大拇指与食指，浅浅一笑，两只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答道:“七岁了。”

　　好像家里本来就有一只狗似的，当一只以奔奔为名的小狗刚开始在之云的脑海中活动时，便如消逝的光影般，迅速不见了。

　　妈妈在埋怨爷爷：“养什么狗，它身上有多少细菌，多脏啊，万一传染到孩子身上，看病要不要钱？你说麻不麻烦？”

　　奔奔还没在之云的怀抱待上几天，某天中午放学回家时，这只黑白相间，白色侵占了它的全身，只辅以零星淡黑点缀于尾巴上，耳朵总是耷拉着的朋友，失去了在女孩漂亮的眼睛底下成长的机会。

　　之云问她妈：“小狗呢？”

　　“送人了。”柳仁妍没说假话。

　　关于第一只奔奔的最后一幕是女孩抱着它，委屈巴巴地缩在墙角，打算以绝食抗议它离去的身影。

　　没过多久，家里又出现了新的小伙伴，它也叫奔奔。四个月大时，被爷爷讨回来。它的身躯已经不算小了，足够塞在一只红色的鞋盒里，之云特地找了一条白色的毛巾为它做被子，又揪了好多格卫生纸，叠在一起，当作枕头，放在鞋盒里。

　　奔奔不喜欢枕头，不喜欢被子。吃饱喝足回窝时只要看见这两样，必定趴在它的小窝旁边，任你把它抱进去无数遍，它都只会慢悠悠地跳出来，蜷在旁边，看着你，就不进去。

　　它有三种毛色，黑白棕，遍布全身。皮毛光滑，色泽发亮，是颜值非常高的小可爱。经常能看到它和别的小伙伴们玩在一处，男女都有，女为多。之云叫它吃饭，看着它和一群小可爱相伴甚欢，四处厮混，叫都叫不回来的身影，皱眉深思，深深觉得，以后它一定不用担心自己是否会孤家寡人，不，寡犬的问题。

　　活泼可爱的小奔奔，不仅在同类间混得如鱼得水，就是街坊四邻见了它，都要叫它到身边，喂它吃的，摸它光滑的皮毛。偏偏这厮脸皮厚，竟日益得寸进尺，见了人，不论生熟，只管扑到人家腿上，缠着要吃的，这厮人缘极好，十次里有九次都能要到吃的，剩下的一次还是人家一摸兜里，没有带。

　　日渐，这货吃得膘肥体壮，光滑的皮毛下是厚实的肉，拍一拍，瓷实得很。抱起来，闭上眼睛，脸颊贴近它，触及到光热，之云抱得紧紧的，两姐妹时常会抢着抱奔奔，李之云从来都没有松开手过。

　　自上六年级后，之云就开始上晚自习了，每天晚上放学回到胡同口，等在那里的是一准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嗅到熟悉的气息，它开始奔跑，像名字一般，看到那个高大的，梳着马尾辫，背着比奔奔还重的紫书包，缓步而来时，再也抑制不住地，飞扑到她怀里，等着她张开双臂，抱紧自己。

　　路灯下，黑暗中，立定的身影朝自己拥来，她露齿一笑，似乎今天布置的作业也没有那么多，老师的面孔也没有那么严厉了呢。我的朋友，感谢你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等我，我一身的疲惫在看到你的那一刻，会瞬间土崩瓦解。感谢你选中了我，把我当作你最亲的人，我会对你很好很好，请你，一定不要离开我，因为我会哽咽着，不知道如何跟你说告别。

　　之云很疑惑，是不是每只狗洗澡的时候都像她家的一样，如此这般折腾，它没有说，她也能感觉出来，它很讨厌淋水，很讨厌很讨厌。

　　之雨关上洗澡间的门，抓住狗，把它放在水盆里，它睁大眼睛，开始挣扎，在水中扑腾，一开始，它发出来低低的怒吼，等到之雨挤出沐浴露时，她听到了若有似无的悲鸣，之云也听到了，她冲进来，把它捞出去，低头一看，总爱卖萌耍贱的奔奔竟已是，泪流满面。

　　之云知道妹妹不是故意的，小孩子只是想单纯地想对它好罢了。她不知道奔奔在来她们家之前都经历了什么，但那一定让奔奔很难过，很伤心，一定还跟水有关，任其苦思不得其解，之云也想不出来，热情活泼的奔奔，它，它是怎么了？

　　太过美好的事物往往会天妒人怨，不得善终。魔爪早就指向了它，伺机而动，只待在关键时刻将其一举拿下。

　　三月十二日晚，之云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你还是离开了，你这个狠心犬，都不等我跟你说一声再见，你怎么会舍得离开我呢，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你别走，好不好，我不想跟你分开，我不揪你尾巴了，我们也不洗澡了，我求你回来，我求你回来……

　　日记写到一半，她趴在桌上已经泣不成声。

　　下晚自习回家，胡同口没有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面色一变，推开家门，呼唤它的名字，亦不见其身影。街坊秋太太守在她家门口，对她说：“我下午看见不知道谁，把你家狗用麻袋包装走了，叫得好大声哟。”夜幕下，之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攥起了拳头，竭力抑制住自己想锤爆对方的冲动。

