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离掉马更近一步》弈落千山

1、第 1 章

　　暴雨倾盆。

　　注视着庭院中腾起的蒙蒙水雾和更远处隐没在雨帘里的建筑群，苍虞心想，真少见啊。

　　这个时节，竟然还会有这么大的雨。

　　他幼年时就跟随父母来了南域，十来年的时光足够他适应这里的气候，但往年的六月里，很少会有这样的大雨。

　　这里的夏季炎热而且干燥，只有到了冬季，才会变得多雨而温润，给那些植物生长的机会。

　　千年前史称“大灾变”的事件里，魔化生物入侵这个世界，气候骤变，植被疯长，超乎想象的丛林出现在大陆各地。

　　即便如此，南域却依然有大片大片的地方仍是沙漠。

　　丛林的力量到了这里，似乎是被什么抑制了一般，难以吞噬沙漠——相对的，沙漠也难吞噬丛林，在这两者之间，稀稀落落的稀树草原成了缓冲带。

　　他们是在掌握了伴着魔化生物同步出现的魂灵力量之后才发现，南域多出火系魂灵，而火系魂灵中强大者甚至自带【赤地千里】的天赋——在这样的前提下，南域还能保留下一部分丛林、而不是整个大陆南方都变成大沙漠，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所以，这场雨，会是和那个人有关吗？

　　苍虞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身后走廊深处的那扇门。

　　三个小时之前，本应在烨家禁地里独居至八月中旬才出来的烨陵光忽然提前出关，带着一身焰色，怀抱一个人冲进了烨家祖宅随侍于此的医师屋子。

　　之后，被惊动的家主烨风婷赶来，控制了局面，直至现在。

　　现在这场雨，会和烨陵光有关吗？

　　苍虞没有证据，但他直觉有关。

　　……或许，和烨陵光抱着的那个人也有关。

　　烨陵光闯进来的时候，苍虞正在接受医师的检查，查看他半个月前受的伤是否完全愈合不留后遗症，当时他惊鸿一瞥，没能看清楚烨陵光怀里的人的模样，但他可以感受到那人身上没有收敛的魂灵气息。

　　是处于魂宠附身状态下的魂师，大概率是御魂师——炼魂师的魂力极少会那么张扬外露。

　　但就算是御魂师，那股魂灵气息也太过外溢了……苍虞正思考着，就听到身后有侍从的脚步声靠近。

　　他转过身，看到家主烨风婷身边的侍女红罗正走到他身后，见他回头，红罗躬身行了一礼：“苍先生，家主请您进去。”

　　不多时，苍虞就到了里间，让他惊讶的是，烨风婷竟然是站在监护室的玻璃墙外。

　　“你来了，阿虞。”烨风婷朝他点点头，“有件事，我想你应当知道。陵光他今早从禁地出来还带了个人的事，你知道了吧？”

　　女子的眉头微微皱起：“我烨家的禁地里为何会多一个人出来这种事稍后等她醒了可以再问，现在的情况是……陵光他恢复理智了。”

　　苍虞愣了一下。

　　烨陵光因为血脉原因，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处于毫无理智的失心状态，在他小时候，只有在冬季的几个月里，他才能恢复神智。

　　虽然伴着烨陵光的长大，他本身力量的成长，失心的时间开始缩短，但直至今日，每年的春末至秋初这段时间里，烨陵光依然无法保有神智，在他失心的时候，除了母亲烨风婷外，他不认得任何人。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倒也还好，横竖以烨家的力量，照顾一个失心者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麻烦的地方在于，烨陵光出生就带雀焰，在他失心无智时，雀焰自然浮现拱卫，保护主人。

　　承自圣魂灵朱雀之力的雀焰只烧活物，不伤死物，在烨陵光小的时候，雀焰也还不甚强大，以烨风婷九环御魂师的实力，尚且能保护自己穿过雀焰照顾孩子。

　　但当烨陵光长大，雀焰伴着他一同成长，到烨陵光十三岁时，即使是专精火系魂宠、理论上应当非常耐火的九环御魂师，也已经很难在不受控制的雀焰下保护自己不受其伤害了。

　　所以，从烨陵光十三岁起，为了不让他伤到其他人也以防其他人伤到他自己，烨陵光都需要进入烨家禁地里度过他无智失心的那段时间。

　　从最开始的春初至秋末，到现在的春末至秋初，随着他长大，他每年的失心时间在减少缩短，但即使如此，烨陵光也从未有过在夏季时分恢复理智的前例。

　　苍虞很快想到了与往日不同的地方：“是和陵光他抱着的那个人有关吗？”

　　“陵光说不知道，他失心的时候是没有记忆的。据他自己说，当他恢复神智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怀里抱着那个处于昏迷状态的女孩。然后他发现那女孩心口上有一道贯穿伤，呼吸微弱，他来不及仔细思索和查看周围情况寻找线索，就先带着她冲出禁地来找医生救人了。”

