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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三〇·月圆 ...

  •   明珠洒扫完庭院出来,正看到菡玉和小玉双双并排坐在门前月桂树下的石阶上,两人皆是一样的衣着,一样的严肃表情,正襟危坐,不由笑道:“你们俩是越来越像了,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一个人分出来的两个影子呢。”
      小玉回她一笑:“明珠姐姐,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嘛。哎,我们两个坐在这里闲谈,倒让你忙里忙外地打扫。”
      明珠道:“这本就是我份内的事。先生特意吩咐了,不仅闲杂物什不能有,那些必备的法器,也都需按他说的位置摆放。一会儿作起法来,半点马虎不得,这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菡玉也微微笑道:“明珠,你做事最让人放心。”
      明珠正站在她俩对面,看得真切,这一笑,差别就现出来了。双十年华的小玉,再怎样模仿,神色到底还是无法和菡玉尽同。想到这孪生姐妹似的二人即将分离,这一别便是永诀,心下也有些怅然,勉力笑道:“我还有别的事没做完,不打扰你们了,慢慢聊,到了时辰我自会叫你们的。”
      两人又僵坐了一会儿,互相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一想到身边的人其实就是自己,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了。最后还是菡玉先开口道:“小玉,过会儿我……我就不进去了……”她的语气有些哀伤,心里则微微忐忑。
      小玉却歪过头来看着她:“你又有什么打算?”
      菡玉顿时窘迫起来:“我、我能有什么打算?”
      小玉摇摇头:“我能猜到你想干什么,你一定很早就有这念头了。都是因为我,让你们这样难为。”
      菡玉握着她的手道:“怎么能怪你,这都是……造化弄人。但是回头想想,如果不是这一番奇遇,没有今日的菡玉,也没有今日的卓月,只有你孤身一人行走江湖,不是更加遗憾?”
      小玉笑了起来:“说的也是,人生在世,能碰到这样的奇事,我也算前无古人、独一无二了。一想到过不了多久,我就也能遇到一个对我像对你一样情深意重、呵护备至的卓兄,我就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长了翅膀飞过去呢。”她调皮地眨眨眼。
      菡玉也忍俊不禁:“你想得美,哪能一碰面就对你好。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与他意气不合,可吃了他不少苦头。”
      小玉装作抚额道:“想我如此聪明伶俐,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少了一根筋?莫非是卓兄和大哥技艺不精,漏了我二魂三魄?”
      菡玉笑着瞪她,小玉又凑过来小声说:“难道你不知道么?卓兄自己亲口承认的,他自第一眼见到你,便对你念念不忘。”
      菡玉一愣:“我不知……”转念想起初遇杨昭那些事由,当时和他不相与谋,恨他为虎作伥,几次三番阻挠自己行事,如今想来,若不是他暗施援手、屡次回护,自己哪能在李林甫安禄山狼环虎伺下得保安然。而自己却无丝毫感佩,反而一再伤他,不禁心怀歉疚,对小玉说:“我那时少不更事……小玉,这回你一定不要像我,你对他……对他好一些……”
      小玉哼了一声:“我才不呢,他现今对我这么坏,有机会我当然要讨回来。”
      “你要向谁讨回来?”
      小玉回头一看,见李泌正和明珠一同走出门来,偷偷对菡玉吐了吐舌头,正色道:“我是说安禄山、史思明犯下的这滔天大祸,等我回去了一定得向他们讨回来。大哥,都准备好了么?”