　　这秋太太就是那一摸兜里，没有带的，剩下的一次。

　　奔奔，没有你，我的生活丧失了红色的温度，你呢，你还好吗？你还会想起我吗？

　　上文提起爷爷超爱养狗，但分别时他从不流泪，从不。没有这一个，就去追寻下一个，他没有停歇他的脚步，他又给之云送上了一份珍贵的礼物。

　　它几乎全身发黑，少数的几块白分布在眼睛和脊骨周围。出生十天左右，就在之云家了。小小的一只，让人忍不住想去呵护它，照顾它，陪伴它。

　　它仍叫奔奔，它很安静，不乱叫，不凑热闹，不去生人身边，看见之云，会静静地跟在她身边。要是她跑得快了，它追不上了，会静静地立在路旁，待之云的背影远去，再返回家中。

　　天性是本就注定的吗？为何你从来不言语呢？

　　冬天天冷，一人一犬会缩在被窝里相拥而眠，妈妈每次看见了，都会双手掐腰，一字一顿地说：“让、它、出、去。”

　　三更半夜，全家人入眠时，女孩会蹑手蹑脚地起来，把奔奔带进房间。搂着它，摸着它的头，它仍然静静地躺在你身边，不言语。

　　对内向寡言的人来讲，朋友是奢侈品。犬，也一样。以前跟第二只奔奔玩得好的小伙伴们偶尔还会来之云家，不是找它玩。

　　看着它耳朵上又破了皮，女孩举起巴掌，它就那样不说话，只转动着黑黑的眼珠看着你，放下手，心里暗骂：不争气的混蛋玩意。

　　心里矛盾，那群小伙伴是我第二只奔奔最好的朋友呢，却来欺负我第三只奔奔。

　　捧着它的脸，真诚地望着它：“我听说有的动物有灵性，能听懂人类说的话，我相信你也可以，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我很担心你，我很心疼你，你可以，不用这样的，理解我说的话吗？”

　　不言语。

　　渐渐，那些小伙伴在之云的眼睛底下一只一只消失，后来，再没有一只来了。

　　奔奔喜欢晒太阳，它喜欢在阳光底下眯缝着眼睛，女孩喜欢看它在阳光下舒展身体，那时那刻他们彼此都是放松的。

　　闲暇时之云带着奔奔出去散步，它从不撒欢奔跑，永远跟在李之云的身后，她一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那儿阳光明媚，绿草如荫，一人一狗，走在广阔的天地间，好不自在。

　　那天星期五，骄阳似火，烈日炙烤着大地，女孩擦擦脸上的汗，想着奔奔在做什么呢？肯定又在门口，跟个小雕像似的，坐立不动。她笑笑，回到家，爷爷边看电视边跟她说：“回来了，狗死了，我把它扔到垃圾场了。”

　　书包还没放下，女孩张大了嘴，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样子。

　　她摇摇晃晃地，扶着那个蓝色的破沙发边，坐下，问：“怎么死的？”

　　“药死的，我回家就看见它死在家门口，旁边还撒着老鼠药。没事儿，爷爷再给你寻一只。”

　　“不，不，它是它，它就只是它，什么都替代不了。”

　　女孩忽然抬起头，“你把它扔到垃圾场了，没有把它埋了？”

　　“没有，它只是只狗。”

　　“我要去看它，我要把它埋在土里，不然它会迷路的。”

　　爷爷撇撇嘴，“这会儿尸体都臭了。”

　　“剩一堆白骨我也要去，爷爷，我应该这么做。”

　　垃圾场，那个淡然的身躯仍然安静地躺在那里，躺在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零食包装袋上，它闭着眼睛，侧躺着，像在睡觉。

　　女孩忍不住，冲过去，抱着它散发出恶臭味的身体，嚎啕大哭，爷爷叹了一口气，带着之云走到了自家的地里，那有一排桂花树，每逢仲秋，丛桂怒放，夜静轮圆，陈香扑鼻。

　　爷爷拿铁锹桂花树旁边挖了一个洞，之云小心翼翼地把奔奔发软的身体放进去，她剪了它一小撮黑白色的毛，用纸包起来，放在贴近心脏的口袋里。

　　那天月亮很圆很大，照亮了一排桂花树，没有风，之云回头望去，只有站定的树，纹丝不动，小雕像在树下长眠。那天是六月四日。

　　之云后来分别养过一只纯白色和纯黑色的狗，白色的幼犬，喝多了奶，撑死了。黑色的小狗，死在家门口，之云目睹了它从抽搐到口吐白沫再到无声的过程。

　　她哭得像个傻子。

　　这俩只，还叫奔奔。

　　她想起了爷爷说的话：“我们和它们相伴的时间，说长了，也就短短十几年，说短了，你应该也深有体会。眼泪是流不完的，再哭，它们也不会回来了。”

　　她们家再也没养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