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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淮北(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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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之后,所有人都该回家了。
范天行问向阳:“一起吗?”
向阳:“可是我想坐火车回家诶。三十六个小时的火车,我觉得你不愿意坐吧。”
“为什么是火车?飞机只要飞三个小时,不好吗?”
“我喜欢火车……飞机太快了。在火车上,就好像短暂地进入了一个与世界分隔的世界。这时候的时光,只属于你自己,而不属于其他人。”
总觉得这样的向阳有种厌世情绪。
“你说过你喜欢这个世界的。”
“和自己待在一块儿,也是和世界呆在一块儿呀。”向阳道,“所以,我坐火车回家就好。”
“我陪你呀。”范天行说。
向阳有些意外。她笑了,说:“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呀,不是我强迫你的。”
“当然。”
三十六个小时,向阳几乎都在看着窗外发呆。她的眼中有光芒流转,并不知道她的内心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活动。范天行觉得她大抵是寂寞的,就算是平日里那样和人勾肩搭背地亲近,也是寂寞的。
他没有和向阳搭话。他觉得她不需要搭话。她的灵魂应该是自洽的,不需要多余的话语来填补。
但是任何人终归需要有人气在他们身边流动。
什么都不要说,只要陪着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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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火车的时候,向阳和他互道了再见。她说:“开学的时候,还一起坐火车吗?”
“好呀。”
她于是笑了。笑的时候眼里有星星。
“和你在一起很舒服。”
——————
向阳提着行李箱穿过了嘈杂的人群。手机震动起来,她按下了接听键。
“在哪儿呢?”
中年男人的声音。
那个一学期都没有给她打过任何电话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在出站口。”向阳平静道。
“你等着,我来接你。”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深夜的灯光衬托着火车站微微发黄。就算已经快半夜了,人流还是被吞吐着,互相推搡着,在这个不大的车站出入口。北方的天气很冷,向阳裹紧了自己抹茶色的风衣。
等了一会儿,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男人的身影。身高甚至不到一米六,还没有向阳高,精瘦,走路罗圈腿,看起来像是微跛的人。
其实只是身体不协调而已。
身上穿的是半新不旧的套头衫,运动裤,一身浅灰色。头发是普通男性的寸头,皮肤泛油,眼皮很厚,显得眼睛有点像是被挤成一块儿的三角形。几乎没有胡子,喉结也不甚分明。
他看到向阳,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走吧”,既没有对半年不联系的女儿有什么话说,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女儿外形和穿着上的打扮和半年前大相径庭,就径直接过向阳的行李箱,往火车站东北方向迈着鸭子步走去。
向阳跟上,沉默着。
她见过这个男人。
……不是在南淮北的记忆中。
她鼻子忽然一酸。
“淮北——”她唤。
没有人回答她。
她于是沉默着走上前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这男人后面。
像极了多年前习惯的模式。
汽车沉默地开着,在通往县城方向的,越来越暗的路上。
如果说,以前的怀疑只是怀疑,那么,从看到这个男人第一刻起,那种深入骨髓的感觉再也骗不了她了。
汽车在一栋普通小区停下。
里面应当有个假山。向阳闭着眼念叨。
睁开眼,果然是假山。
她坐着老旧的、吱呀吱呀作响的电梯上楼。她的眼光扫视过电梯内的小广告。
电梯门打开,熟悉的消防栓,熟悉的,因为父母打架而被拧掉了半个门把手的大门。
大门一开,烫着卷发的妇女就迎了上来。
“淮北,终于回来了。”
失落十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妈。”向阳唤。
泣不成声。
……
“你是谁?”
她这么问自己。
刹那间,与范天行的对话涌入脑海。
“鬼不能读取活人的记忆。”
那么自己在南淮北的脑海里看到的是什么?
自己为什么一见面就喊出了南淮北的名字?
自己又为什么和南淮北——如此相似?
