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私语》墨猴

1、楔子

　　书翁一族，由诞生自书本的精魄构成。因着出身的缘故，多数的书翁单纯善良，博学多才，对未知的学识充满了渴求。毕竟对于一本书来说，能够获得更多的知识与感悟，是符合天性的无比幸福之事。

　　前提是这本书得不是一本滞销食谱。

　　书翁隆百城便诞生于一部凝结了创作者隆四郎全部的心血却因创作者籍籍无名而销量惨淡的美食大全中。待他凝结出实体后，便难堪地发现自己的本体已经在一座积压旧书的仓库中堆了近五年的灰。好在看管仓库的人还算负责，自己的本体上除了落了点灰，并没有出现一些更尴尬的痕迹与脏污。

　　因着是初凝成的精魅，隆百城连凭空移物的能力都没有。他花了近一个月的功夫才偷偷摸摸将自己的本体偷出移到了一座位于右京区的一间顶级藏书库。而后便悲剧的发现，虽然在京都生活暂时不必担心身份问题，可自己除了会做些饭菜别无所长……

　　然后他就去应聘到一家餐馆洗盘子去了。这一洗就是十年。

　　十年间，现代大都市教会了书翁隆百城很多他作为一本书时不可能接触到的东西：他学会了很多电子产品的使用办法；他学会了开车，考到了驾驶证；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合法行走人间的身份；他煲的汤被主厨品尝到，虽嫌心意寡淡，其味道却依旧惊为天人，他得到了提拔，受到了聘请，甚至考到了厨师证；他因此攒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足够他在京都舒舒服服的过他作为精怪漫长的一生。

　　可他依旧不懂人类，这些有着灰色灵魂的生灵。

　　在后厨中，他被视为“只懂料理的怪人”；在人群中，他的格格不入一眼即知；他从不懂女性人类的心意，曾因此闹出啼笑皆非的笑话；因着出色的脸，人类男性排斥他，个别恶劣的甚至骚扰他，幸好正直的主厨松本很照顾他，他才不至于受到更多的欺凌。

　　松本是第一个从灵魂中对隆百城散发出由衷善意的人类，或许是因为早年间儿子出车祸去世的缘故，将隆百城视为子侄照看。因着丧子的打击再加上长期于从事着客人要求极高的主厨工作，他的身体并不很好，能多撑出十年，还是隆百城每每攒了天地精气偷偷反哺的结果。

　　然而这也是极限了。

　　松本的家位于西院巽町，在周围社区一片家庭料理店的氛围中却是出乎意外的普通住户。在这周木曜日终于得到了轮休机会，隆百城赶到时也已是午餐时分。在周围行色匆匆前去料理店用餐的行人中，便看到这位亦师亦父的男人没有待在屋中看时代剧，而是出乎意料地坐在自家院前狭小的天井中发呆。

　　“松本老师。”隆百城在围栏外就对着松本恭敬地鞠了一躬。见松本微微颔首，方推开门进去，而后站在松本的面前便不动了，对着他便开始汇报这几日后厨的工作进程。

　　松本默默听着隆百城有条不紊地从采办讲到配菜，再从配菜讲到刀工与烹饪。这个年轻人十年如一日的严谨细致，对料理工作的用心自始至终从未改变过。他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打断了隆百城一板一眼讲述今天新进的鲜美鰤鱼料理有多么受欢迎的描述，疲惫道：

　　“老师我很累了，也有些饿了。隆，扶我进屋，做一份天妇罗拉面吧。”

　　听到他疲倦的声音，隆百城不知为何心中一悸，他轻声应是，而后上前一步搀扶起已经六十余岁一头白发的松本。不同于十年前作为后厨顶梁柱时的意气风发，如今退居幕后的松本已经很衰弱了。隆百城扶着他走进屋里时，他身上的灵魂之光摇曳着，像是随时要熄灭一样。

　　松本执意要坐在餐桌前观摩隆百城料理，拗不过倔强的老师，隆百城围上了老师的围裙，将头发仔细全部塞进帽中，而后洗干净手开始准备和面。

　　作为福冈人的松本极热爱豚骨拉面，家中常备一口熬煮着豚骨汤的锅。有了这碗绝妙的白汤，隆百城的工作便轻松很多。松本见徒弟慢条斯理地揉好面团后包裹上保鲜膜醒面，留下一碗面糊，接着从冰柜中取出松本早上买好的鲜虾与墨鱼。看着徒弟一丝不苟地处理墨鱼，为虾开背去壳，那先于虾腹侧划一刀再于虾背上压一刀的做法与八年前自己教给他时的一模一样，松本用左手轻轻摸了摸自己青筋凸起散布着老年斑的右手，黯然一笑。

