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犯》云姜

3、12~16

　　12

　　他很明显地日渐消瘦下去。虽然他仍能上朝。
　　因已给他驱邪过，江防便只是请太医来给他把脉、开药。
　　他并不同太医交谈，每次问病情，便都由丫鬟回答。他不反对吃药。每一次药端来，都看也不看便喝下去。
　　他只是看着窗户外。看太阳落下去，无边的月色升上来。又是两个月过去，冬意深了，开始飘雪。天日寒冷，他仍旧不关窗，为了窗外月色。
　　终有一日，亦是夜深人静时候。他坐在桌后，对着窗前。那夜月色正好，清淡如水。突然，他看见了窗外飘入一缕轻烟，萦绕在窗前的月光下。
　　那轻烟，像她的披帛飘带，轻轻旋转着。速度渐渐加快。然后突似融入了月光。他不知是否是做梦，轻烟中突然有了形体，有青丝，有发髻，然后，便有雪白的衣袂旋绕而过，层层叠叠，如蝶纷飞。轻烟逐渐化成人形……他内心震惊，抓紧扶手……最后，那人影面对着他停了下来。
　　他一怔，不知是否是幻觉。
　　她没有梳发髻，三千青丝垂曳下来，直至腿弯际。亦未穿襦裙，而是身着宽大的白色袍衫，广袖飘飘。如同霜雪。
　　他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从桌后缓缓步出。她的目光亦随之流转，他感到眼睑生痛，但她确实未曾消失，或离开。

　　樊姬？他轻轻问。
　　她笑了，眼中浮起闪亮的泪光。但心头最初的高兴渐渐淡去，化作了满腔的愤恨，与怒火。他愤愤望着她，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樊姬拭去滚落的泪珠，说：对不起，林。你父亲就是害死我姐妹的那个人，我来他身边，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他呆了呆。自她走后，他早已想明白这个事实，可她一声不吭就走了，又曾那么对他。他深吸一口气，便又问：那你此刻为何出现？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吗？
　　樊姬呆了呆，也似了悟一般。怔忡了半晌，唇边绽开一个凄楚的微笑，说：你说得对。你是不会原谅我的。
　　接着，她便回过身去，似要走了。
　　眼见如此，他恐慌至极，忙又喊：樊姬！
　　她蓦地回过头，看见他的神情，流露欢喜的微笑。他问：你为何来此？你……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是。她也连声应道。
　　为何？
　　因为……我想你。我太想你了。
　　他便奔上前去，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似要将她揉碎一般。
　　她也紧紧环抱着他。能感觉到她体内与自己相同的热情，他便又垂首，将她的唇吻住，犹如咬住最柔嫩的那片花瓣。
　　轻轻地，缓慢地，舔舐，深入。她最初似有些羞涩，但很快便学会了回应，和他流连于彼此的唇齿间，无比的柔情蜜意蔓延开来。
　　他觉出了劫后重生的幸福滋味，见她也无意抗拒，便再也忍不住，为她宽衣襟，解罗带，抱她到床侧，同她缠绵在床上的绮罗锦绣里。

　　事毕，他将她搂在臂弯中，问：樊姬，你可愿做我的妻子？
　　她一怔，笑说：愿意啊。只是，江家恐怕是不会接纳我了。
　　他便将她柔嫩的身子扳了过来，认真地望着她，说：只要你愿意，我能同你一起私奔。
　　她再度一怔，仍是初次听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似是不敢置信：你……此话当真？
　　是。他郑重点头：我的亲人都会过得很好，我不担心他们。
　　但是，此去之后，你就再也无缘仕途了……她说着，每一个字，都吐得那么轻，像是稍微重一点，就会打破什么珍贵的东西。你愿意为了我，放弃你的前途与梦想吗？
　　我愿意。
　　樊姬便突然哭了起来，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噼啪从眼眶掉落，她靠进他的怀里。
　　她哭得那样伤心，泪水湿漉漉地浸湿他胸前的衣襟，凉而滑的触感，使他愈发怜惜。便轻轻抚着她丝缎般的黑发，如哄孩子般轻拍她颤抖的背脊。她是不是觉得他的话很疯狂？想想也是。自他踏上仕途以来，为了家族的荣耀，早已放弃高尚情操，君子气节，为何如今为了一个女子，却愿将一切都抛下了呢？
　　我化作人形已经上百年了，见多了负心薄幸的男子，早已不再相信爱情。却未想到……却未想到……
　　他微微一怔，从她的语声里，好似也感觉到她往日经历的凄楚，不禁也心酸起来。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说：没有什么想不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永远……他如此呢喃着。是啊，没有什么想不到的。当他遇见她，许多他过去以为不会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她抽噎着问，还是不敢相信的模样。
　　不会后悔。
　　他不需要任何考虑，非常确定。好像这个答案，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别无选择的一条路。真的，不会后悔。他再度重复。随着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光明。

