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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却胜当时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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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宣轻轻推开屋门,月光如水般倾泻而入。他缓步走到墙角,蹲下身,指尖轻柔地抚过林箫竹熟睡的脸庞。她的呼吸均匀,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正沉浸在一场美梦之中。
“巫师,有没有办法……只让她忘记那些不美好的事?”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又为她掖好被角。
巫师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茶渍在杯底留下一圈褐色的痕迹。
“有倒是有,但若是那样,只怕有些麻烦咯。“
“此话怎讲?”
巫师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以为她最美好的回忆,是谁给的?青璃?林墨璋?你?还是……你那兄长?若她醒来,发现记忆里只剩下你,就真会心甘情愿留下?”
潘宣沉默。
夜风掠过窗棂,烛火摇曳,在他眼底投下晦暗的阴影。
是啊,他怎么敢确定?从西南归来的那一天,她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一切。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
巫师的声音幽幽传来:“人心若是变了,强留又有何用?”
潘宣望向窗外。
夜雾弥漫,远处的山峦如墨染般沉寂。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他牵着她的手,在星河鹊桥之下许诺要给她一个家。
可后来呢?是他亲手将她推开,推向战场,推向生死边缘,推向……别人的怀抱。
“罢了。”
他轻叹一声,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疲惫与释然。指尖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像是一场无言的告别。
“她若是真想留在皇兄身边,便随他去吧。成全一对苦命鸳鸯,身为帝王,怎会连这点要求都不满足呢?皆为盛世,成全天道。”
巫师神色中第一次露出几分不解。许是脱离世间太久,都忘了这天下之主如何高登皇位。她的目光在室门与潘宣之间游移,乍明乍暗。月出,她突然轻笑。
“天道由天定,陛下莫非还妄凭一己之力篡改天命?”
“朕就是天。既为天子,自然是朕说了算。”
山雨欲来,黑云压堞。是逆天改命还是顺应天命?
门外墙内,鬼影幢幢。
合上门扉,巫师前脚踩碎月光,随即戴上黑色的斗篷,掩住自己的脸。
“最后还有一句话要跟陛下交代。”
“巫师请讲。”
“药人终究是人。哪怕五脏六腑被药水浸透,人心依旧是人心。”
巫师微微颔首,身影没入暗黑之处,旋即消失。
林箫竹躲在屏风后听得真真切切。她感觉到后背渗出冷汗,将里衣黏在了脊梁上。
巫师离开后,潘宣心思沉重地返回室内。推门而入,便看见消瘦的身影逆着月光沮丧着。
“箫竹。怎么愁眉苦脸的?”
面对陌生的潘宣,林箫竹畏葸不前。
从前那个柔情似水的良人去哪儿了?一颦一笑牵人心弦的郎君去哪儿了?
她看着他,静静看了很久。
似曾相识的一幕,潘宣愀然作色,刹那间眼底的寒气吓得林箫竹忘了逃跑。
衮服下的手似要捏碎自己的骨头,全身无力挣脱,疼出眼泪在眼眶打转。
“你听见了。”
“你放开我……”
潘宣反而加重力道,林箫竹的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床帐的系带被扯断,纱帘垂落时扬起细小的尘埃。
“不必害怕,说给那老巫听听罢了,我怎么可能舍得你?”
“君无戏言……怎会只是说说而已……”
林箫竹说话时嘴唇泛白,胸口剧烈起伏着。潘宣突然松手,她踉跄着跌坐在床沿,打翻了枕边的药瓶。
“莫非你真想和皇兄双双殉命,双宿双飞?!你从前可是只甘愿为我而死的!”
潘宣说最后一个字时咬到了舌尖,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开。他粗暴地扯开帐幔,林箫竹被甩在锦被上时发出一声闷哼。
葛之覃兮,爬满西墙。
失控的君王欺压上她,礼崩乐坏地撕毁她的衣襟,啃噬她的发肤骨肉。她试图抬手遮挡被扯开的衣襟,但手腕被潘宣另一只手牢牢钉在枕上。
“你是不是和皇兄睡了?”
“我连你一根头发都舍不得碰!去趟西南,你就急不可耐地在他身下承欢?!”
“说话!”
她的嘴唇哆嗦着,泪流满面地喃喃低语。
“对不起……求你……不要这样……潘宣……我害怕……”
她的声音断在抽泣里,苍白的皮肤第一次如此暴露在潘宣严重。眼中胸口剧烈起伏着,已经被冷汗浸透。
方才怒气冲心的人顷刻不见了踪影。
潘宣连忙起身推开,整理凌乱的龙袍。
林箫竹虚弱地起身依靠在床柱上,瞥见窗外那郁郁苍苍,忽想起戏里离人别时的那句,浅浅吟唱:“葛藤绕树死不休,花开非时……只怪生不逢时,爱不逢人……”
她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尾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素白帕子上绽开的血迹刺得潘宣瞳孔一缩。
“箫竹!”
