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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江送来了一个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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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没想到宋江会送给他一个女子,他发愁了。
头天晚上下过雪,天刚亮雪停了。吃早饭的时候,林冲想起不久前院子里播下的蜡梅花种,一小条腌芦笋在嘴里停了一会儿,才嚼烂咽下去。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雪,播花种的时候,没想到开了春还会有这么一场雪。早饭后,林冲沿着刚从雪中铲出来的路走出院子,他想找个附近扫雪的侍从帮他把播花种那一片地方的积雪扫开,然后铺上干草盖起来。这点活自己也能干,只是屋里的工具都被侍从们拿出去了。刚拐上聚义厅西侧的大路,他远远看见一个女子,在扫雪的喽啰们中间趔趔趄趄穿行着。
那女子裹着红头巾,嘴里呼出一股一股白气。她不时张开一只手臂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抓着一根什么东西,被人牵着走。林冲仔细看了看,认出用东西牵着女子的人是二寨主宋江。两人拐来拐去,走走停停,然后朝他这边走过来。
但愿不是来找我呀,林冲想。他赶紧踅回了院子。
他有一个预感,如果宋江是来找他的,多半是想让他一起去攻打祝家庄。
林冲不赞成攻打祝家庄的计划。山寨一边树起“替天行道”的大旗,一边出动几千人马去抢劫只有庄丁守护的山庄,说不过去嘛。至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苦练那么多年武艺,靠抢庄户人家谋生,不是个滋味。在头领会议上,宋江说:“打下祝家庄,会有三五年粮食。”山寨里粮食虽然不算多,但一年内并没有饿肚子的危险,况且山寨一直是买粮为主的。林冲心里清楚宋江实际上是想借这次挂帅的机会,让大家养成服从他的习惯,建立个人权威,以便架空老大晁盖。会上林冲没有出声反对,他觉得反对也没什么用,大多数头领都明确表态愿意跟宋江出战,晁老大也没反对,谁还能说什么呢?最好的选择就是不反对,不请战,闭口不言。老大老二过招的时候,最好不要搅进去。
林冲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下,能听到院墙外面铁锹刮过冻硬路面的声音,冰渣子被皮靴踩裂的卡卡声,扫雪的侍从们跟宋江打招呼的声音。他希望宋江只是路过,去前面刘唐的住所,或者去再前面穆宏兄弟的住所。可是,如果是路过,扫雪的侍从们跟宋江打招呼的声音现在应当越来越远才对——宋江显然朝他门口拐过来了,就算朝他门口拐过来,还有可能是路过——出小寨西门,去土丘下面王矮虎的住所……管他呢,来就来吧。他要找你,躲是躲不掉的。
林冲走进厨房,找到一把断了柄的铁锹,一把小扫帚,还有一些干草。正在洗碗的刘安问他要做什么,林冲告诉了他。
“那哪儿行!”刘安笑了,“我出去拿把好铁锹来。”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林冲说。
刘安楞了楞,直挠头,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有洗碗水。很快,刘安拿着一只撮箕出来帮忙了。林冲告诉他,先铲出一条路,通向窗前播花种的地方。干了几下子,刘安直叫不得劲,扔下撮箕跑出了院子。几乎是立刻,院门口传来了刘安通报的喊声:
“林头领,宋寨主来了!”
