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成疾》李何恩

3、第3章

　　蒋维安应邀来签合同，他发现签约地点就是上次试镜的地方，也就是伍迪家。当然，这不是伍迪父母住的大别墅，就是他们买给他的一套三居室。为了节约成本，伍迪直接把这里改成了电视剧主要取景地兼剧组办公地。家里的餐桌成了签约台。
　　伍迪跟蒋维安分坐在餐桌两边，手里按着合同，先提问，“看小说了吗？”
　　“看了。”
　　“什么感想？”
　　“感觉很好，是能打动人的作品。”
　　“打动你了吗？”
　　“打动了。”
　　伍迪侧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的司念，乍一看像是在发呆，但眼里似乎有一点暖意。
　　伍迪把签好了自己名字的合同推给蒋维安，蒋维安看了看，挺实在的，没有什么苛刻条件。
　　伍迪告诉他，签了就算是以演员的身份进入娱乐圈了。拍摄过后，剧组本身会有一系列宣传推广活动，需要维安全力配合。如果这部戏反响好，则会有更多的商业邀约和访谈，到时蒋维安势必会付出更多时间和精力，但对他的前途而言都是有益无害的。
　　蒋维安明白这点利害关系，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件事从一部戏的事，变成了关乎他未来职业甚至整个人生的大事。
　　“我一直希望自己可能成为一名职业歌手，没想到却成了演员。”蒋维安自嘲。
　　“演而优则歌，如果电视剧反响好，未来你站在舞台上的几率会比现在大很多。”伍迪连忙给他画大饼。
　　蒋维安心里也明白，前路莫测，想凭借一部网剧踏入歌坛未免天真。但他沉吟良久还是签了字，毕竟钱放在那里，是实实在在的。
　　相比之下，郑浩然比他干脆多了。郑浩然做模特多年，也算是半只脚踩在娱乐圈里的人了，当伍迪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签完约就开始排练关键场景，两个刚刚还称赞小说感人的人这会儿又尴尬起来。
　　“你印象最深的片段是什么？”司念问郑浩然。
　　“陈燃在家里不肯出来，田穆宁从外墙爬上了二楼，然后陈燃留他在家里住了，两个人发生了……”
　　性关系。司念在心里替他回答。这是两个主角第一次发生性关系，读者印象深刻很正常。司念尽量从科普的角度去耐心解释：“这一段我描写得很详细。虽然我自己不是男人，但是我读了很多读者来信，反复斟酌，才写下这一段，我猜想无论是生理描写还是心理描写，都是比较真实的反映。”
　　郑浩然尴尬地笑笑，说；“挺长见识的，我还第一次知道前列腺这个事儿……”
　　蒋维安则显得有些苦恼：“看了小说以后，我能理解一个男人爱另外一个男人，真的，毕竟爱是不受控的。但是两个男人一起滚床单……真有必要演出来吗？这个画面，说实话我有点恶心……”
　　“恶心”两个字一出，伍迪、司念和郑浩然都用锋利的目光看了看他。蒋维安有点慌，他心想，伍迪和司念是一对，郑浩然也有女朋友，既然他们都不是同性恋，怎么反应这么大？
　　司念正色道：“我知道，很多人觉得同性之间的□□是肮脏的，甚至曾有人告诉我，他没法认可同性恋这个群体，就是因为他们屈从于生理欲望。但在我看来，生理欲望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那么它就是最纯粹的欲望，它不应该被否定，更不应该被轻视。”
　　“同性恋真的是天生的吗？”蒋维安忍不住插嘴。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大部分都是天生的。”司念说，“他们只对同性有欲望，如果强迫他们跟异性结合，会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
　　蒋维安皱着眉头，听懂了，但无法理解。
　　“那你呢？小说里让你印象最深刻的片段是什么？”司念又问蒋维安。
　　他的答案让司念有点惊讶，令他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陈燃和田穆宁的对戏，而是陈燃拒绝了喜欢他的女孩子。
