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复仇》胡斯

3、长生（2）

　　长生（2）

　　魏岚从美国回来后，我邀请她和爸爸来我们家吃饭。

　　自从妈妈走后，我便很少回那个我从小长大的家。我知道爸爸身体不好，安排了最称职的人去照顾他的生活。魏岚对我的态度算不上好，却并不拒绝我因愧疚而给予的各种物质补偿。她原本只是大学文学院的一个讲师，我拜托芝然同她艺术圈内的好友给魏岚写了几封推荐信，帮助她达成出国读博的理想。

　　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在出国之前与元拓离婚。元拓满面怒容的找上我，将他们婚姻的失败怪罪到我头上，他说，如果不是我用各种金钱物质诱惑魏岚，也不至于让她对他们原本平淡安稳的生活产生不满。

　　我本来厌烦应对这种失去理智的男人，但听他这么说，却发现事实确实如此。魏岚的确是在我各种奢侈的赠予中产生了原本不属于她的野心。

　　为了安抚元拓，我便提出可以安排他去英国，但元拓却执意去美国。

　　他冷笑说：“你还怕我会在美国纠缠她不成？我只是觉得，去美国更划算一些，你得解决我在那边的所有开支。”

　　我同意了，并没有觉得他的要求过分。他失去了自己珍视的家庭和妻子，这些都是无法用金钱补偿的。

　　如今，魏岚回国，元拓也差不多快回来了。爸爸虽然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还是希望他们两人能有机会重新在一起。元拓曾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也是他心中理想的女婿。当初两人离婚各自出国，最难过的人大概就是爸爸了。

　　吃饭的时候，魏岚依旧同往常一样冷着脸，似乎永远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我没什么胃口，顾谜一边要顾着我，使劲劝我喝汤，一边又陪爸爸说话。爸爸不是善交际的人，却同顾谜意外的有说不完的话题。这让魏岚惊讶万分，我婚礼的时候她没有参加，这也是她第一次同顾谜正面接触。

　　遗爱那边有裴炼照顾着，但孩童一直默默的用一种小狗似的乞怜目光看着他妈妈。魏岚却视而不见，只顾着跟我打听顾谜的事。

　　我应付着她的问题，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应该去关心一下遗爱，他一直都很想念你。”

　　她扫了遗爱一眼便收回目光，淡淡的说：“现在虚情假意的关心他有什么用，我又不打算把他接回去，我看他现在你们家挺快乐的。”

　　我还没反驳她，她就用一种讥讽的眼光扫了一眼我隆起的肚子，“还是说，你自己的小孩快生了，所以又嫌他麻烦，想快点打发给我？”

　　她说话的声音不曾压抑，因此桌面上的人都能听见，爸爸忍不住呵斥了一声，“遗爱是你亲生的孩子，抚养他本就是你自己的责任！”

　　“他又不是只我这么一个亲妈！本来由元拓爸妈养着不是很好，是她多管闲事要把人接过来，她以为孩子是宠物呢，想要的时候打发人一点钱，现在又不要了，你怎么不说说她！”

　　“长生把孩子接过来那是疼他，你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话，有考虑过孩子的感受吗？”爸爸也动怒了，他放下筷子，夹杂着雪色的眉宇间骤然散发出一种我小时候曾见识过的威严，“你读这么多年的书又有什么用？永远都是自私自利，只知道索取不懂付出，能指望你有什么出息！”

　　“砰”的一声，魏岚把手里的银勺甩在餐桌上，她站起身，狠狠的瞪着眼睛指着我道：“说来说去就她最有出息！小时候你和妈妈就偏袒她，好像她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我呢？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得不到你的一句称赞！有什么好东西永远都先轮到她！明明我才是你亲生的！我从小就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你们说我自私，那是因为从没有人优先考虑过我！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做榜样，我成为这种母亲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不过不想遗爱像我一样，一次次期待后接着一次次失望，干脆让他从一开始就不对我抱任何希望！至少这样，他以后也能少几次伤心。”

　　爸爸气极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最后无力的颤抖着那微见佝偻的背，别过目光，不再看向魏岚或是我。