　　处理好待炸的鲜虾，油锅在预热中，一锅热水正在冒泡，面便发酵好了。隆百城揉的微黄面团只加入了少量的水、新鲜鸡蛋和盐，面团发好后却可谓弹性惊人，其盐水与鸡蛋的配比是松本的独门秘笈。他拿起立在墙角的擀面杖，摘掉了上面的防尘套后运了运气，而后一杖压在面团之上。只见他手臂施力间，面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软变薄，反复几次后已变成一张光滑无比的面皮。隆百城收好擀面杖，将面皮重新揉团，反复摔打，而后抻下一块够用的，正欲将剩下的面收回冰箱时，松本发话了：

　　“也给自己做一碗吧。今天就陪着老师……一起吃午饭吧。”

　　“是。”隆百城点头，又抻了一块面下来。

　　无论多少次围观隆百城做拉面，松本都是百看不厌。这孩子极有料理的天赋，胳膊上下挥舞，手指几下翻飞，根根一般细的拉面便拉成下了锅，在水中翻搅几下断生后，隆百城取出老师常用的大号拉面碗，垫进三片海苔，将细软弹牙的面条滤水后倒入，而后揭开炖锅的盖子，舀了一勺鲜美至极的白汤当头浇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是经过千百遍的考验。一瞬间，豚骨汤鲜美至极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厨房。松本陶醉地呼吸了几下，口中却不停：

　　“该炸天妇罗了。”

　　“是。”

　　芝麻油的温度达到了恰好的二百一十五度，隆百城将挂了一层薄薄面糊的鲜虾与墨鱼溜进油锅。厨房中立即被炸天妇罗时特有的滋啪滋啪声充满。作为一本食谱精怪，隆百城眼神毒辣，眼见炸虾与墨鱼表面已凝成了微微发黑、酥而透明的脆皮面衣，马上用长筷将之捞起，于滤油纸上静置一刻，便放在了松本的面碗中。倒入几滴麻油，捻入一把清新的碎葱，松本点名要吃的天妇罗拉面便做好了。隆百城将筷子放在面碗上，勺子斜置一侧，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松本。见他接受，才转头去料理自己要吃的那碗面。

　　接过碗后，松本先舀了一勺汤喝下，方挟起徒弟炸的天妇罗慢慢咀嚼起来。吃掉一只外皮酥脆内里鲜美至极的炸虾，松本将墨鱼推到一侧，用尖头筷子夹起一缕粘着葱丝的面条呼噜噜吃进口中，咀嚼多次咽下后，他微微点头：

　　“隆啊，这次虾、面与汤的结合堪称完美，没有愧对我熬的好汤，很不错。”

　　“没有辜负老师的教导真是太好了。”隆百城端着自己的那碗面过来坐在了松本的下首。看了一眼他的面碗，松本便微微皱眉，不容推拒地将自己碗中的炸墨鱼放在了那碗光光的面条上，不甚赞同道：

　　“纵然说是要养生，年轻男孩每天也是要补充些蛋白质的。”

　　“是。”隆百城微微点头。见他受教，松本满意了，师徒二人于是安静地吃起面来。

　　或许是因着身体缘故，松本今天的情绪格外波动。隆百城只吃了几口面，就感觉到他的灵魂一阵震颤，他抬起头来，便看见了松本的记忆碎片在他的灵魂之光中一一闪过：

　　年轻时的松本不顾家人阻拦，带着妻子松本小山从福冈斗志满满地来到京都。两人一穷二白，只靠着一股子冲劲坚持着。松本在料理店里打下手，小山则在租屋中料理家务，偶尔帮邻居带带小孩赚补家用。松本最期待的便是每天深夜回家后妻子笑着端上来的拉面，只喝一口，看着妻子的笑颜，他的心都暖了；

　　在京都工作了五年后，松本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他们搬到西院巽町，租了更好的房子，小山也在此时诞下儿子松本太郎。在家中抱着初出生的儿子，看着床上小山疲惫的睡颜，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进发着；

　　小山生下孩子后不幸罹患了极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忙于工作的松本却疏忽了妻子的精神状态，只觉得她较平时除了沉默些并没什么不同。终于有一天，小山在哄睡了太郎，收拾好一切家务后出门投河自尽。被警署通知前去认尸的松本，攥着妻子写满了抱歉字样的遗书，抱着装着小山的裹尸袋嚎啕大哭；

　　儿子太郎自小生活在没有母亲的环境中，松本为了养家日日忙于工作，太郎跟着学校中的不良生厮混几日后很快就学坏了。终有一日，父子二人就升学问题大吵一架，太郎掀翻了父亲做给自己的拉面转身就走，当天晚上便出了车祸。虽然他未成年酗酒要承担主要责任，撞他的先生却是京都一家大企业的副总，慷慨地赔付了松本不菲的安慰费。法庭上，拿着大额支票面对记者镁光灯的松本，一脸的麻木；