　　在整部小说中，这个女孩子的出场次数不多，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凸显陈燃对田穆宁的执着。但就是这一个无足轻重的原型，却是以司念自己为原型的。
　　“我印象深刻，是因为陈燃对她说，我有多尊重我自己，就有多尊重你。从这一句台词就能看出，陈燃是一个很……怎么说呢？”蒋维安一时不知如何准确地形容。
　　“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司念替他说道。
　　蒋维安的目光和她相触，心底有块柔软之处也被她眼中的柔情触动了。他转不开视线，直到她把脸转向一边。
　　“对……”蒋维安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说：“可以这么说吧，我挺喜欢陈燃这个角色的才华和骨子里的执着，但最打动我的，还是他骨子里的善良。”
　　“是啊，他是一个很善良的男孩。”司念在心里默默答道。他从来不爱她，却从没伤害过她。他曾对她说：“我有多尊重我自己，就有多尊重你。”
　　从那一刻起，她就在心底承诺，要尊重他的选择、支持他的爱情。但是，她却在他最需要朋友的时候，离开了他。
　　“我笔下的角色骨子里都很温柔，他们不只有对恋人的深爱，还有对亲人、对朋友、对恩师、对同事，甚至是对陌生人的柔情。这样的角色或许不如小说里常见的霸道总裁、高冷男神那么容易成为爆款，但我坚持这样写。因为我想让读者知道，同性恋除了性取向和大众不同，他们对亲情、友情和温情的需求是一样的，付出也是一样的，不想被辜负的心更是一样的。”
　　蒋维安紧盯着司念，司念的视线却像故意躲闪着似的，没再看他的眼睛。但蒋维安还是注意到司念在说这些话时，脸上那温柔的神色和语气中坚决的声调。他能感到，她是抱着一腔深情去描写这些人的生活，又带着怎样迫切的心情去让更多人明白。

　　电视剧很快就开拍了，虽然也搞了开机仪式，但因为整个剧组没有半个明星，所以没有什么水花。伍迪开通了一个《薄雾微光》网剧微博，安排专人每天把拍摄现场的照片放到微博上，倒是也有一些书迷在围观。大部分书迷都表示遗憾，遗憾这部情节文笔俱佳的故事没有被大公司看中改变，反而被名不经传的新团队拿去拍，拍摄现场看起来很寒酸，连演员都脸生得要命。不过这些评价最后往往都会加上一句：“两个男演员倒是挺帅的。”大家看了也都是喜忧参半。
　　随着拍摄的推进，蒋维安越来越能够理解陈燃这个人物了，能够明白为什么田穆宁对陈燃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真到了要拍床戏的这一天，他还是很难找到状态。毕竟对于一个钢铁直男来说，要对另一个男人表现出渴望，得翻越心理上的一座大山才行。
　　“你可以的，这几天来的拍摄你都很棒。”伍迪给他打气。
　　“不行，之前的戏我只要想着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会这么做，就自然而然地演出来了。但今天不行，因为在现实生活里，我要是遇到一个男生扑过来肯定会打人的！”蒋维安气急败坏地说。
　　“那你就当他是个女的，一个女的扑过来了你什么反映？”
　　“就他？哪儿像女的呀？”蒋维安指着郑浩然那一身腱子□□哭无泪。
　　“所以说让你发挥想象力嘛！”伍迪更加欲哭无泪。“一咬牙一闭眼就亲下去了。”
　　“不行。”司念说，“这不应该是一咬牙一闭眼的事儿。这是两个人感情的转折点，也能体现出两个人的性格特征。田穆宁虽然性格柔和一些，但他其实内心很强大，很懂得审视自己，所以他先意识到自己对陈燃不同寻常的感情。这份感情是从心灵到□□的。但陈燃刚好相反，他外表强势，内心却很孩子气，其实还没有学会去爱一个人。他对自己真实的情感肯定是懵懵懂懂的，所以他的感情是从欲到爱的。这是感情两种自然的状态，没有谁错谁对，因为只要是真爱，最后一定是殊途同归。但是对于两方来说，这种情感的冲击一定是很大的，因为他通过□□的结合得到了最直接、最肯定的回应，是苦尽甘来的意味，所以你一定要表现出来，不能让它沦为普通的床戏。”
　　“我还是很难接受两个男人搞在一起，我以前没发现自己这么排斥，但真让我做到这一步，我发现我真做不来。”蒋维安说，“我根本没法想象两个男人这么相爱，毕竟我从来没见过。”
　　蒋维安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违约金的问题了。
