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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番外·结局之外 ...

  •   已经好久没来这了。

      赫尔加想。

      新世界的变化如她预想一般极大,可当置身其中时,这样的变化又在她的预想之外。

      很新奇……却依旧让人喜爱,这个世界的一草一物,依然存在着让人想要永远凝望的契机。

      诺伦已不在她的体内,可这份不太合适的近神之心却还是存于她身。

      看过万千世界的沧海青崖,历遍惊奇怪诞的千难万险,她还是深爱着这里,她视之为精神故乡的地方。

      ——所以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赫尔加?赫尔加,该回神了。”

      一双手从她耳后拂来,抚上她的脸颊,身后被温暖的胸膛紧贴,有个紫茸茸的脑袋探了过来,鎏金之眼闪动着不熄的热烈。

      “在这种重要时刻,你怎么还想着别的事。”他在她耳畔低声抱怨着,并自然而然牵着她往身后走,神态里是毫不避讳的熟稔。

      “快来想想,咱们肉身重塑,该使用哪个节点的?”他眉飞色舞指着那两具正被魔力滋养的新身体,“我想的是年轻一点比较好,年轻就是力量嘛,这样做事也方便!但具体用哪个年龄段的,还是看你……”

      重返世界后的细碎打算在辛巴德的未尽之言中流泻而出,走过那么多趟旅途,却还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激情,赫尔加不由捏了捏揽住了她的肩的手。这手属于野望的攫取一切的人王,更是意气飞扬永不停歇的冒险家,就算没有肉身,他的灵魂也充满着活人的温度。

      她的触碰好像被当成了什么邀请,她的手指瞬间被勾住了,这只手轻快地蹭着她的掌心,而后十指相扣。

      不去看身边人的殷殷注视,赫尔加低眉敛目,说:
      “在此之前,要不要先以灵魂形态看看新世界呢?进入肉身以后,诺伦最后留给我的神力也会消耗殆尽,那时可就没这样的肆意了。”

      辛巴德想了想:“那就走马观花一下吧,这样也能大致知道哪些地方能走,哪些地方不用走……啊,不过,有些地方,肯定是要亲身见证最好。”

      赫尔加明白他所说的特殊之地,于是说:“我知道的。新世界的地貌变化很大,也不知道我当初留下的界点会不会有偏差……不过,我发动能力后也只是瞬间传送到目的地,无法让我们记下途中路线。”

      “这样不是更好,留点探索的惊喜嘛。对了,你说,我们之后进入新肉身,会被投放在哪个地方?”

      “……不好说,但极有可能是暗黑大陆的某处。毕竟暗黑大陆解封后已经归属于新世界的一部分,它真正的面积可比旧世界的大陆大了数倍多。我们极有可能被投放在那里。”

      “未知的大陆风景么,那让我更期待了。不过,还是先传送回去看看吧。我记得你的定点传送貌似只能去我们过去踏足的故地?那更好了,正好能重温我们共同的甜蜜时光。”

      “嗯,我留下定点的地方都可以去。”尽管相处了蛮久,赫尔加还是无法适应他三言两语中就能顺嘴来上一句的情话,这跟撒娇有什么区别?她扶额一叹:“我先画传送阵,你手撒开。”

      辛巴德笑意不减,不松反紧,指引她的手贴向脸颊,拨开深邃的紫色蚕丝,轻触银月耳坠。触感冰凉,如湿润的吻,另一只金阳耳坠同样闪动着灼烫的冷光,教人恍惚。

      他的鼻息喷在她的掌心,轻轻呵道:“你就吃我这一套啊。”

      ……

      传送出了点问题。

      赫尔加凝神检查着地上因负载过度而损坏的阵纹,消耗的魔力超出以往,这不是普通的传送。

      “这里是……拿波里亚港?”他们被传送到了一处塔楼楼顶,辛巴德好奇地俯瞰底下的人群和建筑,“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比我们离开时要落后,飞空艇都不见了。新世界的资源难道很匮乏?”

      “别忘了,新世界的地貌发生了很大变化,高山变为大海,平地化作浮岛,布满云气的大陆裂缝挤占了世界各地,如果真是重建后的拿波里亚,怎可能会一比一复刻老旧的繁荣。”

      她这么说时,辛巴德不满地驳了一句哪里老了,他连回忆的“年轻”也要捍卫。在他看来,少年辛巴德在这白手起家建立商会的时光,还是青春不老的,左不过是他们离开之际十几年前的事,和成神之后走过的时间相比,当然还是很年轻。

      赫尔加瞟了他一眼:“看出来了,你很渴望年轻的□□。要不我们把新肉身的年龄定在十岁?这样正好让你重新走一遍青春。”

      “咳,太小的话,做任何事都不太方便的……”他大着胆子小声说道。她听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惋惜,他是真的很想回到黄金时代啊。

      能让他视为黄金时代的,哼……

      赫尔加移开目光,往下看去。

      “行了,不贫嘴了。先看看这里什么情况。”

      塔楼风景虽好,但也等于被桎梏在这一亩三分地,赫尔加挽住身边人的手臂,抬腿跨过栏杆,轻松传送到了地面,同时不忘用魔法遮蔽了两人的影踪。

      立于街道上,更显出这里的熟悉。两侧是复古的雷姆风建筑,没有科技和魔法充斥,她在过去无数次路过这条街:到其他商会签署契约,去港口迎接老友,从花街某个酒馆捞人,被拉着去剧院看第一迷宫攻略者剧演……

      倘若真如她猜测的那般,那他们……赫尔加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是过去的拿波里亚。我们穿越了时间。”

      “恭喜你,辛巴德,你回到了十六岁以前,你惦记的年富力强期。”

      “具体是十四到十六岁的哪个阶段,还需要我们去造访一下现在的辛德利亚商会。”

      现在的辛德利亚商会仅是一座小楼,占地不算大,约有三层高,硕大的牌匾就占了门面的一半,足以彰显建造者的志得意满。无人能想象这是将来的世界第一商会的微末之形。

      这座小楼的设计当初也有她的手笔。赫尔加忆及从前,不由瞪了身旁人一眼。让她忙前忙后、设计商会徽记、计算扩张规模、和比她大了好几轮的商贾们逢迎的是谁啊?不就是这个沉迷于剧演和花街的紫毛惹祸精吗!

      赫尔加面不改色,脚步却加快踏入了门中,本与她并行的辛巴德被落在身后,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怒气,却又不知怒火从何而来。只好疾步跟了上去,而后悄悄且轻轻地拉着她的衣角。要是没甩开,就是小怒,要是甩开了,就是大怒,他已有一套应对经验。

      赫尔加没甩开。他松了口气。要是大怒可不行,他得狠狠吃一番苦头赫尔加才会消气。之前在女尊世界时,他被那里的皇帝抓去当败坏风气的肉柱、展示在广场以儆效尤,赫尔加就没管他,让他喂了很久的西北风。

      令赫尔加心情好转的是商会一楼主厅内的景象。商会初期能吸纳的成员不多,只有寥寥几人,其余的都是托拉希德王雇来的好手。建成时内部更没什么装潢,还是后来被相继加入的新成员打扫布置,这方小小天地才逐渐被装点丰富。

      她注视着忙忙碌碌的成员们,面上噙着怀念的笑。

      不过现在,这间小厅现在多了很多装饰品,已经变得很有人味了。

      辛巴德也柔下眼神。这时候的商会真的很小啊,每个面孔都很稚嫩,大家当时是怎么投身于他那不切实际的梦想之中的呢。

      “维特尔先生,这里的货物放在哪比较合适?库房已经堆满了……”

      “让我想想……马哈德,不要撞我,你一直抬头干什么?楼上有东西吗?”