　　拿着那笔钱，松本买下了这座满是悲哀记忆的房子，他依旧每日上班，依旧拼了命地去做出美味的料理。可他只觉得空，下班后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呆呆看着电视剧时，他面无表情。他的内心仿佛破了洞的口袋，任装了什么，都再不会填满；

　　直到那日晚上于居酒屋大醉后，送他回家的、一个新来后厨帮工的年轻人——他在被欺凌时受了松本的援手——留下了一罐汤给他。松本皱着眉喝完了汤，只觉味道极好，却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厨师在烹饪时，可能会酝酿而发的心意；

　　待交还汤罐时，他看到那个漂亮的孩子，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对任何人都很淡漠，只有对着料理时才会迸发神采，一如当年的自己。他立时决定要好好教导他，即使苛刻以待，也绝不能让他像自己那般，再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隆百城静静坐在餐桌旁，一面感受着松本闪烁的记忆碎片，一面照顾着他吃饭。上了年龄的松本吃的很慢，吃到后来，他只得用一侧的牙齿反复去咀嚼面条，时不时还要皱着眉头停一下，才能将那口面艰难地咽下去。

　　隆百城从书上了解到，食道癌晚期会伴随着极严重的吞咽困难，但面对眼前活生生的病患，作为一名书翁，此时除了不停给松本输送着天地精气，他束手无策。

　　松本勉强吃完了徒弟做的面条，又撑着喝了两勺令他如鲠在喉的汤。心满意足，微微吐出一口气道：

　　“真是太好吃了，若小山还在的话，怕是会对你的面没口子的夸奖罢？”

　　语毕他苦笑了一声，伸出手似是想摸摸隆百城的头，犹豫片刻，还是放在了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隆啊，去我的书房拿一下书桌上的文件袋吧。”

　　隆百城不明所以，乖乖取来了那个封装严实的文件袋。松本推开面前的面碗，抖着手指从中间掏出了几份盖了松本私章与公章的文件，抚平后将它们尽数递给了隆百城。见隆看了一眼便要发问，他挥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平静道：

　　“老师虽然老了也病了，但并不糊涂，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我唯一的学生隆啊，是一个非常认真听话的好孩子，他在京都却是没有家的。老师死后可以回到福冈老家与老婆孩子团聚，有兄弟照看。可那时候，隆呢？他本来就不擅长和人交往，老师不在了，谁来照顾他，给他一个家呢？“

　　“所以啊，老师想到了，我可以给隆留下一栋房子啊。喏，这是它的赠与证明，税务我已经代你缴纳了。等老师死后，这里就是你的了。”

　　“我记得你曾说过想开一间家庭料理店，老师支持你！我记得你有攒一笔钱，待这栋房子归你后，随你心意去改装它吧，只要隆能开心地继续料理，实现自己的心愿就好了。”

　　“隆啊，老师这一辈子遗憾的事情有很多，唯在这里忠告你一点：千万不要像老师一样，舍本逐末。忘记了最初的心愿，忽视了最重要的人，酿成大错后方知到后悔，可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那天下午，隆百城陪着松本在他的宅子中逛了一日。松本详细地向他诉说宅子的每一个细节，厨房里的很多炊具都是他与亡妻小山一同添置的；初搬来时小山干劲满满，给家具们缝制了许多的针织套，为此还被松本嘲笑过，如今，那些针织套依旧好好地套在家具上，只是洗得发白；儿子太郎尘封许久的房间也被打开了门，里面堆着他曾经最喜欢的山地车。松本摸着山地车掉漆的皮座，谈着儿子学会骑车后炫耀给自己看结果摔了一跤的模样，笑着淌出了眼泪。

　　入夜后，松本送隆百城离开，自己则拖着残躯回到了寝室。坐在小书桌前，他最后看了一遍遗嘱，仔细敲定了所有要带走与自己一起火化的回忆之物，坦然地按上了自己的私章。

　　待松本躺上床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起身将床头放了多年已经泛黄的全家照抱入怀中，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松本有一种预感，他会做一个最好的梦。梦中的家再不是空荡荡的，而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小山在厨房炒菜烹汤，时不时拿着筷子敲一下太郎探来偷吃的手。若是见到自己此时进门来，他们大概会惊喜的跳起来吧？

　　第二日晨，六十三岁的著名厨师松本信之介被上门探访的学生隆百城发现病逝在家。因为死者已在月前找到了律师事务所公证，遗嘱上也盖妥签好了所有章程，并没有出现可能的遗产纠纷案件。按照他的遗嘱，他本人火化后的骨灰由其学生隆百城送回福冈老家，其生命保险与年金赠与老家的堂兄松本信之助，其积蓄与房产则赠与学生隆百城。对此遗嘱，松本信之助及隆百城均无异议。

　　一周后，隆百城将老师的骨灰带回其家乡与妻子小山、儿子太郎合葬。又是一年过去，位于京都市右京区西院巽町一家名为“万象料理屋”的家庭料理店，就这样静悄悄地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