　　我请他们来吃饭的时候绝不可能料想到一顿晚餐最后竟会演绎成这个样子。尴尬，且伴随着无形的愧疚。

　　魏岚推开椅子，把溅了汤液的餐布甩在那一大盘沙拉上，离开餐厅前，淡淡的瞟了遗爱一眼，说：“别怪我狠心，谁让你是我生的，你也别待在这户人家，还是去找你爸爸，只有他会真心疼你。”说完，就从衣柜里粗暴的抽出自己的风衣，留下一个冷漠而倔强的背影离开了。

　　顾谜离开座位，走到遗爱身边，微躬下身子摸了摸遗爱的头发，用他那漂亮温柔的笑容抚慰孩子此刻不安的心灵，“你妈妈说的是气话，她不是真的不要你。而且，我和你姨姨都喜欢你，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孩子。”

　　爸爸听见顾谜这番话，有些动容的看着我：“总算，你没有选错人。”

　　我伸出手握住爸爸的，向他传达我这么多年来从不曾改变的感恩和歉疚之情：“一切总会好的，我和顾谜在一起很好，而这是我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所以，魏岚也一定会拥有好的生活，您别担心。”

　　那边，遗爱已经由顾谜亲自抱着送回了房间。裴炼指挥着帮工的阿姨收拾餐桌的残局。爸爸和我则互相搀着走到花园藤架下的小圆桌旁坐下。我像个小女儿家似的跟他讲有关顾谜的事，让他更为确信我如今获得了幸福。

　　我久违的亲近令爸爸感动的流泪，他叹息道：“我以为，你母亲走后，你便再也不会叫我爸爸了。”

　　“怎么会？”我对他有此想法感到惊讶，更为自己这些年来的逃避感到自责，“你永远都是我的父亲，我从没有因为知道自己不是你亲生的就刻意疏远你。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妈妈也不会去世。”要我说出这番话无异于接受一次重新临刑的痛苦，但我还是得为这个慈爱且寂寞的老人解除他心头的误会。

　　听我这么说，爸爸长叹道：“你这个傻孩子，你妈妈去世，你比谁都难过，而那一切也不是你的过错。如果真的要怪，也只能怪命运。我研究了一辈子哲学，到头来还是不得不承认‘命运’二字，人是无法同必然的命运做抗争的，我们生命中遇到的一个个偶然，构成千丝万缕的因果，最后就成了必然。”

　　命运倘若真如爸爸所说的那样是不可避免的，那对于罪恶之人难道就该予以宽宥？对于那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难道就该视而不见？当然没有这样的道理。虽然他的用意在于宽慰我，却让我更加坚信：如果不是我，母亲就不会死。我是造成母亲之死的一个因，但更早的因却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种下。如果我不曾出生，我不是那个可恶的罪犯的女儿。母亲就不会死。

　　我如今享有着我生父给我留下的财富和人脉，但我依然恨他。只不过，他死了，与我母亲死在同一天，同一辆车上。是为了参加我的婚礼，他才会纡尊降贵且不设防备的前往举行我婚礼的那个海岛。他同我母亲一起被残忍的屠杀在半路，被炸成了肉块，惨不忍睹的现场让人无法不同情，可他死有余辜，因为他所支配下的那些势力曾以同样的手段伤害过他人的家庭。而他的死，让我再没有机会去追究他给我母亲带来的一切灾难。

　　可是，无辜的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死的这么惨？

　　爸爸离开之前还反复叮嘱我，让我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介怀，他相信母亲也一定会为我如今拥有的生活感到欣慰，让我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他其实并不赞同我接手我生父的那些“产业”。但这是我的权利，而且明面上那些东西都是合法的。

　　我只笑着点头，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且不要生魏岚的气，她毕竟是他的女儿，只是性格偏狭口无遮拦一些。他们之间有着永远不可斩断的血缘亲情。小时候，魏岚每回因为我得到了最新最好的礼物而生气不理人时，爸爸都会无奈的露出心疼的表情。他也想给她同样的东西，但他是一个好人，觉得偏心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才比较公平。