      “往上搬吧,楼上还有空间。我看过了,有个专门被你们堆酒桶的地方,拾掇拾掇还是能用。你们的货架也该好好重新分类了,你们之前负责售卖的是来自伊姆查克的商品,但现在体量在扩大,就不能只以北境的特产为重了。”

      “诶,帕露西娜小姐,不要一来就抢我的活啊!这种事让我们这些男人来就行了,你也搬不动这些东西哇!”维特尔脸色立马过渡到和他发色一般的薄红,他的头发短而尖锐,平日会裹着白巾压一压,但还是会像刺猬一样炸开。建国以后,他还会戴着和后世辛德利亚文官相似的竹青高帽,勉强一遮太过顽固的发型。

      马哈德则是纯粹的黑发,肤色偏黑,无论是商会期还是建国期都在挂着遮脸的布帘。建国以后,他也会戴着辛德利亚武官专有的红宝石羽毛帽。

      粉发和黑发,都是帕鲁提比亚王国本土常见的发色。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乞儿,一起加入组织,一起有了共同的习惯。他们现在的模样,与记忆前前后后的细节相比分毫不改,完全能对上。

      金发女郎微微一笑:“如果你需要我退让一步,那我可以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让让你。不过要是怠慢了我们陛下送来的高端珠宝,敢和那堆鱼腥味的玩意放一块,那我就得用一些非常手段了呢~”

      话中的杀意让维特尔打了个寒颤:“我,我没有恶意的,只是,对,只是个玩笑……”

      “玩笑既然是说给我听,那就应该是能让我开心的话,如果说出来只能让自个开心,那可不能称之为玩笑哦。”

      “哈哈,别吵了啊,能帮到商会就行了嘛!”商会成员之一开口缓和气氛。他的脑袋上同样缠着头巾,赫尔加记得这名成员,他额前一缕碎发长且具有弹性,每当他跑起来时这缕违反重力的碎发会异常打眼,他是商会里脚力最好的人,平日里会被人笑称“快腿飞毛”。第二代王国建成后,他和商会的另一名女性成员结为连理,生下的孩子也留了这个发型。

      商会很多人头上都会缠着布或戴着帽。他们都处在需要消耗力气、需要到处跑的岗位,头上戴着的东西既能遮阳也能擦汗,商会时期留下的习惯影响到了建国以后。

      “不愧是艾尔缇缪拉王都来的大人,很有气势呢。”女性成员们交头接耳,看向帕露西娜——这名美丽且含锋芒的金发女官的眼神中,带着丝丝仰慕。她们在憧憬帕露西娜主导话语的从容不迫。

      商会中有不少处在内勤岗位的女性成员。她们有的是无依无靠的单身母亲,为了孩子抛去脸面四处找能来钱的工作;有的是被贵族厌弃的女奴,差点被卖去黑窑;有的是破产的厨娘……每个人的身世都很坎坷,因而才会将希望寄托于这个一无所有的商会。她们将商会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样自发在头上戴着背帘很长的帽子,这也是辛德利亚文官帽的雏形。

      目前商会的岗位分工还是男主外女主内。可只要之后建立「七海联盟」,规模扩大,露露姆女士的故乡、帕露西娜的家族势力便会进一步向商会派遣帮手,那都是既可去力士岗也能居任文书岗的好手。伊姆查克有不少女性是露露姆这位智勇双全的完美战姬的拥趸,以女为尊的艾尔缇缪拉就更不用说了,商会将因这几位标杆的存在而吸引更多优秀的同性聚拢。她们的到来将逐步影响商会此时的格局。

      这大概也是后面贾法尔突然和她道歉的原因?当初在萨桑时,贾法尔和辛一致表示过女孩子不应该出来冒险,她如果是女孩子就好好在家待着……因为性别而不能与他们一起去看世界,这话把她吓过一段时间。

      在她决定独自出门修行前夕,贾法尔又在与她告别时特意为这件事道了歉。道歉的中心思想就是他不该将女性放在弱者的地位上,谁都不是弱者。会改变看法,应当少不了这些同性的功劳,她们产生的能量本就不容小觑,见过的人都会收起轻视之心。

      至于辛……算了,他对女性一视同仁的博爱,已经不想说了。

      他不赞成女孩子冒险也不是因为女孩子弱,而是自小养成的习惯使然:幼时遵守父亲要成为男子汉的约定而努力成为母亲的依靠;帮助村子里因征兵而家中没了青壮的妇孺,乃至后来搭建起村内互助联盟;见到老弱病残会扶危济困,路遇不平会拔刀相助;世界不合理会觉得自己该去改变不合理,发现命运之理有缺陷会觉得自己该去修正……怜众生疾苦而自发担起责任的习惯,已经成为“辛巴德”本身的重要符号,无法磨灭,无可救药了。

      赫尔加默默扯开了黏着衣角的那只手。

      辛巴德虎躯一颤,汗涔涔思考在这短短间隙他又做错什么了,是不是自己进门时先伸左脚伸错了?

      “也对,抓紧时间,才不负大好光阴!走,上楼看看!另外,我向你道歉,帕露西娜女士,明明你也是商会的一份子,我不该不让你参与……”

      一群人浩浩荡荡上了楼。

      赫尔加和辛巴德两人跟了上去。赫尔加想跟着他们去布置货架的地方,虽说再过不久商会将迁址巴尔巴德,那里更大更宽敞,许多货品都会搬去那,但这不代表大家现在是在白忙活,在此时提出货架的优化方案,正是说明了大家对商会的重视,有所不足时便会立马试着改进。

      不过搬走以后,这里也不可能就废弃了,在雷姆的商人天堂建立的商会怎可能被白白放置。即使在后世,辛德利亚驻拿波里亚分会依然处在重要地位。

      望着他们相聚的背影,赫尔加想,现在的商会内,她都熟识、也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他们朝气蓬勃,真是吸引人啊……里面有不少人还……要是他们也能活着就行了……维特尔现在还是很爱哭,马哈德还是不爱讲话……

      一只手拽住了她继续向前游离的步伐,辛巴德指着某间房,面上蓦然绽开笑容:“到你的房间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接着,辛巴德不由分说推开了门,推着她走了进去。

      辛巴德有预感,房中一定有人。

      ——不出意外,这时的赫尔加果然在抱着书看。在他少年时代的印象里,她就是非常爱钻研这些,每次来找她时,她都在埋头于知识的海洋,心念中满满都是“变强”二字。

      各种羊皮卷置于一旁,小赫尔加蜷着腿,趴在地上,为新的纸卷描绘着什么,在写到关键处时,她还会眉头一拧,放下笔,认真地用两只手互搏,闪动魔力之光的手指舞动出某种节奏,应当是在考虑魔法式的自创和合成、正常施展的可行性。互搏出结果以后,她又会眉头一展,低头写下自己的实验结果。

      “好可爱……”辛巴德一脸傻笑,赫尔加回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辛巴德立马收回了笑。

      她俯身捡起小赫尔加身旁的一本笔记,和羊皮卷不同,这是精心剪裁的包背折叠本,年少时她常用的笔记。

      “……有风?”

      不大不小的动静引来了小赫尔加的注意,她警惕地抬头观察四周,可弥散的魔力之风遮住了小赫尔加的眼睛,混淆了她的思考。她迷茫了一瞬,便低头继续钻研魔法去了。

      “她差点察觉到我们!明明我们的灵魂经过多重世界的洗炼,已经不属于此世鲁夫体系的了,她却还能感知到……不愧是过去的你。”辛巴德很惊讶。

      “毕竟过去的我还在受诺伦的庇护。但诺伦这个时期很虚弱,不会过多关注外界的事,所以这点压制我还是能做到的。可再怎么说,这里终归只是时间的残影。”赫尔加轻笑一声,兀自翻开了少时的笔记。这时的她,的确弱小得可爱。

      赫尔加苛刻地点评纸页中的一切:可能是受少年辛写书的影响,这时的她其实也在写书……不过写的是魔法研究笔记一类的。可偶尔会有一两句,带着中二的话本色彩。

      那时候真不该听辛的去阅读他那浮夸的自传,这下好了,文风也被影响了。

      「要做纵阻无往的箭,要有超越太阳的炽烈。」

      杂乱的魔法式中出现了这行突兀的字,字体锋锐凌厉,足可见野心。可往后翻几页,又能见到气急败坏的呐喊:

      「一定要成为最强魔导士,把辛巴德踩在脚下!!!」

      「要让他明白我是可以依靠的!要保护好他那无可救药的自信!」

      「我要成为一代传说!让辛巴德仰视我!求我!给我道歉!!」

      ……嗯,的确是她年轻时的风格,被商务压榨还得加紧研究魔法充实自身,同时又要去酒馆捞乐不思蜀的紫毛惹祸精,人不疯才怪。

      完全就是小姑娘的心情啊。

      辛当时也是,完全就是个进了城就被繁华迷了眼的土包子,流连大城市的发达,格外钟爱人气满满的夜色——说得难听点就是白天爱玩,晚上也爱跑出去玩。大事上虽没什么耽误,小事上闹的问题却是一堆一堆的。

      凑过来窥视笔记的辛巴德很是自豪:“我就知道,你从这时候就很喜欢我了!”

      手有点痒了。赫尔加戳着他的脸颊,不满问:“所以你,当初为什么没发现我的真实性别?”

      “当时没想那么多啊!想着你就是你,无关男女,我喜欢的正是你,你哪里都让我喜欢……”辛巴德又在傻笑了,傻笑之后,他灼灼反驳道:“而且救下你那一天会认错,也该是诺伦的错嘛!怎么会用那种戏码欺骗我的眼睛!”

      哼,因他而起的苦难都是真实遭受过的,再怎么甜言蜜语都没用。赫尔加默默往后翻着页,她这时的魔法学习进度很混乱,尤纳恩给的书是东学一点西学一点的,也因为没人教入门,自有一套奇形怪状的魔法认知体系。

      不过,当翻到某一页,瞥见前几段字角时,赫尔加当即侧过身,避开了脑袋探过来的辛巴德。

      他睁大眼睛:“写了什么,这么见不得人?”

      “情书。你信吗。”

      “你当时没给我塞过啊。给谁的,我不是你初恋?我怎么可能不是?不行,我要看!”