　　司念能够理解一个直男的心情，见伍迪束手无策，只能自己出马去纾解演员的困惑。她叹了口气说：“我就是被一对同性恋人收养的。”
　　她这一句话把蒋维安和郑浩然都震住了，伍迪也迅速靠过来，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暗示她别冲动。
　　司念朝伍迪摆了摆手，道：“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也不觉得他们是不正常的人。我没有妈妈，但是有两个爸爸，他们养育了毫无血缘关系的我，给了我家庭的温暖。比起那些遗弃自己亲骨肉的人，他们难道不是更加正常吗？”
　　蒋维安下意识地点头，郑浩然的内心也是千头万绪。
　　“所以，你的小说才都是以同性恋为主题的？”蒋维安问。
　　“算是吧。我小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庭是特殊的，我家住在郊区，一个爸爸常年在家工作不出门，一个爸爸接送我到市区上学。他们交代我不要提起另一个爸爸，因为他不喜欢外人。所以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没有妈妈，却不知道我有两个爸爸。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没有哪个家庭是由两个男人和一个小孩组建的，但那时我已经长大到可以理解两个爸爸的无奈和苦心了。”
　　蒋维安看到司念这么云淡风轻地讲述如此曲折离奇的故事，忽然对她充满了好奇。她柔弱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他无法想象的坚韧。
　　“不用说，我从小对同性恋这个群体的接受度特别高，在我眼里，这是天赋人权，无需辩驳。但到了我十六七岁以后，才意识到这个群体遭受的巨大压力。我的两个爸爸都跟自己的家庭彻底决裂了，他们从广州躲到s市，可最终还是受不了种种压力，选择移民了。”司念切入正题，“不过，虽然遭受到这么多压力，他们两个仍然是很相爱的。你们如果亲眼看到他们的日常，大概会像我一样觉得这再自然不过了。他们在别人面前从来没有肢体接触，但是顺着其中一个的视线看，永远能看到另一个。他们给外人的印象都不算热情，可是私下里总是又笑又闹像小孩似的。他们也会吵架，吵得两个大男人鼻涕眼泪一大把，但从来没真的分开过。他们在一起三十年了，每天早上上班前都还会kiss goodbye……”
　　司念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像任何“正常”家庭的女孩说起家的温馨时一样，就是这个浅笑这让在座的人都意会了她所说的美好。她却不自知，继续努力说服他们：“这么说吧，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对情侣不会背叛自己的爱人，我相信就是他们。”
　　“他们是《薄雾微光》小说的原型吗？”郑浩然忽然对他们的故事很好奇。
　　司念却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薄雾微光》的原型另有其人。”
　　她这么一说，蒋维安和郑浩然都竖起了耳朵，身体微微前倾，想听她说更多。毕竟他们在读小说和剧本的时候，都尽量把自己带入，这会儿想听原型的故事，就好像想知道自己的前世一样。
　　司念却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郑浩然忍不住追问：“《薄雾微光》当中田穆宁和陈燃的爱情特别甜，他们的原型在现实中也这么相爱吗？”
　　“是的。”
　　“那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司念沉默了一下，“他们……算是还在一起吧。”
　　“算是？”蒋维安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格。
　　“几年前他们因为意外去世了，一直到最后一刻都在一起，现在也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