　　心口上的贯穿伤？

　　这都没死？

　　烨风婷瞧了苍虞一眼，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道：“康医生他们也很震惊，原本都在做抢救不成功的准备了。结果他们发现，那孩子心脏上虽然被开了个贯穿伤的口子，但血液并没有从心脏中流出，而是被魂力束缚依然在心室和血脉里流动。伤口正在努力愈合，但在伤口处有一道不知名魂息附着，压制了她绝大部分自愈力。”

　　那应当是给她心口上开了那道口的人留下的魂息——之所以确认是人，而不是什么强大的魂兽，是因为康医生他们确认了那道伤口是利器造成的。

　　“果然是御魂师么，可就算是以御魂师的自愈能力，在致命处受伤也很难保下命来……”苍虞神色不变，道，“而且战至重伤濒死……难道她堕落了？陵光带进来的时候我没有感受到堕落的气息，她在堕落后又逆转了堕落的过程，恢复人身了？”

　　烨风婷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几年前她看中才十五岁的苍虞重点培养，就是看中他这份头脑——不知道陵光那孩子有生之年能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他若是神智正常，烨风婷自然不担心自己的孩子，但陵光的情况……作为母亲，她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很早就准备寻找能在陵光失神失心时代替他思考、保护他的人。

　　苍虞是她选择的其中之一。

　　她按下了手边的按钮。

　　原本不透光看不清其后景色的玻璃墙壁渐渐通透，露出后面的室内场景。

　　他顺着烨风婷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摆满了各种急救设备的重伤监护室里唯一的病床上，正躺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少女。

　　几乎是第一眼看过去，苍虞就下意识地想偏移自己的视线，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本能不对，硬生生地压下那种不适，望了过去。

　　异化变形的脸，似乎是连同骨骼一起变异，让疑似角一样的东西从她的颅骨中支起，穿过发间……

　　“是从堕落中恢复的御魂师。”烨风婷也在看着，“但没有完全恢复，所以还留有堕落时的一些特征。”

　　她说着，旋即微微一笑：“没想到除了伊泽尔的海德拉和北域顾家的温然，我竟然还能知道第三个自堕落中自行恢复的人，而不是从那些我出生以前的记录里——小时候我一直当御魂师堕落后有可能恢复这种事是母亲讲的故事。”

　　苍虞不语。

　　何止是故事，这几乎是传说中的现象：所谓的堕落体，指的就是魂师放弃人身与魂宠永久合体堕落而成、几乎无法被杀死的怪物。

　　因其强大的力量，通常还能给控制一定的魂兽，所以一般都被联盟视作怪物头目，如若出现在商道等影响联盟的地方，就会被联盟颁布剿灭令，一旦复苏就会派御魂师团体前往击杀。

　　御魂师极少会堕落，只有那些在战斗中出现和魂宠永久性合体征兆，同时又因为陷入绝望境地、不惜放弃人身也要达成某个目的的御魂师才会选择堕落，堕落后的御魂师身体和魂宠深度融合至无法分离的地步，同时失却一切身为人类的理智和思维，只能以兽的思维主导，人类御魂师留在自己化身的堕落体身上的，只有死前最深的执念。

　　但这执念也在堕落后变得模糊不堪，这就使得绝大多数堕落体只会徘徊在自己堕落时所在的区域附近，即使被什么吸引离开，一旦超过熟悉的范围就会放弃目标返回原处。

　　千年前的大灾变里，魔化生物入侵这个世界，伴着那些变异怪物一同出现的，还有异化的丛林和动植物，人们发现了魂灵和魂力的存在：有些动植物死后会留下蓝色的宛若幽灵一样的东西，即魂灵，能够被魂力牵引至特殊矿石上固定，成为被魂力驱使的魂宠，而拥有魂力、能驱使它们的即为魂师，又根据发展方向不同，分为用魂宠战斗为主业的御魂师和将魂宠炼制优化成更强魂宠的炼魂师。

　　依靠着魂师和魂宠的力量，人们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击退了魔化生物，封上了魔化生物入侵来这个世界的空间裂缝，但魂灵和魂力依然存在，于是这个世界开始了以魂灵科技为主导的技能树。

　　堕落者也是魂灵研究中的一项，联盟历史上，也有过数起“刚刚出现的堕落者又恢复人的姿态”的案例。

　　刚刚堕落时的堕落体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于不稳定状态，这个时候若是能够及时恢复理智，那么，就有相当小几率逆转堕落过程，重新恢复成人的姿态。

　　在那些案例里，从堕落者又恢复过来的御魂师，堕落时间最长没有超过三小时——在此之后，哪怕理智依然在，随着堕落体的身体稳定，精神也无可避免地被污染，清醒过来的神智很快就会被重新拖入混沌中，重新化为毫无理智的、真正的堕落体。

