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解暑不吓人》魏先森

1、第一章

　　宁城向来是个缺水的地方。
　　这里在古代叫启水，据说本应是乞水，有一任官老爷觉得乞水不好听，就改成了启水。朝代更迭，启水成了宁王的封地，就又改名宁城。
　　可不管这里曾经是启水还是乞水，千百年过后生活在宁城的人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里过去的名字了。
　　毕竟打开水龙头，水就哗哗流。还有一条贯穿全境的运河，清蕖河。市区内甚至还有一个景观湖，湖边有沙滩有水上乐园。
　　每到夏天，还会有喷泉。不光本市的人会来看，周边的人也会带着孩子来玩。
　　可从去年冬天开始，就没怎么下过雪。每次天阴得低沉，冷的吓人，仿佛憋着一场大雪，但总会落在下游的永纶市，堪堪绕过宁城。
　　入夏之后更是旱了起来，天一天热过一天，雨却一场都没有下过，不光宁城不下，清蕖河上游也不下，河都要干了。
　　听说景观湖也浅的可怜，水上乐园现在全都在岸上了，被太阳晒得滚烫，根本没人。

　　六月以来，市里出了新的政策。优先保证居民生活用水，但也只能从早六点到晚十点。至于工厂学校，都靠边站。
　　别的学校还好些，巴兰大学的主校区在宁城，这帮大学生吃喝拉撒都在学校，停水通知几个字简直是触目惊心。
　　早听说停水，鲍皑也做好了短期内只能去李小明家蹭淋浴的准备。哪能想到最先的动手的居然是食堂。
　　免费的汤取消了，说是没水。所有的窗口都涨价，说是只能买桶装水，所以贵。
　　所有人都憋着火气，语气都比平常生硬了好多，嗓子里似乎压住了一声怒吼，稍不注意就要喊出来。
　　好不容易忍到考试，学业的压力跟夏日的烦躁混起来，加上缺水带来的一系列不如意，终于打破了大家努力保持的平静。
　　考试当天，学校食堂有人打起来了，听说波及范围很广的。

　　今天轮小王磊打饭，鲍皑和大王磊回宿舍去水房抢着接了些洗漱用的水。宿舍楼里只有一楼的一个水龙头有水，任何时候都围满了人。他俩接了一桶提回去，每人分到半盆。
　　然后在朋友圈刷到食堂打架的事，顺嘴八卦了两句。
　　正说着，小王磊开门进来了。
　　没听到小王磊标志性的“上槽！略略略……”的吆喝，鲍皑转头看他。
　　小王磊明显憋着火，看到鲍皑看他，原地一转身。哎呦，可惨，一背汤汤水水，都快干了，连头发上都是油汤，一缕一缕的。
　　小王磊一边展示自己的惨状，一边骂。他刚打上饭，正走着，身后一盘菜飞过来，正正的扣在他后脑勺上。特意瞄都砸不了这么准。一回头，那边正在混战，寻仇都找不要主儿。
　　这还正赶上停水，小王磊只好狠下心买了一桶水，准备奢侈地洗一次头。明天原定的放假前大餐眼看着要降级，气得他脏话说个不停。
　　鲍皑关上电脑，麻利地从柜子里拿出老干妈来，也跟着骂了几句，试着转移下话题：“因为啥呀？”
　　小王磊是东北人，他们几个同宿舍住了三年，每个人的口音都有了微妙的改变。就比如鲍皑刚才说的话，就像极了：庸意啥呀？
　　“你都不道！他们那原因有多扯！”小王磊又是一顿脏话。才讲了，好像是有两个女生在抢一条鱼。
　　“鱼？”鲍皑和大王磊停下支桌子的动作，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
　　不是他俩大惊小怪，学校食堂就没有卖鱼的窗口。
　　“今天的特价菜是鱼。”小王磊解释着，把打来的饭递过去。
　　大王磊看了眼菜，犹豫着要不要接。
　　“知道你不吃鱼！给你打的炒饭！”小王磊回头看向鲍皑：“老大，你吃鱼吗？你要不吃给我。”
　　“吃。”鲍皑摊开袋子，鱼是折断装袋的，鱼头刚好在底下，倒是夹起来方便。小王磊象征性地吃了一块，大王磊碰都没碰这条鱼。
　　三人吃到一半，没那么饿了，又开始聊中午食堂的事儿。
　　大王磊学着电视剧里的腔调说：“荒唐！不过一条鱼，何至于如此的不顾体面！”
　　鲍皑慢慢地吃，不说话。今天的鱼味道有些不对，他看了眼小王磊，不好意思剩太多，硬是拌了不少辣酱，拼命往里塞。
　　“你为什么不吃鱼啊？怕刺？”小王磊问。
　　大王磊叹了口气，说：“小时候的事儿了。”忽然笑得阴测测的，挑着眉说：“这事儿啊，适合晚上讲！”
　　“滚！现在说！”小王磊看了看班级的群，问他俩：“下午考完试他们要去网吧，你们去吗？”
　　“我去！我去！”大王磊转头问鲍皑：“你不去？”
　　“李小明不是说晚上能去他家洗澡吗？”鲍皑说。
　　“等他？”大王磊嗤笑一声。
　　“快讲！”小王磊说。
　　“下午还有考试，你们不准备睡会儿？”大王磊问。
　　“赶紧讲吧！磨磨唧唧的。有那问来问去的功夫，起因经过都讲完了。”
　　“故事很长？”鲍皑反问。
　　“也不长。”大王磊也吃饱了，从鲍皑的辣酱里挑了一小块花生米，举起来说：“我们那边有规矩，讲这种故事，得收礼。”说完，吃了花生米，又夹了一块小王磊的菜。
　　小王磊伸出大拇指：“牛逼啊，哥，这气氛铺垫到位！”
　　大王磊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好半天，才说：“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从签名售书说起吧。”小王磊笑着说。
　　大王磊摸了摸鼻子：“我就从我的视角讲。”