林冲应了一声,站直了身子。他听出自己回应的那句“啊,宋大哥来了!”声音虽大,没多少热情。人家毕竟是二寨主嘛。他扔下铁锹,搓了搓手,搓了搓脸,提醒自己准备好笑容。从前在东京当禁军枪棒教头的时候没学会这一套,上梁山头几年,没必要学,现在倒该好好学一学了。
但是,当看见宋江用剑鞘牵着女子走进院子的时候,林冲却忘记把准备好的笑容绽放出来。他的眼神似乎被那把剑鞘粘住了:剑鞘的一端被女子一只手隔着袖子紧紧抓住,另一端握在宋江手里。两个来客被林冲的侍从们簇拥着,说说笑笑走进了院门。林冲听见刘安问宋江打祝家庄的日子会不会因为这一场雪推迟。
这也是林冲想知道的,他昨夜猜了好几次也没猜出个结果来。他当然希望推迟,甚至取消这次行动。他想,大约老天爷也不想看见梁山人去抢祝家庄吧?他觉得这么大的一场雪应该能让宋江推迟行动。
宋江呵呵笑着,“这个嘛,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老天爷,一个是咱们马军大头领林冲。”
“宋大哥说笑了,什么时候打祝家庄,大伙都是听宋大哥的。”林冲把来客往屋里迎,“有事让人来叫我嘛,路这么滑。”
“我还行,”宋江说,“是有些为难她那双三寸金莲了。”宋江介绍了女子,名叫宋妙棋,是他兄弟媳妇的使女。
林冲朝宋妙棋笑了笑,招呼上茶上点心。他心想:宋江带兄弟媳妇的使女来这里做什么?他猜不出来。女子模样很俊俏,也很娇弱,似乎还没喘匀气,细眉不时微蹙一下,因为冻,可能也因为累,刚进屋时脸很红,红晕本来渐渐退下去了,看见林冲朝她笑,她忽然脸又红了。
宋江喝了一口茶,靠在椅子上,把自己舒舒服服摊开。“林教头,我上你这儿躲清闲来了!要是早知道打个祝家庄有那么多破事,我就不挂这个帅了。一会儿这个找我要这个,一会儿那个找我要那个,好像我会变东西一样。今天给自己放假,老宋啥也不干了,请你手谈几局,如何?”
林冲曾跟宋江下过两次棋,两次都赢了宋江,赢得很利索。他相信宋江这次来下棋只是个借口。“好啊!”林冲说,“今天还真是个下棋的好天!”林冲尽量表现出很有兴致的样子,马上让人在火盆边摆上茶几、棋具,他亲自躬腰去拨火盆里木炭,把火拨旺些。“宋大哥是琢磨出新招法了吧?”
“哪里哪里,我哪琢磨得出来什么新招法,”宋江指了指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宋妙棋,“其实我是来看你跟妙棋下棋的。嘿嘿,俺老宋有自知之明,特地请了这员女将先出马,先杀杀你的威风,然后我再慢慢折磨你!”
林冲心里咯登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女子是来下棋的。一个女子会下围棋,并不稀罕,宋太宗赵光义是个棋迷,每年招宫女时,围棋水平高的应征者优先,民间有许多女孩子学棋。让林冲吃惊的是,一个会下围棋的女子竟出现在梁山,出现在他的住所里,此事决不可能是碰巧发生的。林冲抱拳致意,“宋姑娘,幸会,请多指教!”
但他的手却没有去打开装棋子的木盒子。
宋妙棋连忙施礼,“指教不敢当,我是来伺候两位头领大哥下棋的。林大哥太客气了。”
“都别客气啦。”宋江把林冲面前的棋盒打开,扭头对宋妙棋说:“你先摆个棋势给林头领看看。”
“是。”宋妙棋立刻伸出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拈出棋子,摆出了一道棋势(死活题)。
林冲看了一眼,端起茶杯慢慢品着。黑棋白棋各被对方分割成三块,棋形对称,其中一块独眼白棋被围压在边上,只剩三口气,形势非常危急。一旦这块独眼白棋被歼,黑棋被分割的三块棋就连成了一体,再无后顾之忧了。不过,浮在中腹的一片黑棋也很危险,但对杀比气,比压住的独眼白棋多一气。显然,白棋先走才有可能活下来。林冲心中试了两三种方案,解答不出来。
林冲摇摇头,“宋大哥能解开吧,教教我?”
宋江瞅了瞅他,似乎在分辨他是不是在捉弄他。林冲又诚恳地说:“我是真解不出来。”
宋江这才让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透出来,“她昨天摆给我看,我也一时解不出来。后来听她说,这道棋势是太宗皇帝创制出来的,名叫个什么‘对面千里势’,收在大国手、棋待诏李逸民的《忘忧清乐集》中。不是专业棋手,不费点时间琢磨,如何解得开?”