　　我回到客厅的时候，顾谜刚好从楼上下来。

　　“再给你弄点什么吃的吧，刚刚都没吃几口。”顾谜关切的看着我，我本想说没胃口，但想到他刚刚只顾着照顾我和爸爸，自己也没好好吃饭，于是点了点头，顺着他的拥抱搂住他的脖子，“你陪我一起吃。”

　　他眨了眨眼睛，笑着啄了一下我的唇，“还是我老婆最疼我！”

　　晚上睡觉前，我问顾谜怎么看待魏岚对遗爱的态度。

　　他亲吻我的脊背：“没有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她只是没有认清楚自己的位置，逃避作为母亲的本性。”

　　我点点头，有些惊异于顾谜此时流露出来的别种柔情和伤感。虽然他从来都没有提过他的母亲，但我对那个生出顾谜的女人无比感恩。没有她，就不会有顾谜，没有顾谜，我此刻或许早已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你一定会是个好母亲。”顾谜轻柔的搭上我的肚子，用一种孩子般认真的语调说道。

　　听他这么说，我却只感觉一阵凉意从我的头顶直灌入我的脚底心，我咬牙沉默着，不让顾谜发现我的异样。他轻柔的抚摸着我的肚子，渐渐温柔的覆上我的乳，咬着我的耳朵，呼吸渐渐加重，小声的询问我是否可以让他进来。怀孕五个月以后就可以□□，顾谜已经竭力的克制自己，很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本不该拒绝，可刚才闪现在脑海的回忆让我此刻只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不。”我的语调不自觉的有些颤抖，怕伤害他的感情，我握住他因为被我拒绝而有一瞬间僵硬的双手，“我今天有点累，对不起。”

　　他好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只是一动不动的任由我握着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如往常那般吻了吻我的背，却把手从我的掌中抽离出来，起身披上睡袍，笑了笑：“没关系，我去楼上的卧室睡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于敏感，我感觉他生气了，而且隐藏着一种淡淡的委屈。我有些后悔，但此刻挽留他也不自然，何况我的身体确实不太舒服。

　　顾谜离开后，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对顾谜所说的那句话耿耿于怀：我会是一个好母亲吗？

　　他似乎很期待我成为一个完美的母亲，就像他能够做到的对遗爱那些孩子表现出来的热情与疼爱。我能隐隐猜到，他或许是想在我身上寻找到他自己所渴望的那种母爱。可他却不知道，我身上有洗不干净的罪孽。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卧室的窗台前摆了一束新鲜剪下来的白玫瑰，用漂亮的黑色缎带捆着，上面似乎还隐隐残留了顾谜本人特有的味道。

　　裴炼不知道我们两昨晚在临睡前的小插曲，促狭的笑了笑：“也不知道那小子做了什么亏心事，一大早就来献殷勤。”

　　我捧过玫瑰，细心的将它们转移到水晶花瓶里，心头甜蜜又懊恼，“他人呢？”

　　“他去机场了。”裴炼说。

　　“机场？”我纳闷的睁大眼睛，最后一点睡意都没了，“他去哪儿？”

　　裴炼有些惊奇的看着我：“他没跟你说吗？他这几天要去佛罗伦萨，去处理他父亲以前暂存在几个私人画廊的收藏品。”

　　“为什么是这几天？”我想不明白，处理这种事情什么时候都不急，难不成真的因为昨晚的事情生气了？

　　裴炼见我不高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毕竟顾谜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一般过两天就会回来，我以前都没表现出任何在意。

　　他斟酌着给了一个勉强能安抚我的理由：“今年上半年，佛罗伦萨有好多家老牌私人画廊相继倒闭，这两天他父亲一直合作的那两家画廊已经申请破产，他需要尽快过去处理一下部分藏品和相关债权的问题。”

　　吃过早餐，我临时起意去静·美术馆。怀孕六个月后，我就鲜少出门。这一回突然说要出去，裴炼便要求全程陪同。我还是以和阴楚约好为由拒绝了，只在裴炼的要求下让他送我到美术馆。

　　美术馆正门外的停车场，芝然特地出来接我。她是静·美术馆的馆长，气质恬淡温雅，作风沉稳内敛。裴炼一见到她，便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芝然带着我去了展览厅隔壁的咖啡厅，那里有单独的休息室。我们两人的谈话场所原被安排在芝然位于行政厅三楼的办公室，后来我行动不便，她就特地在这间由美术馆经营的咖啡厅开辟了一个私人空间。