　　13

　　他开始忙碌，准备着与樊姬一同私奔。有这许多的亲朋好友，既是永别，难免要一一问候。但他白日要上朝，只有晚上和旬休日才有闲暇。而私奔路上，钱粮亦是少不了的，不肯动家里的补给，便将自己多年存下的俸禄、私房先交给了樊姬，让她在客栈里等候着。
　　一月过去，这些事终于快告罄了。此日，恰好还是母亲的生辰，他去客栈寻樊姬，叮嘱她在收拾好行装，待他今夜给母亲贺了寿，明日他们就离开汴京了。
　　樊姬开心地说：好啊！倒不料，他们的所有话，都原原本本听在了匿在门外的表叔江永耳里。
　　他是在街上偶然撞见江林的，像是有心事，叫了他好几次，竟然都没听见，便也奇怪起来。正好见他进了一个客栈，便也跟了进去。
　　未想，是私下与樊姬相会。
　　樊姬害了江昶，江永也十分憎恨樊姬，未想江林此刻却要为她私奔，想来越发来气。便回身匆匆离了客栈，直奔江府。

　　一路上，他倒是也犹豫过。
　　今日是江林母亲余夫人的四十寿辰，是个好日子，是否该将这让人不快的事告诉余夫人知道，还是由他私下找个道士拦住江林和樊姬就完了，不容易拿主意。但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打算等晚上寿宴结束后，亲自将此事与余夫人叙说。
　　寿筵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江林表现得果然十分孝顺，余夫人很是喜欢。
　　寿筵散后，江林走了，他便赶紧到余夫人身边，将樊姬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余夫人得知此事，很是震惊。
　　既震惊于江林与樊姬私通，又震惊江林为了这个妖精，竟愿意抛下家族私奔。回想今夜江林与自己诉说的种种，初时不觉得，此时想来，可不正像永别一般？怒火便勃然升起，忙着人请贾道士来，叮嘱江林身边的丫鬟、小厮，要他们仔细看着江林。决定明日江林一出府，就跟着前去，非要破坏他和樊姬的计划不可。
　　次日，是旬休的日子，江林如往常带着小厮们出府，余夫人和江林则带着道士和几个随从，也偷偷跟了去。
　　半路上，见江林让小厮们在一个茶楼等他，说他想独自逛逛，但接下来在城拐了几个弯后，他便径自朝着一家客栈去了，果真应证了江永所说的事实。
　　余夫人抑着怒火，同其他人一并躲在客栈对面的古玩铺子里。不一会，便见江林和樊姬牵着马、带着行李，手拉手从客栈里出来。
　　他亲自将樊姬抱上马，接着自己才骑了上去，那模样十分恩爱。余夫人便也赶紧命人备车马，待他二人走后，也赶紧从古玩铺子里出来，往他们追了上去。
　　城中人多，他们的马并不快，很快就让他们追上了。他们小心地跟踪着他们，向动出了城门，沿着大道继续东去。
　　一路走着，人烟渐渐稀少，已经远离了汴梁。

