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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家庭会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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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七醒来后,只觉得浑身乏力,大脑中的某根神经还在隐隐作痛。他呆滞地望着淡黄色的天花板,连呼吸都是缓慢而微弱的。他抿了抿嘴,只觉口中又干又涩。窗户似乎半开着,他能感觉到微风轻轻拂过脸颊,风里夹杂着的花香悄然钻进他的鼻腔。他就这么静静躺着,将昏倒前发生的事一一回忆了一遍,而后又闭上双眼。从小到大,魔芋粉一直是六哥对付他的杀手锏。余小七四岁那年,母亲买了魔芋粉给孩子们兑水喝;小七才抿了一口,便觉得天旋地转了。从此以后,他对魔芋粉过敏的事情便像是无人不知了,六哥更是常常用魔芋粉来要挟余小七。不过,这么些年过去了,余小七早已习惯了六哥的这些小手段,也懒得再为此而责怪他了。再者,余小七清楚自己是多么不省油的一盏灯,他明白自己这样任性的人时而需要一样东西来牵制,尤其是身处被父亲的淫威所笼罩的余家。
余小七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像是拖鞋蹭过地板的声音。他还在猜想走来的会是谁,却只听“嘎吱”一声,门开了。他把眼睛闭得更紧了,呼吸比将才要急促了一些。
“别装了,是我。”六哥的声音传入余小七的耳朵。
余小七睁开眼睛,慢慢地翻了个身,面朝六哥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六哥的一头白发乱糟糟的,眼睛半眯着,还穿着一身米色的丝绸睡衣,一看就是刚起床没多久的样子。
“你看,现在已经是早上了。”余小七一边说着一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你让我睡了半天加一个晚上,总得给我做点早餐弥补一下吧?”
“今天的早餐大家要一起吃。”六哥说,“父亲要开家庭会议。你起来洗漱一下,随便挑一套衣柜里的衣服裤子换上,然后到餐厅去坐着。”
余小七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怏怏不乐的表情:“我还不想见他们。”
“你又不是不清楚,见与不见不是你说了算的。”六哥伸出手去捏了一下余小七的鼻尖,像是在笑他刚刚讲的话有多么的荒唐,“再说了,继我们搬家之后你就再没回过家,也是时候见见家里人了。”
“当初可不是我自己要走的。”余小七说,“怎么,父亲把我撵出了家门,现在又要我回来了?他当我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跟父亲置气对你自己没有任何的好处。”六哥拽住余小七被子的一角,一把将其掀开,“抓紧时间,动作快点,父亲可是向来讨厌我们迟到。”
没有了被子的遮盖,早春的风让余小七觉得有些刺骨了。他哆嗦了一下,双手支撑着坐了起来,又盯着对面的墙壁发了一会儿呆。活在父亲的魔爪下十六年,他的浪子之心中多了个“忍”字。他穿上床边放着的毛绒拖鞋,扶着床头柜的一角站了起来,微微仰头注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六哥。正在此时,他在六哥身上闻见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古怪气味,不知怎的,像是一扇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他忽然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我在咖啡厅的时候,嗅到了一只狐妖的气味。我循着那气味,找到了一个女孩子。”余小七对六哥说道,“于是我便上前去跟她搭讪,得知她名叫江婴。”
“想必她也嗅出了我们。”六哥说,“当时你吟我的藏头诗就是为了让她肯定自己的嗅觉,不是吗?既然你希望被她发现,又何不直接告诉她?”
