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秋彻》赵松亭

5、霜落北国

　　却说何遇带着众人护送顾书桐的灵柩先行江州，因何礼暂留咏喻县而不得不缓慢前行。况且青州与江州相邻，据北寒派出的人回报，此刻九皇子正带着士兵与反贼交战，此去如何，还是个未知数，所以更是一步一思索，越是临近江州，越是百倍小心。

　　此刻一众人等停留在据江州八十里开外的清江县。

　　清江县是衔接江州与咏喻县的一个小县城，太祖年间本是归属于咏喻县，二者同为一个州府。但是先皇时期被分立出来，单独作为一个县城，直属与朝堂，授命统摄江州、青州、以及永喻县的事情，而江州、青州以外的百里便是北疆。而北疆之北便是本朝的宿敌——大元。

　　清江县的长官均由当今圣上直接任命，非皇族不得承其责。而青州雪灾之前，镇守此地的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弟弟——明贤王。明贤王是先皇所有子嗣中最小的皇子，与圣上同母，在圣上还未被立为储君之前，曾在北疆战场救过圣上一命，为此还被敌人砍掉了右手。此番青州叛乱，皇上下命召回明贤王，由九皇子从朝廷带兵先行青州。九皇子再奉旨调配镇守在青州四十里外的元啸军一同歼灭反贼。而此番事情中，令何遇百思不得其解便是文彦博隐瞒雪灾不报。文彦博与自己的父亲何献是同年，他虽其后成为太子党，但是一直恪尽职守从无过失，此事又如何会如此失智。

　　何遇不解，但见众人此刻已经疲倦不堪，只得下令在清江县外的长亭休息片刻，准备进城。

　　何清婉见何遇独立在亭外望向江州方向，不禁皱眉，想到他多日来也不曾休息便不禁开口唤他回到马车里。

　　何遇见她一脸担忧，便打算整衣回车，却见北寒带着人骑马归来。

　　马踩着大雪，一路绝尘，而御马的少女一脸冷漠严肃。

　　北寒见何遇站在亭外，望着她，便在离亭的不远处下了马，将马匹交给下属之后便大步向何遇走去，而何遇见她急步向自己走来也不禁大步上前。

　　“回禀侍郎，清江县内已经安排妥当。片刻即可启程。”

　　北寒边说，边半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因刚刚下马，此刻脸还是绯红，说话的同时还冒着气。

　　何遇见她跪在雪地里，示意她起身回话。

　　北寒见此正起身，便见何清婉自何遇身后缓步走来，手里拿着披风模样的衣物。

　　何遇回头见何清婉向他走来，正要开口劝她回去，不曾想她像是没看见自己一般只是草草的将一件披风丢给了自己，接着便又一边笑语莹莹地喊着北寒的名字，一边替她系上了披风。

　　北寒见何清婉亲手替自己系上披风，受宠若惊，一时呆在原地，瞪大着眼望着何清婉，浅快的呼吸。

　　“辛苦了。”

　　何清婉看她一脸懵态，只是轻轻笑了笑，说着又转身对着何遇到:“你也别杵在这，快回车里。”

　　何遇闻言才反应过来，说了声好，又吩咐了下人进城，才回到马车里。

　　一刻钟后，众人便起身进城。

　　何遇马车在前，顾书桐灵柩在中，何清婉在后，北寒骑马带人前后护送。

　　咏喻县，何礼房中。

　　一略上年纪的侍卫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望着端坐在正前方的何礼，却见何礼正极力压抑着自己情绪，额角的青筋暴起，按在茶杯上的右手不断颤抖。

　　“混账!”

　　何礼一把抓起杯子向着桌子重重摔去，杯子被摔倒四分五裂，残片四处飞向四处，原本齐平的桌面被砸出了一个小坑，茶水贱在了何礼的脸上，可他此刻却只是虚无的盯着空气中的某处，怒不可止，半晌无语。

　　中年侍从望着地上的九皇子寄来的书信，一脸茫然。

　　何礼本同着侍从协同何咏凌的附属调查药草被烧一事，回到房间正欲将情况汇聚成文以便转告何咏凌，却不想九皇子突然来信，信上写到江州士兵感染伤寒，病势严重，奈何草药作假，病情一发不可收拾，以至叛军接连取胜……青州告急。

　　何礼愤然起身来到书房，一通急书，又将跪在大厅的侍从唤了进来。

　　“商陆，你进来。”何礼唤到。

　　商陆闻言，连忙起身，疾步到书房，见何礼将一封信递向他，他先双手接过信，也不多话，微弯着腰等待何礼发话。

　　“你，即刻启程，务必将此转交给父亲。”何礼的声音中依旧含杂着怒意，商陆自知此事严重，半刻不敢耽搁，拜过何礼后便转身离开。

　　何礼见着他离开，又将放置在一旁的茶水饮尽，渐渐冷静下来，思考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今天早上他同何咏凌的附属裴逸明探得了行刺何遇的刺客所居住之处，且何萧来信言明所烧毁的草药可从江州何府抽取，补其不足，他正准备去告知何咏凌此事，打算两人一同商量接下来的事，却未曾想九皇子来信草药作假，而此次的九皇子所需草药，一半来自清江县，一半来自咏喻县。明贤王如何他不敢推测，但此次何府被烧的草药正是救治伤寒所必须的，何咏凌……

　　何礼拿着皇上钦赐的青冥剑，站在何咏凌的府外。

　　一众侍从被他吩咐留守在何咏凌住所的院外。

　　青冥剑，外可杀敌，内可歼贼，先斩后奏，无问朝廷。

　　何礼此刻不断回想着今天早上的事情，今天早上不仅查到了那具尸体的住所，还在住所中找到了其与江州、青州来往残余的书信片段。

　　“恐其知，烧……江州安……”