　　苍虞强迫自己把视线钉死在躺着的少女脸上，好一会儿才道：“……我们恐怕得等她醒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这人是自己闯入了烨家禁地与烨陵光交手才堕落的，还是在那之前就已经经历过堕落又逆转的过程、无意中闯入烨家禁地……这些都要等到她醒来才能知晓。

　　“我也这么想，我已经吩咐人去想办法调查她的情况了。”烨风婷说道，“假若没什么大问题的话，我希望她留在烨家。”

　　苍虞心生疑惑，不明白怎么家主什么都还不清楚就想留下一个曾经险些成为堕落体的御魂师，随后他想到了什么，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他未来效忠的主君。

　　赤发金目的秀雅少年坐在另一侧床沿，紧紧盯着还在昏迷中的少女，目光一刻不离。

　　苍虞：“……”

　　问过昏迷的人的想法了吗？

　　#

　　“查不到？”

　　重伤监护室里的人还没醒，烨家的调查就出了结果：联盟里找不到那个少女的身份信息。

　　联盟民众信息是全联盟通用的，以烨家的能量，只要她在联盟登记了户籍信息，就能调出来。

　　但现在却找不到她的信息……

　　“会因为堕落所以面部容貌有变吗？”

　　“查的时候已经排除了堕落特征影响，用光脑算法建立了她在正常状态下的脸，但是数据库里找不到能对上的身份信息。”

　　“而且也没听说海德拉和温然恢复后容貌发生变化的事。”

　　堕落后又逆转过程恢复理智和人身这种事千载难逢，联盟创建一百来年也才遇到几起，好在他们这个时代里，三年前赶巧发生过两次这样的情况。

　　一次是在伊泽尔皇家公学堕落的海德拉，另一次是在天堂岛守卫战里遭人暗算堕落的温然——在他人帮助下，两人得以在堕落后没多久就从中恢复理智和人身，继续以自己天才的实力活跃在联盟里，而不是以每季度颁布的悬赏令闻名联盟。

　　既然逆转堕落不会影响面貌，那没有身份信息的原因……

　　负责此事的几人互相看看，纠结：

　　“……不会又是那回南域叛乱遗留下的历史遗留问题吧？”

　　当年南域叛乱，整个南域几乎都陷入战火中，户籍资料几乎尽数丢失，等平定叛乱之后，重新登记各家各户个人信息都花了好久。

　　“但这都十多年过去了，不至于黑户那么多年吧？”

　　话传到了烨风婷那，烨家家主沉思片刻，让他们不用调查了。

　　人已经醒了，但似乎失却了很多记忆，康医生等一众医师的检查结果表明，可能是因为重伤缺氧的缘故，导致大脑有部分受损，才出现了失忆现象，不过考虑到御魂师强悍的自愈能力，随着时间推移，她应该能慢慢想起来。

　　现在的问题是，她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烨陵光倒是很迅速地给她取了名字，叫木木——不是因为她醒来之后反应迟钝似乎有点木木的，而是因为烨陵光有一半朱雀血脉，传说凤凰是朱雀之血而化，凤栖于木，所以才叫她木木。

　　烨风婷看看对木木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异议的少女，叹了口气，在户籍册上名字一栏里填入“风栖木”，让人去给她做好了身份信息。

　　“我差点以为家主要给她烨姓了呢。”

　　四下无外人，只有庭院中的烨陵光正拉着木木散步，据说这对她恢复有好处，于是烨陵光每天都会准时来带她出来走走，怕有意外，红罗会候在一边，但烨陵光自己很不喜欢有旁人在，于是红罗只能留在有些距离、但还能看到他们的地方守着，这倒是方便了红罗和过来的苍虞说话。

　　苍虞听出了这位侍从话中的意思：“你不喜欢她？”

　　红罗没有隐瞒：“那模样，每次看着都觉得可怕，有时甚至会感觉喘不过气来。我不敢多瞧。”

　　也不知道为什么陵光少爷这么喜欢她……因为都是异类吗？

　　苍虞不语，他让红罗下去休息：横竖这里有他在，有事他会负责。

　　大约是今日份的散步足够了，烨陵光牵着木木的手，配合她的步调往回走，于是苍虞也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少女的模样：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逆转了堕落但又不完全的缘故，那名少女的脸，一半异化，他最初看到的时候，她发顶甚至长出了骨刺。

　　不过这些天下来，那些骨刺已经慢慢消失了，只是半边脸上依然残留着疑似堕落留下的痕迹：大片暗黄色和黑黄色的扭曲色块像褪不掉的胎记一样，盘旋在那半张脸上，可怖至极。

　　但是，苍虞想，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盯着这半边看，不去看另外半边呢？

　　她的另一半脸依然保有了原来的模样，秀美典雅，美丽得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可当这份美丽和另一半的可怖结合起来，就变成了让人连看都会微微晕眩的冲击。

　　也许这就是红罗不适的由来，但对苍虞来说，他觉得不管是哪边，都很好看。

　　是她心向于人，挣扎回首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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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