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灵魂她不务正业》杨云水

32、三九（二）

　　周三九刚刚考入盛夏大学的时候，面临着选导师的困境。她成绩好，毕业院校也好，因此当时是有三位导师为她递上橄榄枝的，其中一位，就是纪裕华。

　　当时她中意的是一个品学兼备的女导师，因此婉拒了其他两个导师。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家里头有情况了。

　　首先是父亲打电话告诉她，弟弟要娶媳妇了，家里不能给她生活费了，要自己想办法。

　　自己想就自己想吧。盛夏大学的研究生每年有一万一千元的补贴，再加上打零工的钱，怎么也够花了。

　　问题就在于父亲不知从哪里得知，盛夏大学的研究生丰厚的补贴。

　　父亲说，家里用钱正紧张，要求她每年主动补贴家里，至少一万一。

　　怎么可能？她一个身无长技的研究生，养活自己已经勉强。如果再没有研究生补贴，那么她该怎么继续学业？

　　她好声好气和父亲说，没想到父亲趁热打铁要求她回家挣钱。说邻居家的谁谁谁月工资都五千了，你二十二的人了还在花家里的钱。

　　她知道家里的情况的。母亲死得早，父亲一个人支撑姐弟两人的生活。农场重男轻女，父亲自然也偏向弟弟一些。弟弟从小不好好学习，父亲也没有说什么，他觉得，男孩子嘛，读书好一点有什么用，有力气能干活就行。

　　对于她，父亲给她规划的人生路线更简单。上完高中，就嫁人。

　　她不愿意。她向往着的世界是父亲从来不曾了解过的。父亲每晚吆五喝六地在家里打麻将，弟弟就蹲在父亲脚底打游戏机。她一个人在这烟熏火燎的环境中，读书，学习。

　　苍天不负有心人，高考结束，她被一所985大学录取。虽然是末流985，但她是他们村里，第一个985的大学生。

　　父亲不让她上学，说没有那个钱。是高中老师惜才，和她一起苦苦哀求父亲，但是父亲唯一的承诺是，每月五百块的生活费和来回路费，学费自己挣。

　　不怪父亲的，家里实在是没有什么钱。

　　周三九也争气，每年都拿奖学金，再加上打打零工，自己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听起来很轻松吗？只有周三九知道这其中的苦。家教，一小时四十到五十五元不等。每周她有六份家教的工作，常常是一下课就背着书包狂奔，挤公交。有时候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就要有两三个小时。家教的孩子不好带，大部分都是初中生，皮，不听话，经常和老师玩小聪明。成绩起不来，家长自然是责怪家教的。在学生和家长的压力间求生存，拼死拼活，每到学生期末考试时她比学生自己还紧张。

　　……那么多艰难困苦的时光，才换得微薄的薪水。现在，她哪里能拿出一万一出来？

　　可是父亲说了，拿不出来，她就回家。不回家，父亲扬言自己就来学校找她，把她的名声搞臭，让她在学校里待不下去。

　　唯一一点希望的光竟然是从被她拒绝过的纪裕华那里来的。纪裕华约她在小咖啡馆里见面，说，来当我的研究生吧，每年额外给你补贴。

　　她以为他是救命恩人，谁知，刚刚成为他的研究生，他就丑态毕露。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会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都是成年人，自然懂得暗示。

　　不是没有拒绝过。纪裕华说，你要是敢拒绝，不但没有补贴，还不准你毕业。

　　这意味着辛苦的白费，也是她研究生生涯的终点。

　　如果不准毕业，她之前付出的，到底值什么？

　　……于是她默许了。

　　为了一万一千块钱和毕业证书，成为了纪裕华的情妇。

　　准确来说，是情妇之一。

　　纪裕华有很多情妇，大部分都是他的女学生。

　　本来，她是可以继续她与纪裕华之间的交易的。直到有一天，和父亲聊天的时候，父亲无意中说出了真相。

　　原来，是纪裕华通过老师的身份，从辅导员那里要到了父亲的联系方式。打电话暗示父亲，研究生的周三九能拿到好多钱的。

　　是纪裕华，一手促成了她的堕落。

　　更加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她怀孕了。

　　……纪裕华每次都带套的，但是不知道这次出了什么差错。

　　她上网查，才知道避孕套的几率并不是百分之百。尤其是，如果男方不舍得花钱买好的套的时候。

　　她去找纪裕华商量，然而纪裕华说他每次都带套，这必然不是他的孩子，一定是她不检点的原因。

　　去找医生打胎，医生说她的体质特殊，如果打掉这个孩子，她就一辈子也怀不上了。

　　绝望之下她打算找纪裕华的原配开诚布公一切，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纪裕华手眼通天，以老师的名义找来了她的父亲，抢先控告周三九不检点。