      李泌见她一脸严肃,便也不再追问,说:“午正日中时分是最佳时机,事先施法布阵少不得要一两个时辰,现在就进去吧。”
      小玉应声而起,菡玉站着没动,却看到屋内卓月站在门口正看着他们。外头日光晴好,他不能出来,屋内昏暗,逆光便看不清他是何神色。她心下惴惴,总觉得他好像在盯着自己,不知该不该跟着进去。小玉也看见了,回头对菡玉道:“菡玉,你……你别来了好不好,我怕我会难过。”
      李泌见小玉眼眶微红,也对菡玉说:“此事凶险,不得有半点差池,你来了反而惹她心神不宁,就在外头等着吧。等……等好了我再叫你。”
      菡玉点点头。卓月大概看小玉和李泌都这么说,也没说什么。小玉是最后走进去的,两手扶着门扇,最后看了菡玉一眼,狠一狠心别开脸把门关上了。菡玉呆呆着望着那紧闭的木门,想着只要再过半个时辰,等这门再次打开时,就再也见不着小玉了。那就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就像最好的一个朋友,她的心思澄澈如镜,一览无余,她的经历她也都曾亲身感受,她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永远不必担心会不会背弃。这样的人以后再也不会有。
      明珠见她一直失神地呆望着屋门,在背后轻轻拉了她一下:“菡玉,先生说此阵险异,旁人不可靠近,我们先到一边去吧。”
      菡玉回过神来,垂首低声道:“明珠,我实在是不能……我到外面去走走,你帮我、帮我守着他们。”
      明珠也不忍让她难过,便说:“也好,反正还有一个时辰多,你且出去散散心,到时候别忘了回来。我会在一旁守着的,不必担心。”
      菡玉始终双目低垂,转身疾步往院外走去,步子都有些踉跄。明珠目送她转出了院门,便回头来盯着屋内,立于十丈之外。
      明珠是普通人,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期间气流汹涌,灵光四旋,她也毫无知觉。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看铜壶已悄悄指过了午正时刻,一切安然。明珠松了口气,搭手为檐看了看天,日头正在头顶明晃晃的耀人眼。刚把手放下,就听屋内“哗啦”一声脆响,仿佛是什么东西打碎了,紧接着便听见拳脚相击之声。
      明珠吃了一惊,喊道:“先生,出什么事了?”想冲进去查看,又怕坏事,只能站在原地焦急张望。
      屋内似有人在缠斗,片刻又是“砰”的一声巨响,木门碎裂,一道浅色人影飞了出来,翻滚数圈方才停下,正是李泌。卓月人在屋内,想要冲出来追击,无奈外头日光强烈,只得又退回门内,面色凝寒,冷冷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兄长。你想趁我不备偷偷做什么手脚,以为我不知?”
      李泌嘴角已渗出血丝,也冷笑道:“笑话,只许你做手脚,就不许我做?你也清楚,之前被你占得先机,不过是做手脚做出来的,这回我怎会再让给你。”
      明珠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拉住李泌问:“先生,怎么了?小玉她怎么样了?成了么?你们俩先别打——”
      话未说完,李泌甩袖将她挣脱,飞身又蹿入屋内,与卓月斗在一起。明珠不敢闯入,只能从破开的屋门看到小玉躺在正中法坛上,双目紧闭,面上数滴鲜红的血迹。而那两人似乎都想抢着靠近小玉逼开对方,拳来脚往,一时胜负难分。
      明珠连声劝解,二人浑然不听。明珠无法,只得转身去找菡玉来劝架,把院内院外找了一圈,也未见菡玉身影,竟还未回来。她又急忙沿着下山的石阶一路寻去,一直找到山脚小村,问了村中乡邻,有人说一个多时辰前曾有白衣的年轻后生借了村中良马,下山去了。
      明珠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已猜出八九分,犹不敢置信,连忙又飞奔回山上道观报讯。李泌和卓月仍在斗得不可开交,那间屋子已被打得门烂窗破,屋顶还掀了一个大洞。明珠又劝了数声,两人理也不理,她怒不可遏,大声吼道:“别打了!菡玉不见了!”
      缠斗的二人闻得此言,俱停下手来,不约而同问道:“你说什么?!”
      明珠喘着气,沉下脸冷眼瞧着二人:“她借了村里的马,不知去向何方。这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只怕已在百里之外了。”
      卓月先明白过来,放开李泌便要往外冲,又被日光逼回屋内。李泌随后出了屋,说了声:“我去追她。”飞奔下山,也向村民借了马匹,沿着他们指的方向追去。
      出了山大路条条,哪里还追得到,四周又人际罕至,也无处询问。李泌空寻了一下午,将周围几条路上的村庄人家悉数问遍,一无所获,只得又返回山中。
      明珠已经把小玉挪到了阴凉的山洞深处,见他空手而回,问道:“有打听到任何消息么?”