林冲听出点意思了,嗯嗯嗯点着头。宋江又说:“再摆一道,《忘忧清乐集》中还有一道太宗创制的,叫什么来着?摆出来让林头领欣赏一下。”
“天鹅独飞势。”宋妙棋轻轻答道,随即在棋盘空着的一侧迅速摆了出来。那么多手棋,她居然都是靠食指和中指两根白皙细长的手指,一颗子一颗子拈着摆放出来,不用其它手指帮忙。动作细碎快速,但轻灵优雅,一点也不忙乱。
林冲望着棋盘默想了一会儿。跟“对面千里”棋形近似,也是互相被对方分割成三块,不过其中一块被围压在边上的黑棋,眼中被白方点过一子,算是一只较大的独眼。林冲没破解出来,但他相信宋江有一些很重要的话,已经摆在了棋盘上。他心里沉重起来,希望这些把戏尽快结束,希望宋江带着女子尽快离开。他蹲下来又拨了拨盆中的炭火,火烧得挺旺呀,这屋子里怎么就热乎不起来呢?林冲直起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解不出来。”
宋江跟着笑了,“算了,你以后慢慢琢磨吧,我送一本《忘忧清乐集》给你,你闲下来的时候,爱怎么琢磨都成。这会儿,你高抬贵手让我两子,先让我痛痛快快杀两盘,杀杀棋瘾行不?这丫头总不肯赢我,每次不多不少仅输一子,比让我输了还难受。吃饭的事先说一下,不要太麻烦,你们平时吃啥就吃啥,不答应我就不在这吃了。”不等林冲开口,宋江又对宋妙棋说:“待会儿你去厨房里帮帮忙,这样咱们就不算白吃啦。”
林冲虽然不太乐意留宋江在这里吃饭,也只好赶紧去厨房里分咐。宋妙棋要跟着他进厨房,林冲客气了几句,但没有阻止她。林冲猜测宋江带她来的原因之一,有可能是喜欢吃她做的菜吧。宋江嘴上说随便吃什么都行,其实饮食上非常挑剔。宋江在他这里吃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每次都给林冲的侍从添了许多麻烦。
回到堂屋,宋江已在棋盘上摆上了两颗黑子。一边下棋,宋江一边闲聊着宋妙棋的来历。
原来这女子父亲是宋江老家宋家庄的私塾先生,打听到宫中要招专门陪皇帝下棋的宫女,他便从小培养女儿下围棋。没想到当今皇帝徽宗即位后,风向变了,主要爱好不在围棋上,徽宗更喜欢书画和妓女,去年起不再招下棋的宫女了。“怎么办?”宋江说,“他父亲托我,看看有没有喜爱下棋的官员愿意纳她作小妾,我的老上司郓城县县令时文彬有点兴趣,说夫人走了后,送过去看看,合适就定下了。她父亲急着买地,要了我家十亩地,妙棋就这么着,留在我弟媳妇身边临时帮帮忙。后来我出了事,这丫头就没机会给县令送过去了。上次我回宋家庄接我父亲和弟弟家眷,顺便把她也一块接来了。这丫头烧得一手好菜,你知道愚兄我嘴馋好吃,哈哈。”
听到这里,林冲有些感觉了,他觉得宋江在试探他对这个女子的兴趣。凭心而论,这女子很有吸引力。他一向对聪慧的女子另眼相看。他那去世四年九个月的妻子张若梅,非常聪慧,虽然舞不动真刀真枪,但能记下十几本刀谱枪谱,而且对其中很多招式的奥妙理解得非常透彻。这宋妙棋的聪慧似乎不在他妻子之下——林冲很快停止了比较,不说话了,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双方在左下角缠斗了两个回合,宋江突然举棋不定,问林冲:“你在东京时见过徽宗吧?”
林冲不知道宋江问这个是什么意思,照实说了:“我进宫值班见过他几次,从没说过话,”
“在你看来,他这个皇帝当得怎么样?”
“我看不怎么样,尽用一些不干实事的奸臣,花石纲把江南的老百姓搜刮得很苦,朝廷的赋税一半送给辽国人了。不过,常听蔡京高俅夸他字写得好,画画得好。”
宋江点头:“这个人是有很多杰出的才艺,却毫无治国理政的才能,便宜我们这一代好汉了。你说为了造东京那个大花园,怎么敢把江南搞得那样水深火热?江南可是大宋的钱粮重地呀,江南一乱,大宋朝就要完了!群雄逐鹿的时代又要开始了,林教头觉得我们有没有机会呀?”
林冲有些茫然,“机会?我没有想过……”
“不想怎么行,难道在这个水泊里当一辈子强盗呀?”
“宋大哥的意思是……”
“哦,我是这样想的,咱们不能浪费这千年难得的际遇,得积蓄实力,在机会来临时西进中原争夺天下。咱们京东路这一带无险可守,梁山能容纳的兵马太有限了,最好的方案或许是去体制内积蓄力量,像梁太祖朱温那样是比较稳妥的!”