余小七“噗嗤”一声笑了,拍拍六哥的胳膊,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被她发现和直接告诉她,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怎么没把你这股聪明劲儿用在学业上呢?”六哥重重地弹了一下余小七的脑门,“好了好了,快去刷牙洗脸,不然要来不及了。会议在八点钟准时开始,你看着点时间。还有,开会的时候不该说的话不要说,管住你自己的嘴巴。”
“我尽量。”余小七撇着嘴说道。
待六哥离开后,他坐回到床上,理了理凌乱的碎发。儿时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又在这一刻浮现在他脑海中。十岁那年夏天,他不小心打碎了二哥的存钱罐;二哥向父亲告状说他偷钱,害得他被父亲用皮鞭狠狠地抽打了半个钟头,后背快要皮开肉绽。十四岁那年春天,他给小鸢写的几封情书被三哥发现了;三哥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后,他被父亲拖到前院的池塘边,父亲把他的头按到水里,过几秒又扯起来,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十几个回合后,他又被罚跪在池塘的冷水里,一跪就是一个上午。每一次母亲都哭着为他求情,但父亲二话不说就给她几巴掌,还把她锁在卧室里,等他受完了罚才肯放她出来。余小七已经数不清自己因为父亲的家庭暴力而受过多少次伤,此时浮现在他脑海的也只是那些伤痛的冰山一角。
余小七揉了揉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站起来,走到角落的衣柜前。他打开衣柜的门,看见成套的西装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余小七取出一件白色的衬衫,走到镜子面前比了比,发现它大得有些不合身。他觉得这些衣服一定是六哥按照以前的尺寸给他定做的。只可惜他现在比离家前瘦了不少,穿上它们的样子怕是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了。不过,父亲开家庭会议向来要求着正装,余小七也只能勉强挑了一套最小的穿上。
当余小七走出房间的时候,余辰绪跟余辰绘正在走廊的一头谈笑风生。小的时候,余小七没少被二哥和三哥这对专横霸道的双胞胎欺负,所以他现在还是厌烦他们,只不过不常表现在脸上罢了。他朝走廊的另一头望了一眼,只看见了一堵挂着油画的墙。因此,尽管他心里不情愿,也只得迈着步子朝那两人走过去。
这条走廊被装潢得有些过分华丽和复古:墙壁上是一幅几米长的精致壁画,天花板是圆顶状的,上面刻着莲花样的浮雕;三盏相同模样的水晶吊灯依次排列,让人不禁觉得这里的晚上定是灯火通明的。余小七的黑皮鞋踏在布满繁琐花纹的地毯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走到距离两个哥哥一两米的地方,余小七停下了脚步。余辰绪和余辰绘转了过来,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余小七恭敬地点了下头,说道:“二哥三哥早。”
余辰绪瘦瘦高高的,身着灰色的西装外套和裤子,配上黑色的衬衫和藏蓝色的领带,脸上带着自信又痞气的笑容,像是民国时期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一样。虽然和余辰绪有着相同的长相,但余辰绘倒是个看起来很正派的男人,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西装配白衬衣,红色的领带被打成了无可挑剔的样子;只是他眉头紧锁,神情有些严肃而呆板。
“哟,咱家宝贝老幺醒了?”余辰绪打趣道。
“我是老幺不假,这宝不宝贝,可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余小七回应道。
“七弟······”
余辰绘刚开口,就被余小七生生打断了。
“三哥,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是想讲什么教育你的话。”余辰绘说,“我只是希望你今后都能常回来。”
余小七注视着余辰绘的眼睛,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他点了两下头,说道:“三哥的话字字珠玑,我难道还能不听吗?”
这句藏着讽刺意味的客套话让余辰绘不禁背脊发凉,他下意识地避开了余小七的目光,捋了捋胸前的红领带,然后把手揣进了裤兜里。
余小七伸出手去拍了拍余辰绘的手臂,又冲余辰绪笑了笑,接着便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他走到了连接两条走廊的大厅,看见了一扇虚掩着的门;门上挂着一个金属牌,上面刻着“盥洗室”三个字。他拉开门进去,然后反身将门关上。盥洗室大概有二十平米的样子,装修色调主要以酒红色为主,与走廊的风格大不相同;这里面除了马桶、洗手台和淋浴间之外,还有一个圆形的大浴缸。余小七走到洗手台前,拉开左腿旁边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他知道家里的盥洗室常备着这些,因为父亲的大客户们或是一些关系亲近的合作伙伴有时会来家中夜谈,谈到夜深了便就寄宿于此了。他一边刷牙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漱口过后又打湿毛巾洗了一把脸。
等余小七走到餐厅的时候,他看见大家已经围着长方形的木桌坐了一圈。父亲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一脸严肃地打量着所有人。大姐、三哥和五姐依次坐在他右边,母亲、二哥、四姐和六哥依次坐在他左边。余小七抽出了五姐身边的空椅子,正准备坐下去的时候,只听父亲一声令下:
“你给我站着。”
余小七随即向后一蹬,将椅子踢得远远的。他漫不经心地目视前方,两只手撑在桌子的边沿。他可以感受到父亲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可以在余光里瞥见母亲脸上担忧而关切的神情。
“父亲若是又对我有意见了,大可以现在就讲出来,在咱们一家人面前好好责骂我一番。”余小七说道。
“我没有时间与你理论,请你把嘴闭上。”父亲的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冷到了冰点。
余小七吞了口唾沫,眯了眯眼睛。他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猛地转头看向父亲的眼睛,说道:
“离婚,不是吗?你们的婚姻已经冰冻成了什么样子,你难道不知道吗?这又有什么好商讨的?”