　　杯子里的苹果汁已经变色了，可我还是一言不发的坐着。

　　以往过来找芝然都是目的性的商谈一些“产业”的经营情况，今天匆忙赶过来，却也没说明原因。对于我任何莫名的要求，芝然都会尽她所能的满足我，却不会主动开口询问。

　　“听说今年上半年以来，意大利的画廊产业不怎么景气？”

　　听我这么问，芝然难得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但她还是用她那一如既往得体语调反问道：“您是对艺术品经营这一块有什么想法吗？”

　　虽然我的确爱好艺术，但我父亲还在世时就将美术馆经营全权交给芝然，我继承后也从不过问。除了偶尔为了一起应酬几个自恃身份的重要藏家，我们两之间从没有进行过任何有关艺术行业的话题。

　　我认真的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期待的看着她，“我就是想确认一下，真的有这回事？”

　　芝然笑了笑，随即一丝不苟的拿出她的ipad找出一份文件，“根据artprice最近提交给我们的数据，是有这个迹象，不过目前很少有人注意到。前不久国内的几家地产商还宣布同佛罗伦萨的几家老牌画廊合作，要在国内设立分支，但依我看，是对方原本的赞助基金缩水，赞助者面临破产危机，这才另寻出路，用国内这些地产商的钱来清偿债务，顺便也可以策划几个名不副实的展览在中国大捞一笔。”

　　我扫了一眼那篇全英文开头的市场调研报告，赶紧将ipad推回去：“这个我就不看了。”我的心情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愉快。

　　芝然显然对我不能拜读她的工作成果感到有些遗憾，但还是毫无怨言。只是她却带着几分担忧的神色问道：“刚刚陪您过来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哦，你说裴炼啊，他是顾谜比较信赖的人，就像你与我的关系吧。”我弯了弯唇角说道，不失机会的向她表达我对她难言的喜欢，“你也不要总是称呼我为‘您’，直接叫我长生就好了，否则我和你说话总有些不自在。”

　　芝然露出恬淡的笑容：“长生，我知道你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也知道你是真的把我当做朋友，而不仅仅是属下，我对此很高兴也很感动。但我只能以曾经忠于你父亲的方式那样忠于你。你是你父亲的女儿，你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既然继承了这一切，便对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我愣了愣，没想到她竟然会言辞切切的对我说这么一番话。

　　我上前用五指交缠着握住她现场如春笋般美丽的手指，她顺势抱住我，“虽然你的丈夫是个很能干的人，但他无法替你承担你所背负的这一切，而且——”她顿了顿，“今天陪你过来的那个男人，我以前跟着你父亲去科西嘉岛时，曾见过他，他那时应该是科索隆城堡的负责人，我那时还小，所以他对我应该没什么印象，但我记得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长长的呼吸着，让袭卷全身的冷意慢慢褪去，当皮肤上的毛孔恢复到正常的那种微不可察的状态时，我冷静的询问她有关裴炼的事情。

　　“我所知道的也只是他当时的身份，他在你父亲被人暗杀之前就离开了科西嘉，因为你父亲走的突然，很多人蠢蠢欲动，我和爱炆他们只处理了部分妄图私吞你父亲产业的叛徒，没能将其余那些人的去向调查清楚，今天见到他在你身边出现，倒真是大吃一惊。”

　　我想起顾谜曾经说过，裴炼是他父亲的朋友，也是从小照顾他的长辈。如果裴炼曾待在科西嘉岛，又怎么能同时是顾谜的长辈呢？

　　我问芝然：“你是在什么时候见到他的，他在科西嘉岛待了几年？”

　　芝然回想了一下，洁白的手指抵着下巴，这是她慎重思考时惯有的动作，“那时候我十七岁，也就是二十年前，不过你父亲手下的人经常会被派到世界各地，他虽然是科索隆城堡的负责人，也不一定一直待在那里。”