      “行了,不逗你了,这是我当时模仿雷姆街头吟游诗人写下的拙作。我的大脑不止会被数字造访,偶尔也会有诗歌留存。”赫尔加坦荡地解释完,却还是继续拦下了辛巴德想要一睹为快的视线。

      “让我看看!”

      “就不。”

      “我最了不起的天下第一魔导士,我的赫尔加,我想看看嘛。”辛巴德殷勤的脸贴到了她的脸上,声带鼓动的期盼共振传到她的脑中。

      她费劲扒开了。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比少年期还要幼稚!

      “再闹我就去找你现在写的冒险谭大声朗诵了。”

      这番话的效果立竿见影,辛巴德说哇别做这种让人羞耻的事,总算消停了。

      “噢,我明白了,这是不是也是你的黑历史?”消停了一会儿,他又凑上来问。

      “……是我情难自禁记录的心情。”

      她知道自己一直是感情充沛的人,容易被他人牵动情绪,会为某些想法努力奋进,也会为他人得不到的幸福自伤,她应该是要偏感性一些的。

      所以,在喜悦至极时写下这些……也不奇怪。

      「天上最金碧辉煌的长阶,属于你的道路,上面铺满鲜花与赞美,人们对你的敬爱与仰慕。」

      「我的爱一步步为你堆砌你将要走的路、你打算走的路,我在你的脚印里闪闪发光。」

      「我不仅是此情此途上的证道者,我也是你壮阔一生的见证人。」

      “我大概知道这里是什么时间点了。”读完上面诗一般的心情,赫尔加合上笔记,不禁漾开笑意。

      辛巴德挠了挠头,商会这时候虽然仍处在初期,但已初具规模,所以绝不会是他的十四岁……而且,帕露西娜也在,说明他已经去过艾尔缇缪拉了。

      他脱口而出:“真是十六岁啊?”

      “这个时期不是你的情绪高涨期吗?连续攻略两座迷宫,收拢同伴、建立商会、远洋航行,这是你梦想的开端,你的野心蓬勃发展之际,你对世界尚且保持着懵懂的热忱、强烈的渴望和奉献。你在这个时期,同样体会到了失败,沦为了奴隶。巨大的成功和失败交织在这个阶段中,十六岁,恰好是一个很妙的节点。”

      辛巴德低头一笑:“这份独特的心境,也只存在于那时的我了。踏上旅途时,我的确怀抱着纯净的憧憬,以为前路一片光明,我有无限可能。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我在那时放下的豪言,比世间所有梦想都耀眼。”

      他的感叹萦绕在耳畔,赫尔加垂下眼帘,摩挲着在此阶段显得崭新的纸上字迹。指尖传来微凹的触感,她惯常会写笔压重的字,看着锋锐,摸着极深,好似亲手凿开一个又一个块垒,要在时间夹缝中藏下什么。

      她轻声说:

      “这是我们收拢萨桑和艾尔缇缪拉两个盟国,回来不久的时间点。”

      她会在艾尔缇缪拉意识到「只要太阳的光辉仍在,她就会永无止境地冒险下去」。

      接着回来在笔记中写下「要做纵阻无往的箭,要有超越太阳的炽烈——勿忘吾心」。

      “是我们沦为奴隶又解放归来的时间点。”

      明确了心动之因后,她会在鼓励一蹶不振的奴隶辛时、在组织打气之语时想到「她喜欢他,也喜欢在追逐过程中的自己。在初来这个世界时,她因他而有了探索世界这样一个广阔的目标;在了解辛时,她也在了解这份梦的形状,她喜欢在这个过程里不断变强的自己」。

      接着回到商会,在笔记中感叹自己一股脑的追逐「我在你的脚印里闪闪发光」。

      心意都写在了文字里,时隔多年,她还是能推敲出每句文字背后隐含的故事。

      ……多么幼稚的心情。

      可它也是那么的浓烈、灿烂、独一无二。

      神游之际,一片夜紫陡然落在她的身上,辛巴德从身后揽着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像只大型动物似的乱喷热气,蹭得她颈窝发痒。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他颈后的长发。

      “怎么了?”

      “我好爱你呀。”

      “我也是。不过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很想表达出来,就这么做了。”

      爱让人心意相通吗……她不太清楚,辛的读心能力是不是又更上一层了。

      “去找找过去的你在哪吧。”赫尔加说,“我感知到了,他不在商会里。手给我,你们身上的‘气’没有随着时间变化,所以,循着你的气息,应该能找到他。”

      拿波里亚的神庙——

      空心圆顶漫射日光,柔和圣洁的金色铺满这个不大的神所,长凳一排排摆在入门两侧,中央桌台像待神加冕的宝座,适合朝圣或主持任何重要仪式。

      “愿你们美好、吉祥、顺遂和幸运!”

      “祝你们一生圆满,幸福一生!一生幸福,圆满一生!”

      红发的少年和紫发的少年站在观礼的人群中,一唱一和高颂祝词,喊得红光满面,喊得声嘶力竭。

      “密斯托拉斯,祝词不要说得那么循环。不知道说什么的话,可以翻翻书,学着书里的话说。”观礼观得眼睛发亮的辛巴德不忘低头教自己的小弟说话之道。

      “嗯,明白!外面的世界果然需要努力适应啊!话说,他们是辛巴德先生你的熟人吗?”

      “嗯?不是啊,我不认识他们。”

      “诶?!那喊得那么起劲干什么?”

      “看他们开心我也开心呀。你还是不懂啊密斯托拉斯,要是哪天你也有那么一场婚礼,肯定希望周围都是笑着祝福你婚姻的人吧!热闹,多好!”

      “说得也是呢。不过,还是先找到女友再……”密斯托拉斯红了脸,“不知道皮皮莉卡小姐她……对人家是怎么想的……”

      “这我就不好说了,不过,我觉得皮皮莉卡对你应该有那方面的意思!这是男人的直觉!”他一手搭着腰,一手搭在对方肩上,“你可以送点她喜欢的礼物试试,听我的,要是失败了,再来就行了,不过追求要适度,不能给意中人带来困扰哦。”

      “嗯,果然还是辛先生你在这方面有经验!你送给赫尔加的就都是石头,老实说很奇怪但对方意外地很喜欢,能精准送到对方心坎上,这就是你经验丰富的体现啊!也请你放心,今天你借出外勤之便拉我一起出来玩的事我不会告诉赫尔加的,我怕赫尔加连我一起揍……”

      “哇你一定要保密啊,她现在打人可疼了!不过嘛,只要是我送的赫尔加都超喜欢的——”

      “嗯!辛先生你已经让我大开眼界很多次了!这是一种与我对皮皮莉卡一样的神秘力量……”

      “什么神不神秘的,这哪一样了,你还没得到皮皮莉卡的认可,而赫尔加已经崇拜我到说要一辈子给我打理辛德利亚了!”

      “这种过分的说法,赫尔加好像在昨天的例会上就严正辟谣了……”

      “什么?你们开会了?怎么不叫我参加?”

      “你当时宿醉起不来啊!”

      对于密斯托拉斯来说,辛巴德是比他更了解世界的大哥般的存在,同时也是他憧憬的对象。

      同样,对于辛巴德来说,密斯托拉斯是可以和他一起逛花街的兄弟,是没有隔阂的、对等感很好的朋友,是难得的追随他却不把他捧上神坛的伙伴。

      两道人影静静地旁观这场热闹。

      发现了少年辛巴德自作聪明的摸鱼小秘密,赫尔加本应要揪着身边人的耳朵予以迟来的训诫,但却没有这样的心情。

      密斯托拉斯的五官偏薄,很有萨桑本土的风格,不过眼睛却生得很圆,虽说因为教义遮挡了一只眼睛,却挡不住他这时候的青涩,这时他的眼神没有他父王的锐利,没有弟弟的腼腆,只有怀抱世界的期待,正是如此他才敢以命下注去挑战萨桑最大的权威,虽说挑战失败了,但最后还是如愿以偿走出了家乡。

      十六岁,果真是一个很妙的年纪,不过,密斯托拉斯现在应当是十五岁,要比辛巴德小一些,同样是热爱一切的年纪。

      他是那么的年轻。

      ……直到故事的结尾,皮皮莉卡还是没有选择新的人。同时,皮皮莉卡时不时地还会去探访,密斯托拉斯在世时,她从未去过的萨桑。

      真有人会为了年少昙花一现的人而铭记一生吗?以前她还会有所困惑,现在却明白了,人只在这个时期才能滋生稚嫩却又浓烈的感情,更何况密斯托拉斯在皮皮莉卡面前进行了那样惊心动魄的舍身。

      这样的人,是很难忘记的啊。

      少年时的心动恰是如此美不可言,只在特定的阶段摇曳生辉,产生过一次,就很难在青春之外的世俗绳桥上体验到第二次。

      可只要愿意铭记,这份心动也可走过无数四季,继而维持一生。

      虽说铭记的代价是,身心永远留在过去,无法向前遇见新的人。

      “来,传送另一个地方吧。我们不该在某个过去停驻太久。”辛巴德率先开口。

      “嗯,我们还没有忘记,而且,记着一清二楚。”赫尔加拉起他的手,下一个传送准备开始了,现在正吸纳开启传送的魔力。

      辛巴德用力回握她的手,一眼不眨目视着那两名探头探脑的毛头小子,沉着道:“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们就不会成为过去。”

      神庙之内掀起无名飓风,人群发出阵阵惊呼。纹样精致的头纱手帕飘飘荡荡,被吹上了空心的穹顶;灌注美酒的金银器皿东倒西歪,庙内摆放的乐器依次相撞,敲出铃铃琅琅的音符。

      暴烈的风从室内蹿向大门之外,密斯托拉斯循声而望,晴日的白昼让他迷了眼,他横着手臂遮住一截光区,咧嘴一笑:“今天是个好天气。我们现在就去挑皮皮莉卡小姐喜欢的礼物吧!”