      李泌摇头:“除了借马的老丈,再没有其他人见过她了。”
      明珠道:“菡玉此举定是早有打算,她执意要躲,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的。只是如此炎热的夏季,尸首过不了两三日便要腐坏,如果不立即把她找回来,只怕……”心里暗忖:菡玉显然是不想活了,就算找了她回来,强令她还了阳,她若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她不敢将这话说出来,但想必其他二人也都想得到这一层,只是未到最后都不肯放弃罢了。
      卓月道:“你好好照顾她的身子。不管她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她的。”
      李泌瞧见小玉脸上血迹已经被明珠擦拭干净,额上白净光滑,并无任何痕迹,冷笑道:“以前她总甩不开你,是因为她身上被你种了印记。现在没有了,你凭什么一定能找着她?”
      卓月也毫不客气:“李道长不服气的话,大可以和我比一比,看看谁更了解她,谁和她更加心有灵犀。”
      两个人互不相让,都使出浑身解数,一个白日,一个黑夜,日夜轮番苦寻菡玉的踪迹。可是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了第五天,仍没有半点消息。她好像突然从世间消失了,任凭卓月和李泌用尽各种寻踪觅迹的方法,都探不到半点她的线索。
      最后还是明珠在溪边取水时,无意中发现了顺着溪流飘下来的菡玉的外衣,夹杂着枯草败叶,显是已经在水中泡了好几天了。那件衣服上刻意下了咒,令人无法追踪,五天过去,咒语已渐失效。李泌再施法,溯溪流而上,又渐渐发现了她的其他衣物,甚至还找到了几截干枯断裂的莲藕。
      “不必再找了。”李泌将寻回的衣服断藕放在小玉身边,望着小玉死灰变色的面庞,对卓月说,“玉儿早已离魂,小玉的尸首也开始败腐,就算现在找到她,也无法还阳了。”
      卓月看着那堆衣物残骸,默然不语。
      明珠道:“既然如此,她为何还不回来?如今她已是游魂,孤身在外,岂不危险?你们俩再想想办法,总得找到人才行啊。”见二人都各怀心事,俱不言语,她想了想又道:“她骑马向北出山,躯壳却落在南边溪流之上,恐怕借马也只是个障眼法,她一直都在衡山,没有离开。先生,她以前喜欢去哪些地方,你一定都知道的,我们再去找找。”
      李泌只是摇头:“我都去过了,她……不想让我找到……”他面色如土,仿佛已经万念俱灰般的沮丧,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现在木已成舟……我把她以前常去的地方都画在地图上,你去找她吧。”
      明珠见他一直面朝着自己,以为他在和她说话,听完才知道其实说的是卓月。她看着他灰败无神的面容,那双一向清亮矍铄的眼睛,此刻只余绝望的悲凉,黯淡无光。菡玉死了,为她爱的人殉情,他再也没有机会了。或许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已经没有机会了,就像她一样。明珠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调,轻轻唤了一声:“长源。”
      “不必了,我知道她在哪里了。”卓月从他二人身边走过,顿了一顿,“她的心意,我不会辜负。你好自为之。”
      他找遍了两人曾去过的每个角落,包括昔日的长安相府,金城和马嵬的驿站,骊山的温泉,京郊的别院,甚至游荡时落过脚的乡野客栈,却忘记还有一个地方,她说好在那里等他,他却一直没有去。
      她说:那塘边也有一棵老槐树,我就在树下等你,不见不散。
      月亮已过了十五最圆的时候,却依然明亮,远远就见月下荷花开得正好,密密匝匝,挤挤挨挨,不见尽头。塘边的槐树且有些年头了,枝干虬结,密实的叶子如同一把巨伞探向水面。
      菡玉坐在树下,背靠树干,姿势一如往常。觉察到有人靠近,她转过脸站起身来,对他微微一笑,仿佛真的是他依约前来:“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
      “你……”他瞪着她,想要狠狠骂她一顿,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光瞄到她脚下,一地如水的月光,她没有影子。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他不盈咫尺,居然还在笑:“从今以后,我就和你一样了,再不用离你三丈远了。”
      “做鬼就这么好,嗯?”