　　大王磊的父亲来自南方某个绵延山脉中一个闭塞的小村寨，叫萨巴皮几。那里除了高耸的山，清澈的泉之外，还有各种传说。
　　关于天，关于地，关于美丽的姑娘和勤劳的小伙，还有……关于蛊。
　　有一年夏天，大王磊去奶奶家过暑假。山里的人是不吃溪水里的鱼的，大王磊在城市里长大，看着溪水中的大肥鱼，谗劲犯了，偷偷去抓了一条。
　　“那条鱼邪得很。”大王磊错了搓胳膊，说：“它的眼珠子，全是黑的。而且有密密麻麻的瞳孔，像蜂巢，但没那么整齐。”
　　鲍皑看他两条胳膊起满了鸡皮疙瘩，也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年幼的大王磊没做过饭，吃的都是大人挑过刺的鱼肚子，自然也不知道这条鱼有什么问题。他抓到了就架火准备烤着吃。连内脏都没掏，也没有调料，头两口味道还可以，等咬到内脏才觉得恶心。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当晚，大王磊就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唱歌。唱得什么听不清楚，但怪好听的。他还觉得睡得很好，因为奶奶家平时蚊子特别多，但那天家里一只小虫子都没有。
　　早上醒来，他想出去玩，但太阳一晒他就浑身疼。只能坐在树荫里。奇怪的是，他身边一直没有虫子，连鸟都不在他附近的树上停留。不管夏天的山里多么喧闹，他周围总是安静的。
　　第二天晚上，大王磊就开始梦游，说着奇怪的话，满屋子走来走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说他都记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
　　他心里一会儿高兴得不得了，比拿通知书那天都高兴。一会儿又难受的不得了，像是……

　　大王磊挠了挠头，想了很久说：“就像是失恋。”
　　“你恋过？就失恋？”小王磊逗他。
　　大王磊又白又瘦又高又帅，文质彬彬，很受女孩子喜欢。三年以来又不少女孩子追他，他都没同意。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
　　“让他讲。”鲍皑说。

　　大王磊的奶奶猜测，孩子兴许是遇到了什么，抱着他去找了村里的觋。也就是蛊婆。
　　蛊婆住在村子上坡之后的一个竹楼里，竹楼前面是一株特别大的榕树，被雷劈过，现在又枝繁叶茂。榕树下是一潭死水，黑绿黑绿的，鼓着泡泡，像一个又一个眼珠，盯着过往的人，散发着一种腥臭。
　　再热闹的夏天，这里永远安静，连青蛙叫都没有。
　　巨大的榕树，蜿蜒的藤蔓，不知名的小花，树根附近还有不少野生菌。
　　看起来生机勃勃，感觉却是死气沉沉。
　　村里的孩子再淘气都不会去她家附近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
　　大王磊来村子里住了小一个月，从来没有想过要来这附近玩。
　　但这回不一样，大王磊觉得越靠近哪里，他越想哭。但不是难受的那种想哭，是想家的那种想哭。
　　蛊婆一见他，就先拉着他的手唱了几句歌。
　　大王磊说：“你唱的歌我梦里听过。”
　　蛊婆倒吸一口气，眯缝的三角眼一下子瞪圆了，她左眼的瞳孔很吓人，像那条鱼，黑眼珠不是一个瞳孔，是好多个。小小的瞳孔还在微微地转动，有的在看他，有的不知道在看哪里。
　　她紧盯着大王磊，凑近了问：“你看到什么了？”
　　大王磊怕她的眼睛，闭着眼死命地摇头。奶奶着急，掐着他的胳膊让他说话。他说不出来，吓得大哭。
　　蛊婆回身拿了一个钵往他身上靠。
　　大王磊没敢看里面是什么，就是怕，怕得要死，怕得直吐，吐出来一团线。那团线像是活的，一颤一颤的。
　　蛊婆点了点头，说了句：“是你啊。”
　　回头拿了一只一只拇指大小，通体发红，晶莹剔透的蜘蛛。
　　那只蜘蛛在靠近大王磊的时候变得特别兴奋。
　　“我能听到它说话！”大王磊颤抖着声音说。

　　“蜘蛛怎么叫？”小王磊问。
　　大王磊压低声音，喉咙里发出喀嘞喀嘞的声音，说：“声音是这样的，但我听得懂，它说：‘你回来了？’我听得懂。”
　　“普通话还是方言啊？”小王磊问。
　　“你让他说完！”鲍皑踢了小王磊一下。
　　小王磊双手合十拜了一下，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