      “好呀,你打算挑什么?拿波里亚有一家很不错的首饰店,要不要去看看?可惜赫尔加不喜欢这些……也不太喜欢出门。真想拉赫尔加多出来逛逛这座美丽的城市。”

      “正常邀约的话,赫尔加还是会出门的吧,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吧?”

      “你不懂,哎,我就是很容易惹她生气。要不你去和赫尔加说我在逛花街,这样她就会马上出门来找我了!到时候应该能一起逛逛!”

      “……这种方法不行的吧。诶,不是我说你,你的经验还是没有那么完善啊。”

      “……”

      这回传送到了伊姆查克。

      端详雪雾茫茫的四周,果不其然,又是穿越了时间的传送。

      “新世界的魔法体系是不是有了变动?”走到旧日的伊姆查克城镇附近,可瞧见兽牙与石头砌成的矮屋,赫尔加眼中浮现出疑惑,“怎么会不断再现时间的残影?”

      “据我了解,你现在用的不是从但他林那学到的传送阵了吧?”

      “嗯,在多个世界锻炼那么久,自创一个适合我的传送魔法并不难,可新的传送魔法应当能适用旧的传送定点才对,原理都是一样的啊……”

      “是不是你的气息变了,所以传送的定点变异了?毕竟,你现在和掌控这个世界的神,拥有同一脉气息。”辛巴德推测。

      “也可能是地貌的巨变让魔力的性质发生了改变。鲁夫现在已经没有黑白之分,说不定它们融合之后,也已经有了新的特性。”赫尔加想不出答案,干脆不想了,这大概也是新世界的变化之一,她只需接受就是了。

      他们一来,原本不大的雪便越下越大。满天的鹅毛扑簌簌地落在辛巴德的发上,为其星夜之紫添上了几点温柔的寒霜。

      伊姆查克最美的景色,就是随处可见的雪了。赫尔加伸手替他拂去头顶细密的雪花,辛巴德顺从地低下头,定定注视着眼前人美丽而认真的脸庞。

      “冷吗?”

      “轻轻松松。我们去过的世界里,不是有个极寒末世吗,那才是真的难熬。”

      “嗯,我就随口一问。”她知道这种程度的凉意,对他们两人的灵魂造不成什么伤害,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魔法驱逐雪花。

      他们虽是灵魂形态,却是较为特殊的魂体,因而能感知到雪寒与雪落。为了从其他世界开拓出本世界的生存之道,他们必须要有武装自己灵魂的力量,所以他们的灵魂经过锤炼和自我改造,变成了较为特殊的一类灵魂,基本和活人无异。

      按理来说他们不用给自己造个新躯壳,但诺伦成为本世界的神之后,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即使他们是归家的游子,也该遵守众生平等的铁律。如果他们一直保持这个形态,会被法则排斥到魂体溢散。

      赫尔加在温情过后乍现的毒舌丝毫没有给辛巴德带来打击,他眼眸弯弯,两手一张,嘴中念着“到我了到我了我也要给你顺毛”,就往赫尔加的脑袋上拍,一下下快乐地捋着,整个人从正面半挂在了赫尔加的身上。

      他指间勾连,柔情满溢,爱人黑曜石般的长发梳于耳后,如神秘深邃的夜空,披落整片后背,最终堪堪在小腿处悬停——此乃时间之证。他们已在一起很久很久,之后也将与万古同尘。

      偶尔,仅是偶尔,赫尔加会习惯对方间歇性的脱线,嗯,大型雪豹给她挡雪,也不是不行。

      “想知道这回穿越了哪个时间吗?”她的视线余光瞥向了灯影杳然的屋群,“给你个提示,我发现这个传送,会传到我们俩在目的地有过共同经历的时间线。”

      辛巴德眼睛一亮:“那就是我的十四岁了啊!我们第一次踏上冒险,来的就是这里啊,后来都没什么机会再好好一起来这里度蜜月……听说这里的温泉很不错,我本想邀请你一起来沐浴,但你那会儿因为东界联盟的事不怎么理我……”他说起劲了,又在谈着细碎的愿景。

      “到时候,用新的身体来这里吧。”赫尔加费力地将挂在身上的雪豹扒开放在一旁,太粘人了也不好,“呼,现在,就先重游这座小镇。”

      但他们还没走进镇上,就遇到熟人。

      嗯,这个熟人是他们自己。

      还拖着个板车。

      两名少年男女从雪中缓慢往坡上走,令赫尔加一阵无语。虽说这雪下得很温和,没刮什么大风,他们还有魔法防壁遮挡,但这样的天气哪适合出来玩啊?

      往上瞧,是漫天飞雪,往前瞧,是步履蹒跚的两小只。赫尔加无语过后,还是抬起手,驱散了此方天地的降雪。

      “果然!我就知道这雪会停的!”裹成雪球的少年乐唧唧的,单手拎着板车加速往上走,“快赫尔加,我们一口气跑上去!”

      少女默默解除了防壁,没有说话,但从她生无可恋的表情中可以读出:爬坡好累,想回去了。

      过去的辛巴德笑得合不拢嘴,现在的辛巴德同样笑弯了眼:“真难得,没见你缩在屋里学习魔法。你穿得好像只球。”

      “我努力变强,是值得你调侃的事吗?”赫尔加瞟向他,这样的瞪视每次都让辛巴德觉得暖洋洋的,他对此上瘾,但话语里可不能让她看出来。

      他熟练地讨饶:“我就是很开心啊,你学得烦躁的时候还愿意出来陪我,愿意将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共享与我……”

      说着,他又美上了:“果然,你早在伊姆查克就很崇拜我了,比拿波里亚要更早点,想以我为目标追上我才会那么努力啊!”

      这……怎么话到他口中那么奇怪。赫尔加想说点什么,一旁的少年辛巴德比她更快地抢走了话头:“看,赫尔加,是极光,漂亮的极光哦!”少年辛巴德指着雪山之上的天空,显得异常兴奋。

      他一叫赫尔加,便有两个人同时抬眸望了过去。

      天上灰原烧起荧荧绿火,像一层层波纹,往雪山深处荡去。

      “今天果然很适合滑板车。”少年辛巴德很满意,直觉告诉他今天是非常适合与赫尔加出行的日子,虽然拖到了傍晚,但正是傍晚才能看到那么美丽的景色,他赌对了。

      雪送了一程,极光又送了一程,少年男女很快就来到了缓坡边上。

      少年辛巴德高高兴兴拉着气喘吁吁的少女赫尔加坐在了板车上,自己则坐在少女赫尔加的身后当靠垫,两手拉着舵盘,同时将少女赫尔加环在怀中。

      等少女赫尔加呼吸平复,他问:“缓过来了吗?我带了水囊,要不要喝点?”

      少女摇了摇头,小脸往后一仰,对着他问:“这次要玩几轮?”

      “想一直玩下去!”