      她笑容微敛,盯着他的眼睛:“做鬼能和你在一起,它就好。”
      从未见过她如此深情款款的模样,反倒换他不自在了,眼神可疑地闪向一边:“胡闹……”
      不期然地瞧见,不远处树丛的暗影里藏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他下意识地去抓她胳膊想把她拉到身后,扑了个空,才想起她现在是鬼魂了,转而站到到身前挡住她。
      那个白色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正是久违的大引魂使。卓月暗自戒备,准备接战,一边小声对菡玉说:“一会儿你退远一点,她的法力你受不住。”
      菡玉却从他身后绕了出来,把手放在他悄悄握紧的拳头上。她触不到他,只能摆出一个安抚的姿势:“引魂使是跟着我来的。我离体时尚是生魂,这几天多亏有她回护,我才能安然在人间逗留这些时日,不然就算不被勾魂使勾走,也免不得要为孤魂野鬼所扰。”说罢对大引魂使行了一礼:“多谢尊使成全。”
      大引魂使在他俩面前丈余之外站定:“二位于我有救命之恩,区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时候尚早,我就不打扰了,天明之前再来接你们。”
      她转身欲走,卓月冷笑道:“大引魂使的意思是,过了今夜便要拘拿我们回地府?你报答恩人的方式,可真够特别的啊。”
      “卓兄,”菡玉轻声道,“如今咱俩都是鬼魂了,鬼当然要去地府轮回转世的。”
      卓月瞪她一眼:“你所谓的和我在一起,就是一起去投胎?”
      菡玉道:“都已成鬼了,还能怎么样呢?引魂使说了,咱俩这辈子如此……如此纠葛,下一世定会有长久的缘分。她也答应帮忙,让我们投生在一处,早早便可以相识……”
      他冷眼瞧着她:“别跟我扯什么下辈子,谁要虚无缥缈的下辈子。”
      大引魂使大约也觉得有些理亏,停下来问道:“恩公的意思是?”
      卓月道:“我的意思是,单单守护玉儿这几天,不足以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希望尊使能拿出点报恩的诚意来。”
      大引魂使思索片刻,回道:“恩公有何差遣,但凭吩咐。但是我身为冥界魂使,职责所在,不可因私废法、扰乱三界秩序,还望恩公体谅。”
      卓月道:“这是当然。敢问尊使,人间这些年战乱频仍,死者逾百万,孤魂遍野,又有怨灵之祸,冥府想必也忙于应付,不知何时才能平复?”
      大引魂使道:“冥界人力有限,需三五十年休养生息,重建秩序。”
      卓月道:“我们俩是鬼,外头游荡的也是鬼,冥府的规矩可没有说一定要先拿哪一个罢?大引魂使何不先去平定那些正在为害世人的,最后再理会我们这两个无足轻重的小鬼,不是更好?”
      菡玉想不到他竟会提出这种要求,喊了一声:“卓兄!”
      卓月丢给她一个“你别多事”的眼神,仍盯着大引魂使追问:“我这个建议并不违背魂使职责,尊使以为如何?”
      大引魂使沉思片刻道:“恩公禀赋异于常人,就算我此时离去,他日也会有其它魂使寻来。阎君如果知晓,下令拘拿,我也不敢违抗。”
      卓月道:“我二人愿从此隐逸在这衡山深处,远离人迹,不与世人纠缠。四十年之后,地府愿意如何处置,是拘是留,悉听尊便。”
      大引魂使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说:“好,一言为定。”
      一直等大引魂使离去许久,两人已在槐树下并排坐了半晌,菡玉犹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就这样答应了,让他们平白多出四十年相守的时光。
      “再过四十年,你八十,我六十,所谓白头偕老,也未必有这样长的寿数。”她满心喜悦,喃喃说道,微微侧过头去依着他肩膀的轮廓,仿佛如以往一般相依相偎,“只是,为什么是四十年呢?”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总得比不在一起的时间长,”他偏过头,伸手想要搂她,触了一个空,又无奈地慢慢放下了,“哪怕只多一天,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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