　　他的父亲受不了，千里迢迢从陕西追到了盛夏。

　　在学校门口，把她隐藏了一年半之久的秘密宣告于天下。

　　讲述这一切的周三九平静极了。她对向阳说：“这一切都是报应。我破坏了别人的家庭，早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说这话的时候她眉眼低垂，消瘦脸颊如同镀上了一层阴影。

　　她无疑是个好看的女孩儿，是那种瘦弱不禁风的美。腰如杨柳，唇若点朱。头发有些发黄，大约是营养不良的原因。眼角总是下垂着，却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微微挑起。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有着自己主意的女孩子。

　　她说：“拜托，不管是用什么办法，请让那个人渣受到应有的报应。就算是——就算是让我身败名裂。”

　　她说她见过那人渣的女儿，才四五岁的小孩子，由她母亲的手牵着，天真无邪，笑得灿烂。

　　“就算是为了那小姑娘。”她这么说。

　　向阳笑了：“很很简单，我只需要三天时间。不过——”

　　“不过什么？”周三九问。

　　“我没地方可去了。拜托你让我呆在你的身体里久一点。”

　　向阳补充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周三九看着眼前的鬼。血红的眼睛轻轻眨了两下，似乎是恳求。

　　恳求？鬼也会求一个凡人吗？

　　恻隐之心忽然升起，周三九叹了口气，说：“我答应你。”

　　只见眼前珍珠色的少女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哭一样的笑意。

　　“那就太感谢了。”

　　听完这句话，周三九便失去了意识。

　　……向阳自陌生的宿舍里醒来。

　　洁白的蚊帐挂在床头，整洁的双人间，此刻只有她一个人。

　　刚刚周三九说了的，她的舍友是本地人，经常不回宿舍。

　　和与淮北呆在一起时两人能随时沟通不同，这下，沟通起来会比较麻烦，遇到熟人说不定会暴露。舍友不回宿舍，倒是对她很有利。

　　她伸出手拿起了枕边的手机，2017年11月的一个周五。

　　算起来，明天天就要话剧表演了呢。明明是几个月前的日子，现在提起却恍若隔世一般。

　　回到人类的身体里了，这熟悉的感觉。

　　只是，却隐约有些不安。

　　第三次动用戒指了，但是这一次，她感觉手中的戒指在微微发烫，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戒指里游动、撞击，拼命想挣脱束缚。

　　……自己是不是动用这戒指的力量太过了？

　　她穿好衣服起身，走到小阳台前，望向窗外。

　　忽然一阵黑影闪过，一只黑猫趴在窗外的散热箱上。

　　“姐姐诶，放我进来。”他说。

　　“是你——？”向阳惊讶道。朱瑾瑜？还叫她姐姐？“你怎么会跟着我穿越？”

　　她打开了窗户。

　　黑猫灵巧跳到了房间里，变成了翩翩少年。

　　“没有跟着你穿越啦。我是神诶，‘唯一’诶，所有的时间线的记忆，对我来说是共享的呀。”

　　他大摇大摆在床上坐下，看着向阳有些迷茫的眼神，补充道，“真是麻烦。‘唯一’就是说，刚刚那条时间线上的身体有了新消息，我这边的身体同时就知道了。”

　　然后他低头看着向阳的戒指：“这不是你的三神格之一吗？怎么会被人做成戒指？还有这条时间线——”他抬头看远方的天空：“被多次重塑的时间线，已经支离破碎。不在爸爸的管控范围内，完美符合我们的收割条件。”

　　什么……意思？

　　少年轻轻笑了一声：“让我吃掉它吧。”

　　说着伸出了手，向着天空抓去——

　　蓝色的裂纹，从少年的手中开始延伸。由空气传达到周围的存在，须臾间整个世界——甚至连同空气都布满了裂纹。

　　“不要——”

　　本能地，向阳往前踏出一步，想要阻止少年。

　　眼前的世界忽然错乱起来。

　　一步而已。

　　周围的世界就变了。

　　医院里，新生的孩子大哭。一旁的妇女眼神温柔。

　　“怎么是个女的？”男人大吼：“就不能生个带把的？”

　　然后看向向阳：“你是谁？”

　　这个男人很眼熟，像是周三九的父亲，但是要年轻的多。

　　向阳惶恐，再次往前踏出一步。

　　刚刚那个妇女抱着花布包里的婴儿，眼神讪讪。

　　“是女孩呀。三九天生的，就叫周三九吧。”老年人随意道，头也不抬。

　　妇女的眼神看向向阳，忽然慌乱了起来：“你是谁，怎么到我家的？”

　　向阳后退一步。

　　场景转换，荒凉的坟。少女趴在坟前大哭。看样子，已经有了现在周三九的几分模样。

　　“行了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她的父亲站在身后凉凉道：“到时候了就回去给你弟弟喂奶。”

　　……向阳看着这一家人，想到少年刚刚的话，她恍然。

　　她正处于一条时间线上，不同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