      “哇,别为难我了。我的研究还没出结果呢。”

      “你啊,黑眼圈都出来了。不想动的话,那我们先坐着欣赏极光吧。”

      天幕被野火烧得无星无月,少年的眼中却映照着星与月。

      “黑夜虽然充满了危险,但也有难以预料的美景呢。这是只有旅行中的我们才能见到的景色,赫尔加,我们在这多待一会儿吧。”

      少女偏头,瞥见他面上不加掩饰的鲜活跃动,原本鼓噪的疲惫霎然一静。

      见他开心,她的心也不禁跟着轻快起来。

      “那我用火魔法设个屏障,驱赶附近的野兽。”

      “好嘞。”

      山巍巍,海茫茫,天悠悠,心惬惬。

      少年少女聊了很多。关于外面世界的人是不是都很高很能打、他们得多多武装自己;关于下一站的旅途会有什么风景、能不能请席纳造一艘更大的船去航海;关于家乡里的大家现在怎么样了、留给婶子她们维持生计的迷宫财宝没有被王族夺走吧……他们聊了关于梦想,关于未来,关于一切能在夜空下畅想的事。聊天的内容让旁人听来觉得无聊,可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琐碎,意外地还是让人有倾听下去的耐心。

      极光覆盖的坡顶,少年男女共同坐在板车上,青年辛巴德和赫尔加席地并坐另一侧,听他们编织白日梦般的妄语,时不时也会点评上一两句。

      顺及少年少女的视线——那两双盈满希望的眼睛正对上方,缓缓升向野火不尽的琉璃夜空。他们从中看到了什么,青年男女不得而知。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

      少年谈兴不减,少女起初还能应少年一两句,后面直接往后一靠,用以驱赶野兽的火焰屏障渐渐消失。

      “真是的,聊天都能把你聊累。”见她有了困意,少年嘟囔着,脸上含怒又非怒,语气似抱怨非抱怨:“……这次只有一轮啊。”

      他操控板车往下,下滑的速度却没有往日那般风驰电掣似的快。而是尽可能地,像艘拨弄水纹的小船,他有意让这趟下山的路尽量变得平缓。

      汗浸湿他的额发,头一次精细操作这块粗糙的板子,他却不觉劳累,昂扬之辉缀满周身,前进,向前进,小镇的灯影幻现成庆祝的火炬,他全神贯注游向那里,仿佛正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使命。

      青年男女本该造访那座小镇,可过去的他们先于一步去了那里,让他们没了继续游历的想法。他们在这里有过美好的记忆,但这里并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正在创造这些记忆的人。

      偏移的时间残影既然归位了,那处在长河尾端的他们,更该做的不是徘徊驻留,而该向前,继续开辟这条名为生命的河流。

      “温泉,留给新身体再泡吧。”辛巴德这么说的时候,赫尔加能懂他的意思。

      她素手具现出星色的世界地图,不过是旧世界的版本。新世界,还有太多奥秘等着他们探索。

      她示意道:“接下来你挑地点吧。”

      辛巴德扫了一眼,定定指了地图的中心:“就这里吧。”

      传送到选中的地点,他们便嗅到了海风的咸腥味,这是临海城市特有的隐形标志。棕榈树的掩映之后,是石头堆起来的建筑群,更远的就是天地合一的苍穹。不过,赫尔加最先注目的是一道倾斜的废弃灯塔。

      “这里是我们重逢的地点。”辛巴德随手摘下树丛里的一片叶子,回味着那一天。虽然被打劫得赤条精光,但打劫得好哇,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那么妙地找到了赫尔加呢。

      叶子被他辣手折下,又被他高兴一吻。他虔诚道:“我可感激这里了,老师的国土给了我幸运的指引啊。我做梦都在想的人,在那一天终于等到了。”

      赫尔加没有注意辛巴德指的和她想的有所出入,她目不转睛望着灯塔,陷入了追忆里:“让你久等了。我也想不到,你会和皮皮莉卡一样,牵挂一个死去的人那么久……”

      “不要小看我对你的爱啊。”他揽着她的腰,头往她那边一靠,“咱们俩天下第一好。”

      “那这时候的时间点,要么依然是你的十六岁,迁址巴尔巴德那会儿,要么就是……我们重逢的时候。”赫尔加瞥向了巴尔巴德某处,意味深长道:“我想是后者。”

      “必然是后者。”他肯定道,“它的模样和我牢记的那一天分毫不差。”

      这人又在无知无觉说着攻心之语了。赫尔加心底不知第几次为此喟叹,但身体很诚实地挽着他的手臂,往巴尔巴德中央广场的方向传送。

      “咦?!那里怎么回事,怎么有鲁夫的波动强烈到肉眼可见了?”辛巴德这才注意到巴尔巴德的异状,王宫那边有光雾汇聚,但白昼强烈,他的心神又不在那里,因而这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里的不对。

      “生命的洪流在因某个呼唤而回流,有不少灵魂正在重返人间。”她说,“是「所罗门的智慧」。”

      「所罗门的智慧」是开启圣宫的钥匙,也是能够唤醒死者之海的权柄,后者的用途使得生命的意义变得十足温柔。人死并非如灯灭,相反,死去的人会化作发光的飞鸟,总会有与生者重逢的机会。

      「所罗门的智慧」就可以做到让生者与死者可以有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重逢。

      黑魔神之乱的尾声,阿拉丁就展示出了这份力量,用以安抚遭受动乱的人民。有不少人在这场动乱里失去了家人和朋友,阿拉丁召回了这些刚死去不久的灵魂,让他们能与生者好好告别。

      广场上充斥着各种痛泣,虽然悲伤,却也温暖,只是,还是会感到遗憾而已。

      二十九岁的辛巴德,与两名部下一起,旁观着这场金色的重逢。他紧抿着唇,眼睑下拉,面上没了游刃有余的自信,他的肢体有不少伤处缠着绷带,赫尔加记得是被裘达尔的冰枪砸的,经历了这场战斗的他同样伤痕累累,还需人搀扶。

      他情绪难辨开口:“所谓Magi,真是了不起。”

      “那时的你,在想什么?”眼见身旁的人再度露出和过去的自己同款的表情,赫尔加不由问道。

      “我在想……幸好遇到了你。”远处的辛巴德陡然眉眼一展,身旁的辛巴德也同步完成了表情转换,并给出了这个回答。

      金色光影底下聚首的活人,熟面孔的有阿里巴巴、阿拉丁,还有摩尔迦娜,她在给花楹包扎……是的,他爱的人赫然在列。只要她在,他就不会下沉。

      不远处——

      “不疼吗?”摩尔迦娜擦拭着对方耳边的血迹,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耳朵一点都不疼。就是……”

      听到这番交谈的芳龄二十九の辛巴德面上一急,他落下两名部下,赶忙凑了过去:“就是什么?”

      “……”

      过去自有过去的人关怀,现在也有现在的爱意诉说不尽。如今年龄已成最大秘密的辛巴德,两手一张,贴向身边人:“哇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赫尔加……”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突然袭击的赫尔加:伴侣太粘人能怎么办,宠着呗。

      “我一直都认为,Magi的存在很了不起。”他骤然变得认真,“能让生者与逝者有重逢的契机……当我看到阿拉丁使用那样的能力,安抚暴动的巴尔巴德民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我并不贪慕这样的能力。”

      “生者见逝者,表面上看非常了不得,可归根结底遗憾已在,死去的人只能在那一瞬间重返,本质上还是一出悲剧。”

      “而你,赫尔加,你不会让生者变成逝者,这就是你最强大的地方,尽管这会让你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代价。”他托起她的手落以一吻,而后五指收束,紧紧一握,不肯放下,“你的牺牲曾让我感到痛苦不已,但我确实感激你,感激你救下了初代王国的国民,你消灭了许多遗憾,让逝者不为逝者,我认为,这是比Magi还要强大的才能。”

      ……可还是有许多人,她没有救下。赫尔加心中一沉,但面上不显,她不想让辛共感这些负面情绪。

      辛巴德不知是察觉到了,还是没察觉到,他深深凝视着她,她不免对上了他的眼睛。

      “你在离家修行那段时间,告诉过我想成为最强的魔导士,可你根本不明白,你早就超越你当初想成为的目标了。”

      他一字一顿,词句清晰:

      “赫尔加,在我心里,你就是天下第一魔导士。”

      “你就是我的Magi,指引了我的命运。”

      当然,当然。真没办法,我还是没能从你的魔咒里走出来。

      赫尔加艰难地移开了眼,这是再强大的魔导士也无法抵抗的魔法。

      那道灼烫的目光依然落在她的身上,她单手拍了拍衣袍不存在的灰,为什么是单手,因为另一只手还在被攥着……

      她坚持着不对上视线,不自在地开口:“辛,我一开始,的确是想要追上你,才有了变强的念头。不过,我是为了我自己才这么做的。你只是一个关键的外因而已。”

      “我想……”

      我想要什么呢?

      某种力量忽然涌现在她心头,这股力量极为强大,存于她心已久,只待她随时取用——是的,她不该忽视它,每当被感情左右时,它便会气势汹汹现身扫开阻碍。它让她有勇气抽身温暖羁绊,有胆气举屠刀斩颈命运,有毅力向人间告别数程风雨,意志不屈从外物,人生由自我主宰。

      助诺伦登梯的成神之路……

      至今,无悔。

      她认真地回对那双眼:

      “我想要有资格插手任何冒险而不被阻挠,走任何路都能被郑重以待,行任何事都能有选择的自由,游历各国时遇见的人都告诉了我力量的重要性。我强大了,万事都会随我心意。我强大了,我也能停下来,等一等你。”

      现在的赫尔加,一袭束腰皓白长袍,两边搭配鸦羽般的护袖,走动时如游龙入海,如云霞万缕光。命运之力具现的金线结成网状流苏,缠绕银灰色的腰封,又抽出两道支流由后背逆行而上,攀于两肩,织就栩栩如生的重瓣花羽。她佩戴的饰品不多,耳垂圆润光洁,颈处被波浪领高高扣住,只有额间如日如月的旋纹金片饰,镶缀一点蓝玛瑙,衬着千锤百炼的眼睛。

      辛巴德从头至脚欣赏着爱人的蜕变,情难自禁拥了上去:“哇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赫尔加……”

      坦诚相待的结果是又被薅了一把的赫尔加:……还能咋滴呗,凑合过吧。

      “还好你在大战结尾没有选择独自去面对外部世界的威胁,有什么事还是要一起分担啊。”

      “嗯,我不是一个人,诺伦和我一块呢。”

      “喂喂,为什么算上那家伙,那家伙不算人。”他小心眼道,“你该算上我。这世上还有谁像我那么好。”

      “……你对诺伦的怨气还没消啊,这么小气。”见他由羞转怒,她歇了继续逗弄的心思:“好啦别气,我要没选你,那我现在得多寂寞啊。打破世界墙壁的旅途,能有七海霸主同行,我真是~太幸运了~”她拉长调子说完,把辛巴德闹得一窘。

      “喂!”