林冲多少听明白一些了,宋江这是在拐着弯儿宣扬他那套招安的观点。朱温的经历林冲以前听过一些,一百多年前,朱温参加黄巢的农民军,后背叛黄巢接受了唐僖宗的招安,反过来镇压农民军,积功升至宣武军节度使,被封梁王,势力扩张后又率军进入关中控制了朝廷,建国号梁,迁都洛阳。不得不承认,宋江以朱温做说辞挺聪明的,招安本来是投降朝廷的可耻烂事,让他这么一说,反倒成胸怀大志的壮举了。
林冲没吭声。他不同意投降朝廷,但也没必要公开反驳宋江。宋江不是那种可以轻易得罪的人。林冲能够理解很多人宁可得罪晁老大,也不得罪宋江。得罪晁老大,一般来说没什么大事,晁老大就算心里不舒服,表面上也会绷出一副海量大度的派头来,不会对你怎么样。得罪宋江就不一样了。
江州通判黄文炳,揭发宋江在酒楼题反诗,宋江被判死刑,晁老大亲自带一百多人劫法场救出了宋江,还没脱离险境,宋江却要求进入黄文炳所住的小城去抓黄文炳报仇。黄文炳一家四十多口人都被杀了,房子被烧了,黄文炳被宋江的亲信李逵一刀一刀一小块一小块碎割下来在炭火上烧烤着下酒。
还有。此前宋江在清风山的时候,跟王矮虎花荣等一伙人一起,抓住了前来攻打山寨的青州兵马统制秦明,宋江割断了捆绑秦明的绳子,跪在地上求秦明入伙,秦明拒绝了。宋江假意答应释放秦明,灌醉秦明后,让一个长得像秦明的喽啰穿上秦明的衣甲,拿着秦明的狼牙棒,晚上领着人马佯攻青州城,把城外一个村庄烧成了瓦砾场,把村里男女老幼杀死了几百人,硬是把一桩弥天大罪陷在了秦明身上,不知道青州知府是不是气昏了头,把秦明的妻子和孩子都杀了,还让军士把首级挑在枪上给秦明看。秦明被逼降顺了宋江,宋江当天把花荣的妹子嫁给了秦明。
毫无疑问,宋江是一个心黑手毒的大魔头,林冲常提醒自己能躲则躲,躲不开就必须小心对待。人世真他娘的艰难,当一个强盗都这么不省心。
林冲感觉到宋江的目光在研究他脸上的表情,他让脸上浮了点笑意。宋江朝他看了一会儿,很快把话题转开了。说了几句山寨粮食不够,夸了一阵林冲带兵有方,然后暗示林冲应主动提出来参加攻打祝家庄……宋江不肯直接求他参战,而是绕来绕去,云遮雾罩的,林冲能够理解这种谨慎,宋江是靠面子在江湖上立足的,他要是直接开口求你,你拒绝了他,他丢不起这个面子,那跟要了他的命差不了多少,你要想顺顺当当脱身那也是不可能的。
问题是,林冲确实不想参加攻打祝家庄。除了良知上过不去以外,私下里答应宋江参战,几乎就是对晁老大的背叛。年前晁老大阵营的重要人物军师吴用已倒向了宋江,如果自己再倒向宋江,林冲不知道晁老大会不会直接倒掉。如果晁老大倒掉了,梁山再没有人能制衡宋江,宋江就可以放开手脚搞招安那一套。
快吃午饭的时候,一盘棋还没下完,花荣来找宋江,两人走到一旁说了几句,宋江稍一思索,朝林冲走过来。
“本来要在你这里躲清闲的,现在我有事,连一顿安稳的饭也吃不成了,你自己慢慢享用吧。”宋江停顿了一下,严肃地说:“你是咱们梁山马军大头领,一定要把你照顾好,没有个让我放心的人照顾你不行,妙棋就留在你这里,先试一个月,不合适再给你找一个。”
这个安排真是把林冲吓了一跳。虽然不是一点心理准备没有,但还是有些措手不及。如果宋江事先征求他的意见,他或许有机会想出一些理由来委婉地推脱掉。现在不好办了。
“宋大哥,侍从们把我照顾得挺好的,我倒怕……”
“怕什么?她又不咬人,咬人你也可以跑,她一双小脚又追不上你。”宋江哈哈大笑,“还不快谢谢我。他倒怕上了。”
“我只是……怕照顾不好她。”林冲迟疑了一下,深深作揖,“谢谢宋大哥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