　　余夫人抹了抹泪，既见人少，便也不再耽搁，命贾道士将他们拿下。
　　道士应命，一跃而起，腾空飞窜几十米，越过江林和樊姬，在他们眼前直直落下。
　　江林见他，亦大惊失色，急勒住马缰，问樊姬道：怎么办？你打得过此道吗？
　　樊姬面色煞白：这……便是你祖父请来追杀我的道士，法力极其高强，为了躲避他，我逃了将近一年……他、他怎会在此处？
　　狐疑着，她不由回头望去。不料这一回头，却见远处有一队人马，当先的正是余夫人。
　　她又花容失色：不好了，林。你母亲，好像也来了……
　　江林一惊，回头看去，果然见母亲正在丫鬟的搀扶中从车上下来。脑中“嗡”地一响，他顿时知道凶多吉少了。

　　14

　　樊姬与道士有过一番打斗，也想要逃，无奈道士离得太近，又准备得太好，还是将她抓住了。
　　余夫人由丫鬟搀扶着驱步前来，苍白的一张脸，冷冷盯着樊姬，又饱含怒火地望了儿子一眼，便命令道：贾道长，让那个妖孽现形！
　　道长应下。顿时樊姬一声惨叫，一阵轻烟冒起，在道长手中化作了一只小白貂。
　　母亲冷笑说：你看，儿子，这就是你倾心爱恋的女子，她甚至不是人啊！她是一只畜生。就为了她，你就要背叛你的父亲，抛下我，抛下你在汴梁二十多年的亲人、朋友，抛弃你的一切，这值得吗？！
　　长风吹过她的宽大衣裙，猎猎作响，这片一望无际的田地中间，大道仿佛通向天际，只有一个种地的老农远远看着这古怪的景象。
　　江林答不上来。眼见白貂被抓在道士手里，轻飘飘的，那样渺小而脆弱，感到十分痛苦。瞬了瞬目，他在母亲跟前跪下，说：母亲，我是真心爱她的。
　　爱她？母亲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如果你还认我这个母亲，就杀了这个妖孽，为你父亲报仇！
　　他大震，唤：母亲！不可啊，母亲！
　　快，你快杀了她！
　　母亲几乎是用尽全力般地说着。见表叔也来到身边，就回过身，从江永腰上抽出长剑，递给江林。江林的泪落了下来，说：不，我不会杀她的。
　　她是一只畜生，一个妖孽，你还舍不得杀？！母亲惊诧问。他仍然含泪摆首，说：孩儿不会杀她，不会杀！
　　母亲大震，半晌回不过神来。表叔怒冲冲上前，从她手中夺过长剑：江林既不杀，那就由我来除掉这个妖孽吧！
　　江林大惊。忙从地上站起，三两下拦到江永跟前：表叔，若你要杀樊姬，那就先杀了我吧！
　　江永一震。
　　余夫人似铁了心，回过身来，对道士喊：贾道长，马上处死这妖孽！
　　樊姬就在贾道士手中，要杀死她何其简单。江林又大惊失色，喊：道长不要！他回过头去，贾道长的手已掐住白貂的脖颈，江林忙又跪下来，哭声求道：母亲，不要！求求你放了樊姬吧！
　　道长的手停住了。他喊道：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放樊姬一条性命！我什么都答应你！
　　这时，余夫人的脸色才冰释了一些。
　　贾道长察言观色，一直注视着他们母子。便见余夫人犹豫了会，又问：是你说的？你什么都答应我？
　　是，我答应你，都答应你！
　　好！那你答应我，这就跟我回府，此后，不许再跟这个妖孽见面！
　　他含泪闭上眼睛，虽然百般不愿，也只有说：……好，我答应。