      她笑眯眯道:“下一站,我们去圣宫吧。去会会诺伦这个老朋友。”

      辛巴德不太赞成:“圣宫已经消失了。”

      “它在过去还没有消失。”

      “你……哎,行吧。”

      事到如今,赫尔加也明白了她所用的传送魔法、过去记下的定点都已不适用于新世界的法则。

      届时灵魂进入新身体,没了诺伦留下的最后一丝神力加持,即便再使出这个传送魔法,迎来的结果也极有可能是毫无效果……噢,也有可能会生效,但是不是她记忆中安全的定点就是未知数了。

      这么一想,新世界的冒险,想必会很精彩啊。一步一步,亲自留下足迹,再没了强力的特权,全靠个人之能来开拓。

      在此之前,她还是好好利用一下最后的传送魔法,去见见还在留恋的风景和人吧。等去了新世界,再研究出适配新世界版本的传送魔法。

      在思索的间隙,他们已经传送到了圣宫。

      “诚如你所说,无法冒险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我理解谁都不希望我去改变世界,即使是我过去的同伴,也已经不再希望我继续做一名革新者了。”

      这个台词……

      往下一睹具现出来的迷宫试炼,果不其然,是桀派辛在和阿拉丁交谈。

      “我们过去曾愤慨世界的不合理,因而发誓要改变这个世界。我们建立国家,创立同盟,消除纷争,当初的我们——正可谓是革新者。”

      “后来,如我们所期望的世界完成了,但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的同伴,都放弃了继续作为革新者而存在。”

      “他们都在怀念着曾经,并希望我不要改变,这令我有些难过。但我依然想向着更好的方向前进。”

      赫尔加听着,她知道过去的自己一定也在某处听着,同样的话再听一遍,她生的感慨还是相似的:“真是寂寞的台词啊。”

      辛巴德淡淡瞥了一眼底下的魔装孩童。虽然现在再看圣宫的自己说的这番话,已有恍如隔世之感,可这么不体谅他人的话当时是怎么大言不惭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改变世界……我们现在不也算在做着改变世界的事吗,继续作为革新者而存在,让这个世界,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对比了过去与今朝,思考出“自己现在比这会儿强”的结论之后,辛巴德眉色一展:“即使我会在圣宫这里放弃一直以来坚持的梦想,可我之后的梦想里,依然包含‘改变世界’这一选项。这是我们从头到尾都在做的事,有你在,我并不寂寞。”

      “我很高兴你把我包括进去了。但看见其他人没有支持你继续下去,还是会难过吧?”赫尔加悄悄欣赏着辛巴德之后已经再难看见的魔神形态,桀派辛的模样,小鹿角小翅膀,配上这种隐忍的低沉,真让人容易起怜爱之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从来没有怪过谁,更不会强求。”辛巴德宽容大度地说完,然后两手一张,往她身上挂:“但你的路必须和我一块!你既然选了我,我就不会放手了。”

      赫尔加:……

      她一直以为,这场打破墙壁之旅是她需要辛。可现在,她有些分不清,这趟旅途,是谁更需要谁一些了。

      “我的回答和你一样。”她悠悠道,“再敢拈花惹草,头给你掰掉。”

      “我什么时候拈花惹草过了?我对你的感情苍天可鉴!”他睁大眼睛,理直气壮,压根不觉得之前的种种算拈花惹草。只要主观上没想过犯罪,那当然不算犯罪啦!那叫事自己找上门来!

      “……有一次,我替你收拾烂摊子,还记得吗,在那座被恶魔摧毁的村庄,你从快被烧毁的屋中救下濒死的女人,后面那个女人闹着要改嫁,她的丈夫气得带了一堆人上门来围堵,还指认你是魅魔化身要把你烧了。”

      “是说那个以神魔为主阵营的世界吗,那里的人挺有意思的,爱妻陷于险境却只会在火外表现得深情不已,连进门的勇气都没有,如果是我才不会这样!而且当时火不是你浇灭的吗,那我总得出点力,就按你指的还有生命气息的方位把人救出来了。不然你又要灭火又要跑进去救人的,呛到你了怎么办,那屋子的灰脏了你一身漂亮的衣服怎么办!”辛巴德有理有据反驳道,“那位夫人想改嫁也是因为那男人不行,不关我的事啊!”

      “噢,但你后面还真的去找魅魔交朋友了。”

      “嗯!魅魔是我聊得来的好兄弟!他们一族有非常值得学习的文化,我和族内的一位是酒友。真可惜,他告诉我的东西还是太少了……”辛巴德的目光鬼鬼祟祟在她身上转了一轮,带着一种莫名的遗憾。

      赫尔加不语,只是左一边,右一边,给指关节按摩,拳头痒了。

      辛巴德没有觉察到杀气,还在往她身上蹭来蹭去,看不见的尾巴在摇摆:“赫尔加,你真好,谢谢你从一而终地选择与我同行。你见证了我所有灰心丧气、罪孽深重、不像王者的一面,却总能将我拉出泥沼,给的也都是我最想要的回应。有你在,我这一生都不会觉得孤独的,有你在,我觉得我无所不能。”

      闻言,赫尔加在心里嘁了一声,漂亮话谁不会说——她放下了磨得铮铮发亮的拳头。揍人的事,就挪到改日再说吧。

      “这里你还想看下去吗?想看的话你就待在这,我先去找人了。”她问。此行她本是想找诺伦的。

      见自己估计要和一群孩子论战到天昏地暗,辛巴德连连摇头:“不了,我和你一起。”

      不是他不待见现在的自己,而是跨过一个思想境界,见了更多不同世界的人事,有了更广阔的视角后,他就很难再去共情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打着为了摆脱被神掌控的命运全人类都要回归鲁夫的旗号来毁灭世界,同时犹豫不决地放开权限让几个孩子来劝他……黑历史,都是黑历史!

      “那就和我来吧。”她素手撕开了一道空间裂缝,那里通往圣宫真正的总权限指挥室。她和诺伦登上圣宫以后,就做了点小小的改造,让大家误以为总权限还在乌戈那里,实则被她和诺伦放在了更高位面的空间。以防生乱,她们还洗去了当时的圣宫之主·乌戈她们来过的记忆。

      她是诺伦的同谋。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不后悔这么做。圣宫作为剧情的舞台太过重要,对于诺伦的成神之道来说更必不可少,她无法置之不理。

      趁这个时间点的赫尔加把注意放在圣宫论战上,她撕裂空间来到了总控室,这里浩如星海,遍地都是诺伦的气息。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回荡在银河似的房中:“诺伦,好久不见。”

      只要她开口,诺伦就一定会出来见她。

      一道模糊的女神之影凭空汇聚,祂什么都没追问,又什么都说了:“我在未来已归于守望人类的星海之中。你再也无法和那时的我对话。”

      “是的,你成功了。我也自由了。”发觉传送魔法多了传送时间的特性,她就打定主意要来离她最近的旧世界看一眼,这里是故事的尾声,也是她还能再好好与诺伦对话而不引动蝴蝶效应的地方。

      她不太想承认自己的这份思念。新世界,无论她做什么,诺伦都不会回应她了。

      “我很感谢你回来看我。但你该昂首挺胸,向前吧,我会注视所有人类。”神冷酷而慈悲地说。

      赫尔加身形一顿。

      辛巴德登时不满:“她来这,不是听你说这些谁来都行的话的!”

      神沉默半刻:“我知道了。”

      女神飞身上前,虚影渐渐清晰,曜金长发,星辰纱衣,日月异瞳,神圣且威严。但祂这回没有坐在命运之钟,手中未持掌控之线,祂落于地面,平视着祂的女儿:

      “所有人类,包括你,赫尔加。虽然我的情感很稀薄,这些拙劣的人性最终还是要流于你那,但,毋容置疑,你是能让我感到‘幸福’的造物。是人类这个大群体当中,能让我多加注视的唯一特定的个体。”

      “即使你在未来剖除人的一面,扼杀自我意识,也依然会这么想吗?”赫尔加沉默良久,问了这句,眼睛微红。

      “这类问题毫无意义。未来的我既已没了人性,那便不会有思考。但,我在这一刻,的确是这么想的。”神抚摸着她的头顶,虽然诺伦已在尽量与她同一个高度,但将近一米九的高挑还是让她觉得自己很渺小,“赫尔加,你为我找到了幸福,你也要昂首向前,找到你的幸福。”

      赫尔加抹去面上湿润,举起一直被紧握的另一只手:“我的幸福早就找到了。”

      神这才把多余的目光放在另一个人身上,语气淡淡,不见喜怒:“他不算幸福。”

      辛巴德气笑了,他在赫尔加耳边大声说着坏话:“我就说祂不是人。”

      看来他们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了。这时候调解也没什么意义,两人的主见都比天高比石头硬,到最后绝对会变成二选一的死亡选项……赫尔加干脆装作没有觉察,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会有事。

      不过他们俩为什么这么看不对眼呢?