　　他不敢想，何咏凌到底是忠是逆。

　　当他得知九皇子一众人等因为草药作假而死伤过半时，便是怒不可止，他也是将军，知道士兵一旦染疾，草药是何等重要，此番平乱，一思及九皇子率领的将士没有死在叛军那一方，而是折在自己人手里，就越发觉得可恨。

　　望着紧锁的大门，何礼叹了口气，稍整顿情绪之后，便上前敲门。

　　此番他是孝期，一切职责暂免，他无权审处，所以带着御赐的青冥剑，而何咏凌与他而言是叔父，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是他父亲的救命恩人。

　　退为情，进为忠……

　　开门的是何氏，笑语莹莹的望着何礼，但当见到他右手握剑时突然僵住了，里屋的何咏凌闻声，知是何礼，唤他进来，语气之间平缓有力，可见身体已是好转。

　　何礼并未对何氏见礼，只是对她沉声道:“还望婶姨让我和何叔单谈。”

　　何氏闻此犹豫万般，“这……”说着转头望向屋内的何咏凌，何咏凌先是沉思了片刻，转而开口让她先出去。

　　何氏皱眉，又与何礼僵持了许久，这才偏头，深深叹了口气，甩袖离开。

　　何礼将门合上，接着一步一步走到屋内。

　　何咏凌正半躺半靠在床上，手里握着暖炉，一旁的案塌上放着药，正冒着热气。

　　何咏凌一脸不解的望着他，双手不自觉地将暖炉往怀里挪了方寸。

　　“择临，你可是查到了什么？”何咏凌开口道。

　　何礼将青冥剑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走上前去，端起了药碗。

　　何礼坐在床边，左手托着碗，右手拿着汤匙轻舀起一勺，放置自己的唇前，轻轻摇头吹气，觉着已经微凉，又转送至何咏凌嘴边。

　　见着何咏凌先是皱眉，盯着自己迟疑的将药喝下，何礼又舀起了几勺，待到药碗见底，何礼将药碗放置原位，转身背对着何咏凌，右手托着大腿，良久不言。

　　许是时间过久，许是何咏凌不经意的咳嗽，何礼慢慢开口道:“九皇子此刻正奉旨在青州平乱。”

　　何咏凌闻言，低头望着手里的暖炉，眼目左右转动。

　　“我知道，我等奉旨调配药材与九殿下。”

　　闻此，何礼的右手力道加重，紧紧撑着右腿。

　　“那何叔可知，九皇子带领的将士感染了伤寒。”

　　“嗯，此次被烧的药草正是其中的一部分。”何咏凌不动声色的抬头，望着一旁的青冥剑。

　　“何……何叔可知，那用治伤寒的药材被人参假，半数将士死于青州，青州告急!”

　　说着，何礼转头冰冷的望着何咏凌，双眼里皆是假意的镇静。

　　何咏凌闻言，双手突然松开了暖炉，连忙挺直上身，不奈暖炉滑落，摔在了地上，里面的碳火滚出，瞬间燃的更凶。

　　“这……”何咏凌颤抖的望着何礼，像是结巴了一般，久久说不出第二个字，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何礼大步走到椅子前，将椅子上的剑拿起，瞬间将剑拔出，冷光作响，右手握剑一步一步向着何咏凌走来，何咏凌见他目光恶狠，不自然失去力气，靠在了身后的枕头上，一脸欲哭的叹气。

　　何礼走至床前，将剑抬起，正要转身之际，何氏突然破门而入，大哭到:“不是老爷!是我，是我干的!不是老爷!”边说边跑至里屋，扑向何咏凌，拦在他身前，将他护住。

　　却见何礼一剑将地上的碳火挑起，借着右腕一转，将碳火丢进了内外屋交界的瓷缸里，碳入水的瞬间滋的一声，里面的的红鱼蹦了起来，摔落在地上，来回扭动。

　　何礼深深叹了口气。

　　“何叔，小侄现处孝期，无权处置，再者按照朝廷律吏，武不涉文。小侄莽夫一个，不知这草药前后如何，只知道九皇子来信，将士们死伤惨重。”何礼望着蹦跳的红鱼，放空着眼，幽幽的说着，像是没了生气一般。

　　何氏闻言将何咏凌抱的更紧，何咏凌反手将何氏拉退至一旁，自己护在了她身前，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何礼手中的剑。

　　何咏凌虽然近年来与何家直面接触不多，但是对这个远侄在战场的功勋还是有所耳闻的。大魏近年来文强武弱，国势渐微，屡有边敌来犯，南疆前后丧失了大大小小的城池十几座，各处的将军换了又换，唯有何礼多年镇守的北疆无恙，自他被派守疆起，便陆续收复了北疆夺去的城池。年纪轻轻就官居正三品，虽然性子温润，但绝非普通的贵族少爷郎，是个不折不扣的将帅，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何叔，小侄已经书信家父，念在相识一场，小侄所做有限……望您审时度势，再且三思……”

　　何礼转身，俯首望着何咏凌道。

　　何氏吓的直发哆嗦，何咏凌却是假意的冷静，沉声道:“不要吓唬你婶姨。”

　　何礼见何咏凌眼眶微红，偏过头闭眼道:“好!”

　　何咏凌将何氏从身后拉出，示意她先行离开，那何氏却紧紧拽着哭喊老爷不要。

　　何礼叹了口气，将剑插入了剑鞘，又退做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三人谁也没有开口，只有何氏不停地哭着，直到深夜。

　　何礼离开时，背对着何咏凌，冷冷到:“不出意外奏折五天后便会到达京城，小侄能力有限，无法……只能尽力保住您想保护的人。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