“别过来!”
林箫竹突然侧身避开伸来的手,散乱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半边苍白的脸。潘宣僵在原地,不敢再前进。
“陛下先离开吧……放我歇息……”
潘宣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这副样子我怎么离开!”
林箫竹的肩头颤了颤,突然弓起身子按住心口。她咬破的唇角渗出血丝,混着泪水滴在锦被上。
“求你了……我不会有事,你……走吧……”
令人窒息的气氛。
殿内熏香早已燃尽,只剩血腥气在沉默中蔓延。潘宣咬碎牙,拳头松了又紧,最终转身推门离去。
“朕明日再来看你。”
日日早朝的君王哪儿有时间再来看望她,忙碌时只得托宫人送来信笺问候。
林箫竹扫过信笺上的字句,垂手望着四四方方的天井,觉得这高墙深院比牢狱更沉闷闭塞。
“倒不如把我关牢里,还省了些烦心事……”
她将满匣信笺投入火盆,看火舌廓清所有痴妄。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潘明……我恐怕,快撑不下去了……”
身子骨逐渐虚弱,但凡咳嗽得厉害,捂住口的绣帕皆会沾上血迹。
西风吹,一夜红梅开。清早醒来,煞白的光刺入眼里,林箫竹才惊觉。
“已经入冬了吗……”
寒风过境,林箫竹虚弱的身子骨根本耐不住冬,潘宣派人又去寻巫师,重金要了份药方子,整日把药当饭吃,勉强稳住了林箫竹的“病”。
望着墙角长出的红梅,林箫竹晃神蹲下身,竟毫不怜惜地折下,一瓣一瓣将花枝扯秃。
“红梅白雪……倒像绣帕上的殷红。”
侍女送来今日的第一份汤药,两眼直勾勾盯着林箫竹咽下才舒了口气。
“姑娘最近能乖乖吃药,阿莲打心底高兴。”
林箫竹不答,默默用绣帕擦拭嘴角。侍女阿莲收拾着碗勺,忽然想起什么稍稍惊叫一声,提起了今日在京城洗砚池旁举办的赏雪诗会。
“赏雪诗会?”
“嗯!陛下特许林姑娘今日出宫,去同城中的贵族小姐们吃吃茶聊聊天。”
“陛下?”林箫竹不禁冷笑,“陛下怎会同意这等事。”
“真的!刚来人传的话。姑娘别顾虑啦,机不可失呐。”
几位小姐围炉赏雪,各抒己见论及诗词,林箫竹只默默坐于一旁听她们高谈阔论。忽听屏风后一声轻笑:“诸君所爱,不过李杜皮毛耳。”
众人循声而望,一窈窕女子穿着艳丽的红裳款步而来。女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林箫竹脸上,莞尔一笑,径直朝林箫竹走来。
“不知姑娘爱读谁的诗?”
“我……略懂一二。”
女子没能听出林箫竹所言之意为“并未读过多少书”,继续问道:“要不我们来飞花令?”
众人一听,顿时有了兴子。
“我出一字,然后……便从姑娘开始,如何?”
那女子语气温和,林箫竹倒听出咄咄逼人的压迫感。
“行……”
“今日既名为‘赏雪诗会’,不如就飞‘雪’字吧。姑娘意下如何?若是有难度,可以换一个。”
“无妨,就‘雪’吧。”林箫竹抬眼望向窗外白茫茫的天地,缓缓开口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低沉虚弱的嗓音倒把这诗吟出了另一番滋味,在场的小姐些不禁感慨。
轮到眼前无故刁难林箫竹的这位小姐。她抿唇莞尔:“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明?雪?
所有人点头称道,唯独林箫竹似是察觉到什么,惊愕地看向身旁之人。
一圈下来,再次轮到林箫竹。不过眼下她更好奇刚才那女子所吟之诗是否有深意,又或许只是自己过于思念多虑了。
“雪……”
听见林箫竹沉吟,女子轻笑道:“姑娘难道止步于此了?”
林箫竹瞄了她一眼,收回视线,念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话音刚落,旁边迫不及待接上:“南州嘉炎德,西桂千林黝??。”
听旁人一问,蹙眉问道:“这句……有雪吗?”
女子不以为然,脸上仍挂着自信满满的笑意,直直对上林箫竹的双眼。
“此诗出自明郭之奇的《雪诗六首》。”
大家笑弯了眼,纷纷打趣她强词夺理,歪了飞花令的规矩。那女子也跟着笑起来,提议今日何不改了规矩,大家创造点新的玩法。新鲜玩意儿,谁不喜欢,大家利落地答应。
忽然,人群中没人注意的姑娘,眼泪夺眶而出。只一滴,无人在意,却被身旁之人精准捕捉,一瞬不瞬地盯着林箫竹。
心中确信了方才自己的多虑。
她当真是知道潘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