      诺伦的眸光流转神秘:“你用的传送有很大的弊端,横向坐标来自过去,纵向坐标却源于未来,以防时间线崩坏,你不能在这久留。”

      “看起来你已经去过不少时间了。但我建议你,这种超出限制的魔法最多只能再用一次。你看到的只是时间的投影,若非圣宫的魔力场特殊,否则过去和未来之人的见面必然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诺伦告诫道,“还好你遇上的是我,快回去吧。”

      没等赫尔加回话,诺伦眼中流动神秘星符,引动祂的魔法,将他们推离了这个时空。

      “永别了,不属于这个时间的赫尔加。我会在这里祝福你的未来。”

      “……”

      回到新世界的夹缝,他们的新身体已经快塑造完成。

      二人面面相觑。

      “这个魔法只能再用最后一次了,要继续吗?”赫尔加说,“等游完这一圈,我们的新身体也完工了。”

      “新身体配新世界,我们现在还是旧灵魂,继续游旧世界吧。”辛巴德想了想,有了定论:“去那里吧!”

      蓝天碧海,飞鸥绿岛。

      两人于空中俯瞰这座梦想之巢。

      这座永不褪色的王国,它是那么动人,即使是在回忆当中也依旧没有染上任何风霜冷灰,永远撒着金子般的光芒。

      “没想到你会提议来这里,这不是之后准备亲自打开的惊喜吗?”赫尔加问。

      “传送既然穿越了时间,那就任何地方都能去。而且,游历旧世界的辛德利亚,才能更好对比新世界的辛德利亚是什么模样。”辛巴德面上是怀念和喜悦,“赫尔加,我们快下去吧。这里真热,辛德利亚的阳光还是那么烈啊。”

      “嗯……”水膜似的结界环列巨兽似的大炮,黑不溜秋、呲牙咧嘴的,这是她身为花楹时的手笔。虽说这大炮有隐形光膜遮掩,常人肉眼难见,可非常人的他们能看得一清二楚……赫尔加被这可怕的设计伤到了眼睛,黑历史,都是黑历史!

      她不敢多看,信手打开结界屏障,拉着辛巴德匆匆降落到船舶密集的港口。

      辛巴德见她如此,忍俊不禁:“不知道新世界的辛德利亚有没有继续保留如此有特色的结界。”

      赫尔加:……不管有没有保留她都会让这东西消失的!这人当初为什么要纵容她在一国结界上乱来啊!

      辛德利亚王国已然成为一种扎根在他们心上的情怀,这里是他们一手搭建的梦想基柱,也是重要的容身之处。

      人来人往,每张脸都带着向上的生命力。跌倒的妇人会有人搀扶,路过的食客会被拉去共饮美酒,逛市场的买家会被添上满篮的赠物……多么纯洁闪光的善意,这座王国不会有黑暗留存,夜幕降临更有别开生面的不夜庆典,来过这里的人都会爱上这。

      ——吹着惠民之风的原始海域之孤岛,七海之王开辟的梦幻之都,这里是所有爱着此地的人的精神故乡。

      港口是辛德利亚的出入口,每场欢拥与送别的必经之站,他们曾在这与渔夫讨论售卖技巧,也曾坐在这里吃过烤鱼,看过落日,还有太多太多琐碎。顺人潮而上,是集市,是民宅区,是果园,是国营商馆……每一站都有每一站的日常,他们在这里消磨过的时光实在太满,在此刻说也说不完。

      他们缓步向最高处走去,走得极慢,内心极为祥和。台阶一侧的水渠旁会有画家散落的写生,她与辛瞧见过不远处的厩库背侧经常有情侣迎着夕阳拥吻,走进那条小巷,还会看见抡着扫把磨洋工的工人和嗓门极大的督工……

      此地的一景一物都已了然于心。他们正是这片土地的开拓者,又怎可能忘却这里。尽管游历外界已过万重时间,他们溶于骨髓的根还是会让他们牢记这里。

      不知不觉,傍晚已至。

      王宫点起了翠色灯盏,由此往下递增,家家户户亮起灯,点燃了地上的星火。每个人都换了身便于欢歌的装束,戴上露珠未散的向阳花,像游鱼一般,轻甩五彩的尾鳍,往高处游弋。

      ——中央广场上的篝火柱正待一代国主下令点燃。

      二人登顶之时,焰火已经升空。这次的庆典,他们没有站在任何一处高台,而是融于人海,在广场上仰头观高台上举杯邀民的王与八人将们,周围的美酒与花香快将他们淹没。

      大地抛出五光十色的网,意欲捕获天空,守护的风打散袭卷的火焰,令其散作阵阵花雨,回落人间。

      于人潮中观想此夜盛大,他们的国家早就有可与巴尔巴德建国祭比肩的烟花,甚至超越了当日所见。那年的夏日烟火,永远在此心流转,此季尚未结束——他们依旧相伴相拥,永远长在。

      在广场上跳累了,他们便牵着手,穿梭衣香鬓影,随便挑了一处挂着紫帆的拱门走入,这里依然有不少人在跳舞。走道上有一排排临时搭建的门杆,杆的两端牵起琳琅的彩旗和琉璃灯,它们叮当摇曳,似在应和与舞动的人群。人们牵着裙摆旋转再旋转,宛如在地面绽放的烟花。

      走到门杆尽头,有座同样是临时搭建的舞台,棚上盖着鲜艳的帕鲁提比亚绸布。表演已经结束,几名酒鬼嫌太拥挤,便把桌凳挪到舞台边上继续豪饮,走近时还能听到他们划拳划得热火朝天。

      绕过这里,继续向前,前方有道疑似白棚的剪影,不知又是谁私下举行的节目。跨上几道较陡的台阶,走出热闹的巷道,视野豁然开阔,他们认出了这里是连接王宫的一方平台,那道白棚不是白棚,而是一座被月光眷顾的喷泉。这座喷泉极大,可坐数十余人,光反射在水上,泉顶呈现洁白柔和的一面,处在低地势远观的人极易误认这里还有座舞台。

      雕着辛德利亚国鸟的白玉栏杆围住了这方平台,平台的交接处还有一座如鸟喙凸出的三角顶小亭,与中心喷泉呈对角线。他们坐在喷泉背后的石凳上,享受此刻的静谧。银色的河流隔绝了前方的喧闹,对岸的屋群一闪一闪,近处水面波光粼粼,偶有守卫巡逻经过此地,但无人能发现他们的踪影。

      这里是哪个时期的辛德利亚,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在他们的记忆里,第二代辛德利亚王国一直是这番繁荣昌盛、让人守望着就会感到无限安宁。

      圆月上了中天,最后一波烟花当即冲上云霄,化乌云为彩云,静谧为喧嚣,人群的鼓动声、天穹密密的轰隆声滚滚而来,仿佛又有一场天地颠覆的大战敲响。可在此地密会的人并不关心,他们彼此贴近,心无旁骛,不断向上……飞鸟悄然铺了满地,翅翼轻轻摇荡,好似风吹而过。它们渐渐染上浅粉的光辉。

      流光渺渺,微风绵绵,在这处无名的角落,两道剪影在此拥吻。

      待庆典结束,安眠的后半夜到来,二人又跑去紫狮塔的翠绿圆顶上看了一夜的星星。唯恐惊扰紫狮塔内好眠的同伴,他们肩并肩,头靠头,压低了声音闲聊,聊的是属于他们这个时间的琐碎。

      “你说,新世界的辛德利亚会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还是留作惊喜,供下次启程的我们去打开吧。我们如果现在就抱有畅想和期待,伤害的反而是那时的辛德利亚啊。”

      “我明白的。我其实,就是在想,回去以后,大家还会不会认得我……”

      “你在紧张啊。”赫尔加低低笑了,“难得见你这么没自信,果然,一旦问题涉及到辛德利亚,你就会变得很敏感。”

      还是那么看重那里的人啊。赫尔加想起了当年桀派迷宫的辩斗,辛就因担忧不能成为辛德利亚民心目中完美的王,而被血统论困住过,为塞莲缇娜那些“国民有正统的王才能安居乐业”“你没有王族血统你绝对无法当王”“无法成为王的你不会给你追随的人带来幸福”诸如此类的论调动摇。