再加上可以穿越时空的力量。
答案轻松涌上唇边。
她举起了手,对身体内的南淮北说:
“原来,我们是一个人呀。
原来,我早就想要的家在你这里呀。”
突然眼泪抑制不住地流。
原来自己是有名字的。
是有家人的。
她就是南淮北,未来很多年后穿越至此的南淮北。不知为何,失去了身体,以鬼魂的身份在人间游荡。
……
“我和你不是一个人。”淮北闷闷道:“你比我果断,胆大,讨人喜欢。”
“拜托,”然后淮北又说,“你那么好,而我只有这么多东西了。”
“……”
这句话淡淡地,但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点醒了很多残酷的现实。
南淮北,只能是一个人。
向阳沉默了。
“你说得对。”她忽然扬起唇角,“我们不是一个人——我叫向阳。你是淮北。”
这句话像是一把钢刀切开黄油块一样,轻轻松松就切断了所有的希望。
或者说,希望并没有存在过。
自己该退场了,把一切交给真正的主人吧。
她于是放任自己在深渊里沉下去,沉下去,沉入看不见底的黑暗。
……
“怎么哭了?”母亲温柔道。
妹妹从房间里冲出来,扑到她身上,叫:“姐姐!”
父亲放下行李箱,冷哼一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淮北抽噎着说:“想你们了。”
“衣服真好看。”母亲道,“人也漂亮了不少。”
“妈,她肯定不是给你看的。谁知道是不是勾搭上男朋友了,穿给男朋友看的。”妹妹南长北,向来是个毒舌的主。她两眼放光地打量着南淮北,如同货郎看到新鲜货品般:“姐,上了大学,有对象了没?”
淮北笑眯眯道,“刚放假吧?期末考了多少分呀?作业多不多呀?”
南长北:“……姐你欺负人。”
母亲笑。
淮北一边进房间一边问妈妈:“隔壁那个——”把头往父亲的房间一扭,“最近和你怎样?”
“还能怎样?”母亲道:“我原本打算接你的,他非要去。”
“我姐姐成绩好,他是怕不笼络住姐姐,没人替他养老送终。”南长北冷冷道:“自从上次你走了,他半年没有管过我,也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我上学的钱都是妈出的。这不,你回来了,他就屁颠屁颠接你去了。”
“怎么说话呢?”母亲斥责她:“那是你爸!”
“我爸?我没有看不起我、对我不管不问、连生活费都不给我出的爸!”
“小声点。”南淮北说,“让他听到了,他还不过来打你。”
“他听不到。”南长北不屑,“一坐在电脑前,心思就都在股票上了,房子塌了估计他也不知道。”
这点,南淮北倒是同意。她见识过父亲一门心思扑在电脑前的样子。
那时她还在上高三,自己一天怎么睡都不够——想来抑郁症在那时就有了端倪——因此不想住在宿舍,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房子。母亲中午要给她做饭,央着父亲管管南长北。结果南长北顿顿吃泡面、冷菜,或者是粗制滥造的伙食。然后父亲一说起这件事,还津津乐道,以为自己这样就是为家庭付出了。从那以后经常教训南长北:“老子可是为你做了半年饭!”
把南长北气得呀。愣是和他大吵一架。这不,又是半年没说话了。
不过,南家的人也习惯了。半年没说话,算个什么?父亲和母亲自从生下南长北以后就分房睡,上次说话,还是两三年前的事情呢。
南淮北曾经和人讲过,没人信。尤其是苏泽,她不信会有父母打骂孩子的,为此,还和南淮北争论过一次。
南淮北由衷羡慕那些不相信她的话的人。
“行了,少说不开心的。”母亲打劝:“你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了,妈妈在冰箱里放上鱼了,明天我们吃鱼,清蒸的。”
南淮北口味素淡,最爱清蒸的。
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里,两扇关上的门。南淮北这边,门里欢声笑语。
等到所有的灯都熄灭的时候,向阳出来了。没有看搂在一起睡觉的南淮北和南长北,径直飞上十二层的屋顶,坐在上面,想看看星星。
可是没有星星。这个以工业化为经济支柱的小镇,雾霾严重到连大中午的能见度都不足一百米,操场这头就看不到那头,哪里有什么星星。
她忽然很是寂寞。
有点想老板娘和范天行。
一个是给与她名字的人,一个是这几个月来一直在用“向阳”称呼她的人。
如果自己就在此刻,悄无声息消失,应该也只有这两个人会在乎。
——舒成那家伙?早就看出来那家伙满心满眼都是老板娘了,哪有她的位置。
这样想来,自己做人真是失败。
不过——她想着这半年结识的人——也算是为她的淮北打下了一片江山。
也挺好。
一个人,也许,大概,也挺好。
……就是有时会突如其来渴望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