　　15

　　樊姬被放走了。他又随母亲回了家，这个他自幼生长的，庞大华丽的宅院。
　　这是他的家，可好似，也不再是他的家了。从他决定与樊姬逃离汴京的那一刻起，他的家好像便不再是这里，而是远方某个有她陪伴的地方。只是可惜，他，或许再也见不到那个地方了。
　　日复一日，难以改变的，仍旧是他对她的思念。
　　他仍然过着从前锦衣玉食、碌碌无为的生活。每日上朝，说是为圣明解忧，黎民请愿，不过是些冠冕堂皇话。家族需要他做的，无非是巩固江家人的地位和利益，与其他人勾心斗角。
　　因为母亲的反对，他不敢再画她。思念她的方式，从作画变成了诗词歌赋，诗稿也得小心藏起来。
　　他开始厌恶朝堂，厌恶政务，厌恶帮他们谋取利益，厌恶家里的一切。可没有办法。
　　为了使他忘记樊姬，母亲又为他纳了好几房美妾，还为他娶了名门大族河东袁氏的女儿为妻。若换了从前，便是对袁氏女儿再不喜爱，他也会为了家族利益与她做一个恩爱和美的表象。但如今，不知为何，连这点心思默契都没了。自将袁姑娘娶进府以来，无论人前人后，他从未给过她一个笑脸。
　　这愈发触怒了江家的长辈们。过去，他一直是江府的骄傲，现在，他们却都将他视作了江家的败类。

　　在被他们抛弃的过程中，他没有感到惊惶恐惧。反而奇异般地有了焕然新生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樊姬带给他的。
　　他开始喜欢佛老之道，从阅读这些清静无为的书来获得慰藉。除此之外，便只有借酒浇愁了。
　　他想见到她。
　　每次出府时，他都忍不住四面环顾，用目光寻找她的身影，然而也不过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樊姬啊樊姬，没想到，你我如此缘薄。
　　因为担心他离府后私自离开汴梁，平日无论去哪，上朝或下朝，余夫人总是派遣许多家丁看守着他，他真像是变成了一只笼中鸟。
　　这益发让他感到恼怒。可这又如何呢？
　　只要想到，樊姬好好的，他便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16

　　两年后。
　　一日，他如常下朝，家丁们护送他回家。骑着骏马，夕阳西下，满街攒动的人影中，他好像突然看见了樊姬的身影。
　　他一怔，呆呆望着那个地方。是他眼花了吗？他适才真的看见她了？
　　未想，下一秒，便有一道白影从人群中浮出，直逼近前。这下他看清楚了，确实是樊姬。
　　她梳着单螺髻，仍然清新俏丽，持一把长剑，三两下便打退了措不及防的那群家丁。
　　他赶紧从马上下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她便拉着他上了马，坐在他前面，他一扬鞭子，马儿便得得往前方跑去。
　　他喜出望外，未想今生还能交到如此好运。她的青丝中飘着一股花木清香，好闻极了。

　　不一会，他们就跑出了城外。似有好久了，他好像都未曾感觉到有如此清新的风。放目望向眼前辽阔的原野，太阳快下山了，大地一片金黄。
　　灿烂夕阳中，樊姬也回过头来看他。四目相接。她甜甜一笑，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二人心照不宣，皆是满心的喜悦。
　　他继续策马前行，奔驰在笔直的大道上。良久，才平复下澎湃的心绪。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真傻！我怎么会抛下你自己跑掉呢？樊姬半回过头，嗔怪道。
　　他们不会追上来吧？
　　不会吧。他们没有马，我们有，哪那么容易追上我们。不过……就算他们来了，我也不怕！
　　他笑了笑，问：这都是你计划好的？为什么等了两年，你才来找我。
　　我也想早些来找你啊！可汴京城里，有好几个法力高强的和尚、道士，我怕一来找你，你家人又叫他们做救兵。我是打不过他们的。所以啊，为了等他们都离开汴京，我等了两年……还好，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抿唇笑了，为樊姬的耐心缜密而高兴。
　　哼。你家人也太小看我们妖精了。就你身边那几个家丁，有什么用？只能看着你不要乱跑，防备我可没有用。他们也不找几个有法力的来守护你，真是笨！
　　还好他们笨……不然哪有我们的今日……不对。他们大概也是觉着，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他们觉得，你是妖精，是不会对我真心的。既见团聚如此之难，就会放下那个念头了罢。
　　樊姬一怔，无奈地笑了笑。他便问：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天就快黑了。
　　无所谓啦。樊姬笑说：去哪都好。反正，三日内离开汴梁就可以了。你想去哪？我都听你的。
　　他偷偷一笑，满心的幸福。便“嗯”了一声，说：那——今夜我们就先去东明县歇歇脚吧。此后，我们终于可以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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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