      在辩斗里,他甚至想过是不是直接依附帕鲁提比亚,大家就不用那么徒劳地寻找国土。他是真的很在意那些人的福祉,甚至为此无知无觉放下了“我定能做到”的自信。

      后面成为了王,也曾说过为了国家会不择手段之类的话,并利用煌国的皇子皇女,改变了煌帝国与辛德利亚开战的苗头,将矛盾转为了煌国皇室的内部战争。

      辛巴德作为王的一面非常有人情味,虽说现在他是自由的冒险家,可作为王的这一面并不会随着辛巴德的角色转变而消失,这两重角色是可以同时存在的。他既可以是王,也可以是冒险家,他可以毫不犹豫踏上冒险,也会回头牵挂着离他越来越远的国民。

      矛盾且闪耀的人性光辉,形成了辛巴德其人独一无二的魅力,这个世界乃至任何世界、任何宇宙,都不可能诞生第二个辛巴德。

      她肯定道:“不用担心,按新世界的时间计算,我们只是离开了几年,他们还是能认得现在的你。辛德利亚既然是以你之名命名,作为辛巴德之地,你不会被他们忘记。”

      大家一定能认出来现在的辛。因为他这时的模样和以前相比,变化不大,只是一身行装变得更适合冒险者了。长靴窄裤金腰带,宝石马甲短披风,没了金属器,他还是有办法为自己装饰得叮啷响。

      这头标志性紫发还是固定的长度,不增不减,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毕竟他经常拜托她养护魂体,身上一有老化的部分便会急着让她快快修补。这人的一生名言就是要比所有男性年轻且有魅力。

      “说的是呢,辛德利亚没有我怎么行!”他的干劲又回来了,不过下一句话说的却不是回辛德利亚之后要做什么,而是一句:“……辛德利亚没我也行。”

      只在片刻,赫尔加就明白他话中之意。即使有朝一日回到辛德利亚,辛巴德不会是以第一代国王的身份回去,而是一个,恰好对那座岛抱有特殊感情的,无名的旅人。

      辛德利亚王国之所以能长青,是因为一直在被健全的爱包围。不桎梏,不占有,尽是放手的祝福,尽管十分牵挂。

      她头一歪,轻轻顶了顶他的侧脸:“十年,百年,千年后,那里会一直有不断超越前代的盛世。”

      辛巴德笑得很开心:“感谢神明大人的预言。”

      “哎呀,我可比不了呜哇一声诞生的、让七百七十七个美女为之哭泣的七海霸王。”

      “呜哇你怎么连这个都还记得……”

      无论最终身往何处,他们衷心希望这座一手搭建的小岛能幸福快乐地延续下去。初代精神象征消失亦有一代代新人持起火炬,篇章永续,越变越好,百年之后群星璀璨,他们的光辉对那时的梦都而言已是萤火。

      一夜很快过去,次日白昼降临,他们回到了港口附近,准备开启回去的传送。居留辛德利亚的时间让人贪恋,他们已经待了蛮长时间,再怎么说都该离开了。新肉身的炼化这时应当趋于完成,还需他们作最后的把关——为其定位时间。

      “咦?”

      赫尔加在使用魔法时感受到了某种阻力,她仰头看着奇丑无比的结界,不由一笑:“我收回前言,这个设计还挺有意思的。”

      为了防止外敌逃出辛德利亚,因此设下了强力的禁传送,是连神也难以打破的小心眼禁制。难道设此禁制的人还想瓮中捉鳖、抓住敌人揍一顿吗,真有信心啊。

      这时的她,也并非太过弱小。

      “我们得去结界外才能用传送。”她说,“否则这里的结界会因规则冲撞而崩坏……”

      “那就走出去吧。”辛巴德目视港口的海,指着前方唯一的岛上出入口,一个极大的岩洞,所有船舶都需经此通行,“从这里,走出去。”

      他们履如平地踩在海浪上,沿着奔向陆地的水纹逆行。今日天色上佳,日光温和,海面平静,适合出航。

      辛巴德跟在赫尔加身后,温柔注视前方之人,蔚海太与赫尔加的魂灵相衬,发丝如振翅的波涛,衣裙飘逸如白羽,她还是那么美,美得如南海之上的夏日浮冰——终年无雪的南海之上本就不会有浮冰,但见到她时仍是会忍不住有如此的幻想。她是人间不应有的美。

      海风吹乱她的长发,有几缕荡在他身上,与他的长发勾缠飞舞,后又抽身离开。他见不得这样,于是悄悄卷起一束头发,绑在了她的长发上,胡乱打了个结,这样彻底纠缠分不开了。

      完成了这一不得的壮举,他眼眯成缝,露出白牙,惹得不明所以的赫尔加频频回头,想什么事让他如此高兴。

      “你的新身体准备好定在几岁了吗?”赫尔加开口问道。虽说是由她来完成制作新身体的最后步骤,但她知道辛很在意这个,老了会闹,太年轻也嫌,索性让他自己做主。

      辛巴德想了想,说:“新身体,定在十六岁吧。”

      “是吗……”

      赫尔加低头盯着海面,踩在水上的感觉很奇妙,能鲜明感受到脚底不断有浪花涌来又退去,还能感知到水下鱼群的游动,好像与大海联通了感官。它究竟容纳了世间多少生命呀。

      “我也准备选十六岁,那时我刚从迷宫出来找你。你知道的,我那一次离开得太早,出现得太晚了。所以,我想重新参与你的人生,不再留有遗憾、连续、快乐地参与你之后的时间。”

      辛巴德:“嗯嗯,那我十七岁好了。”

      赫尔加:“?你在和我作对?”

      “就是要比你大一岁才可靠!”

      “你又不是真是我哥哥。”

      惯会脑补的辛巴德从赫尔加的不满中解读出了一种嗔意,这风真舒服,吹得脸上的毛孔都放松了……好吧,魂体状态下他没有这东西,只是他觉得自己该有。该有的都要有!

      “能不能再叫一声?真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排斥这个称呼,咳,你现在,要真想这么叫我,我很乐意的。”

      ……这人到底和他的魅魔好兄弟学了什么啊??

      赫尔加没眼看了:“好的,明白了,我们的时间就定在十六七岁的交接点吧,不改了。”

      往后一步是正在实现梦想的十六岁,往前一步是正在实现梦想的十七岁,没有初出茅庐的青涩,没有历经战争的创伤,不管往哪走,他们都处在最美好的年华。

      纵然这段年华短暂如惊鸿过影,可那也是他们二人应有的风华正茂。

      “这样也好,你会和我一起在踩在同等的时间上,无论老去,亦或永不老去……”辛巴德又贴了上来,揽着腰,勾着手,夜与紫在背后混成一色,海上结出卷卷浮浪之花,在他们脚下绽放,“一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未来,我就很想对你表达我的心情。我好爱你,说多少遍都说不够。”

      海风的风向变了。赫尔加伸手摸向耳处,将往前扑的头发往后捋,她绝对不承认,她至今未能免疫他这种就像呼吸一样随口就倒的情话。

      她强硬地说:“我的爱要比你更多一点。”论爱意的表达,那还是她略胜一筹。如果不比甜言蜜语的话。

      “嗯,没有你就没有当初的我。直到现在,我还是能从你这获取十六七岁时常有的悸动,虽说我很早就喜欢你了,且喜欢得已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我对你的感情还是如十六七岁般永在顶峰,赫尔加,我对你的热爱永不停止。”

      不会随时代老去的冒险家,怎么连感情也那么灿若不朽呢?

      “嗯哼,我的时间终于追上了你,就让我们共同去补足我们彼此缺席的时间吧。我这回要与你,同生共死。”

      她轻悠悠、坦荡荡地说:

      “我爱你。我不是因为你爱我我才爱你,我在很早之前,在自己的文字里,就理清了这份想要不断追上你、想要超越你的心情是爱,是我用半生解出来的,属于我的爱。”

      「天上最金碧辉煌的长阶,属于你的道路,上面铺满鲜花与赞美,人们对你的敬爱与仰慕」
      「我的爱一步步为你堆砌你将要走的路、你打算走的路,我在你的脚印里闪闪发光」
      「我不仅是此情此途上的证道者,我也是你壮阔一生的见证人」

      今生为爱写下难以捉摸的注解,她居然持之以恒地钟情这人这么久。

      “我当然知道你很爱我,咱们就不要再说什么补足缺席时间这种遗憾的话了,那都是旧的人生了。”看似男子气概很足地说完后,他同手同脚走了一段路,面上喜滋滋的,嘴角难压下去,他怎可能不为爱的告白而雀跃,这可是赫尔加夸他的第两千两百五十五条好话啊!

      他毫不矜持地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多没意思,我们啊,现在该做的,是去新的地点,创造新的记忆!我们快回去吧!”

      “——用我们全新的生命,迎接全新的未来。”

      两人手牵手,并肩而行,踏过波涛,穿过屏障。晨曦明快,勾勒他们的身影,太阳正在海的尽头冉冉升起。

      向前行,那里有无尽曙光。

      向前行,新的冒险才刚刚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9章 番外·结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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