“小七,住嘴。”六哥在一旁低声劝阻。
父亲面不改色,眼神也没有丝毫波澜。他似乎是不想再理会余小七,于是便把目光放在了其他人身上,然后开口说道:“这次家庭会议很重要,因为我们商讨的结果将会很大程度上影响这个家现在的定位以及余氏集团将来的走向。”
说完,父亲看了余辰绘一眼,意思是让他进一步阐述这次会议的主题。余辰绘向父亲点了点头,然后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父亲和母亲觉得他们的婚姻已经快要走到穷途末路的境地,但如果我们兄弟姊妹七个认为他们离婚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他们愿意顾全大局而尽力去挽回彼此的感情。离或不离,是我们今天商讨的问题。”
“父亲和母亲若是觉得分开对彼此来说会更好,我们作为子女当然会尊重你们的选择。”余辰绪说,“兄弟姊妹们,你们有不同意见吗?”
余小七注意到了六哥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和微微抽动的嘴角。以他对六哥的了解,六哥此时一定正在心里组织语言,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讲话。父亲像是察觉了老六内心有着不一样的想法,所以便点了他的名:“余粱,你来说说。”
余粱有些许受惊,但很快便清了清嗓子,抬眼说道:“若是父亲和母亲离了婚,我怕这个家会生出一条难以弥补的裂痕;更何况,我们本就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家庭,我们的家背后是父亲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余氏集团,余氏集团背后又是几十亿美元的资产······”
“六弟,你可真聪明啊。”余辰绪忽然阴阳怪气地说道,“余氏集团的各大生产线和营销公司尚在父亲的管理下有条不紊地运营,你难不成已经在担心这企业该由谁来接手了?”
“二哥怕是理解能力逊人一筹吧。”余小七立马给予了回击,“六哥本是一片好心,你为何偏要歪曲他的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心里清楚,可不用你来解释。”余辰绪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余小七,“老幺,虽然你年纪最小,但我知道你可是个机灵鬼。”
“我没教过你们怎么好好说话吗!”父亲一拍桌子,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他自己的声音,“要吵给我出去吵,少在这儿给我玩儿什么辩论赛。”
余粱低下头叹息了一声,继而把左手食指抵在下唇来回摩擦。清晨的阳光从他背后的落地窗照射进来,洒在他的一头白发上。余小七注视着逆光下他的一袭剪影,恍恍惚惚地觉得此刻的他竟是一副苍老的模样。出神间,余小七揉了揉眼睛,紧闭着嘴巴没有说话。
父亲的嘴角微微上扬:“余粱,你不用担心你所提的这些问题。即便是我和你们母亲离了婚,我们资产的完整性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听完父亲的话,余粱突然抬起头来,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和恐惧。他皱了皱眉,朝母亲的方向瞟了一眼,接着把双手交叉着放在了桌上。余小七心里有些困惑,眼珠子转了一转,寻思着六哥为何会对父亲刚才的话作此反应。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端着两个盛满食物的盘子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将它们放在了桌上。一个盘子上叠放着几片吐司面包,另一个盘子上则摆满了巧克力曲奇饼。余小七向来对吐司面包情有独钟,于是就伸手拿了第一片。可是,当他咬下第一口之后,一股异常的苦涩味道竟在他的口腔中蔓延开来。他不禁蹙眉,有些干呕。余粱用直愣愣的眼神盯着余小七,左手食指又在下唇来回摩擦起来。余小七正想要将手中剩余的吐司面包扔到角落的垃圾桶里去,却听见了父亲用严厉的声色一声令下:
“把它吃完。”
余小七一脸不满地看向父亲,生生将手里的吐司面包捏成了面团:“它苦得堪比母亲熬给我喝过的那些中药了,我怎么能吃得下去?”
“那些中药你不是都喝了吗?怎么现在连片面包都吃不下去?”父亲忽然提高了声调。
余小七正按捺不住地想指责父亲偷换概念,可坐在父亲旁边的母亲突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父亲一拳锤在母亲的后背,并且对着她蜷缩在一团的身体低声怒吼道:“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点说?赶紧跟着江管家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余小七发现母亲已经面色蜡黄、嘴唇发白,不由得既心疼又担忧。他看着江管家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又看见余粱在他们经过的时候瞥了一眼母亲刚从嘴上拿下来的手。“蹭”地一下,余粱立马站了起来,嘴里慌乱地喊着:“她咳血了!她手心全是血!”
余小七只觉得心猛地一紧,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恐而睁得如同硬币一般大。他双腿发软,但还是用手撑着桌沿勉勉强强地站立着。在几秒的不知所措之后,他从西服的内兜里掏出了手机,迅速拨打了一个号码,又把手机紧紧地贴在了耳边。
等对方接通了电话,他颤抖着声音说道:“小筠姐,你快来我们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