　　“你之前调查过顾谜的背景吧？”我努力说服自己内心的负疚感，在不久之前，我还曾因顾谜在暗地里调查我的事情大发脾气，如今，我却对他做了同样的事情。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像是一块剔透美丽却可摧毁的玉石，终是因着现实榔锤的敲击逐步产生裂缝。

　　芝然瞬间明白我的意思，她说：“顾谜没什么问题，只是有几点比较费解，因为你之前不愿调查他，我对那些地方也无从下手。有些问题，只能由你自己去问他。”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空荡荡的，今天家里的工人放假，裴炼不知道又在忙些什么。我走到顾谜的工作室，也不见遗爱的身影。平日里生机勃勃的宅子，此刻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而顾谜不在，似乎一切快乐的空气也跟着一并消失了。

　　当我立在顾谜的书房门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时，裴炼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吓到你了。”他露出歉然的神情，又关切的问道：“听司机说，你刚刚在车上身体不太舒服，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请医生过来看看？”

　　这位一直以来大材小用跟着照顾我的绅士啊，不知道我此刻看他的目光早已截然不同。原本端严的脸庞在我眼中似乎多了几分深沉，那颇显智慧的褐色眼眸也似乎透着几分精明的警惕。曾经科索隆城堡的负责头领，可想而知他是受我生父重用过的人，这样的人在顾谜身边，如今又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漫不经心的摇了摇头：“没事，只是睡不好引起的心悸。”

　　他浓眉微皱，露出些许苦恼的神色：“看来酸枣仁汤也没起什么作用——”说到这里，他又似突发奇想的提议道，“要不请心理医生来疏导一下，听说很多人的失眠都是内心压力太大所致。”

　　虽然他努力表现的这个想法的“随意”和“突然”，但我却能察觉到或许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我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只是睡不好而已，不用这么小题大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对于我不领情的态度，裴炼很是包容的笑了笑：“我也只是提议，有助于你健康的途径，都是值得尝试的。”有关我健康的话题告一段落，他将视线转移到我原本的目的地——顾谜的书房，他面容淡定却故作惊奇， “有什么要紧事，值得你上楼来了，要是有个磕碰可怎么得了？”

　　我抚弄着自己的长发，一会儿又交缠着手指，用这明显笨拙心虚的动作来掩饰内里真正的心虚，“只想找些书来看，楼下的书大都被我翻烂了，你们又不让我用电脑，刚刚厅里都不见人影，我就自己上来了。”

　　裴炼拿出钥匙打开顾谜书房的门，“你啊，整天看书写书，怀孕的人就应该睡睡懒觉吃吃东西，好好养足精力，这种伤神的事情少做。”我跟着进去，没心没肺的问道，“原来这书房还是上锁的？”

　　裴炼不以为意的答道：“里面还是有不少贵重的东西，虽然家里的工人未经允许不会进书房，但也得留心一些。”他指了指那一整面墙的书架，“你想看什么类型的，我帮你去拿吧。”

　　我毫不掩饰对顾谜书房的赞叹，目光激动的上前抚摸那泛着桃木香气的木质高架，“我想看维吉尔的《爱涅阿斯纪》，还有但丁的《神曲》，弥尔顿的《失乐园》，你看能不能找到，我记得顾谜说这些书他都有。”

　　裴炼听我一连串报出的书名，好笑的摇了摇头，“你和顾谜还真是一模一样的性子，这几本书是他最喜欢的，你要什么版本的。”说着便上了其中一面梯子，那旁边挂着一面小木牌，用鎏银刻着“古代西方文学”的字样。

　　我惊讶道：“有什么版本的？”

　　“希腊文版的，拉丁语版的，英语版的，中文版的——”他说到这里，我便打断道，“顾谜平时最喜欢看什么版本的？”

　　谁知裴炼却怔忡了一下才答道：“他看意大利文版的。”

　　意大利文版的三部大作还是裴炼送我回卧室后才又特地给我送过来，说是出于对我安全的考虑，那些书确实不好拿，而且他又非得像搀扶老人或刚学会走路的婴儿那般照顾我。

　　我像小时候刚得心仪礼物那般的心情翻开那些泛着古旧纸香的书籍，竟然紧张的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