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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五章 ...

  •   甘怡失魂落魄地走了。
      明德宫内,飞雨低声问道:“她——甘怡,真的会去吗?”
      “她不会不去。”方清平道,“你不曾见过她对三殿下的忠心。何况今天这局面是我逼出来的,在她不知道那个人是孙破的时候,心里自然只有恨……她不会做别的选择。”
      飞雨长长吐出一口气,问道:“为什么非得是她呢?”
      “因为她最容易得手。而且她现在没有职务,又……哪怕没有得手,辰台也容易撇清。”
      飞雨没有再问了,只是道:“这两年来,您和过去不同了。”
      方清平只是一笑而过,道:“执政到底是和做臣子不同啊……”
      他喃喃道:“孙破从胶迩一路攻到辰欢,焚皇宫、烧皇陵、辱皇室,手段残酷、威胁巨大,我想杀他已经很久了……若非整理三殿下遗物时发现了那封信,我都没想到还可以用这样的手段。”
      “什么信?”
      “你忘了吗?”方清平含笑道,“是兆熙十九年,有人利用了肃帝,打算夺权,借机宫变的时候……有一封信,三殿下当时没有发现,死前也无从销毁……”
      飞雨没想到今天这局面还牵扯到了那么久远的一封信。
      方清平更不是辰池刚死时那个急躁直率的老臣了。
      方清平也离开了明德宫。离开的时候,他看着飞雨那有些惧怕的神色,在心里自嘲地一哂。
      “现在,可真是‘方老贼’了。”他默默想道。
      “方老贼”是他年轻时的恋人对他的称呼。后来他成了婚,再后来,那位恋人成了稳固新帝威望的第一抹鲜血。
      ·
      甘怡对辰池死讯犹有质疑——她又借甘家的关系,辗转找到了辰池薨逝时的侍卫首领。
      这人叫重山,据说就是他将辰池的尸首掉了包,使她不至于远离故土。
      重山此刻面露难色,道:“……乱葬岗尸首何止百千。事情已经过去了快两年,从中找到三殿下骨骸,无异于痴人说梦。”
      甘怡不依不饶道:“你只消告诉我,当日你将三殿下留在何处?”
      重山只好道:“东南处有一条小径。我带你上去,看看还能不能寻到吧。”
      甘怡就跟着他走。一直到穿过了快一半的地方,重山才下了小径,四下看了看,朝一棵槐树走过去。那槐树上有一个残破的鸟巢,重山对它确认了一会,才顺着那鸟巢的方向找过去。
      甘怡听见他数着自己的步子,数到十九,才停了下来。
      辰池薨逝那年,恰好十九岁。
      “大概是这里了。”重山道,“只是——”
      甘怡已经跪了下去,徒手开始挖。这乱葬岗到处是骨头、破烂的衣物,还有尚未腐烂完全的尸体。她全然不顾,只是往下挖。
      重山蹲下来,帮她搬开那些仍保有人形的骨骼。一时不察,觉得她似乎是掉了泪。
      他并不多话,两人很快挖到了坚实的土地。
      “怎么……没有?”甘怡讷讷地问。
      “或许是有人寻找他人尸骨,像我们刚才那样,将三殿下也挪走了。”重山想了想,咽下了后半句话。
      ——也有可能被野狗破坏,或者被他人踩碎,甘怡一时不能相认……
      甘怡一言不发,埋头又挖。
      重山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当时置办了棺椁,可是到了乱葬岗才发现,有棺椁的反倒更难保全。当时城中依然是一片混乱,新鲜的尸体……但凡稍微体面些,都会被流民盯上。
      衣裳、首饰、棺材板……全都保不住。
      他最终没敢将三殿下放到那具棺椁里。他也没有理由去鄙夷去痛斥那些流民。
      又有谁希望自己平日穿的衣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呢?
      他是个对悲剧司空见惯的人,就像今日,他并不认为甘怡能有所获。
      从万具枯骨中,去找一具曝露了两三年的骨骼,怎么可能呢?
      所为的恐怕只是自己一腔执念罢了。
      但很快,甘怡就停了下来。
      她从一堆灰白色的骨头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拉出了一个手骨。
      那手骨发黑,每个指节都有断裂过的痕迹,实在显眼。
      飞雨曾经说过,三殿下临死时,曾经“中了剧毒”,曾经“骨肉寸断”。
      “这是……”
      甘怡不答话,默不作声地继续埋头挖。只是这次她的动作快了许多,果然,很快,又扒出了其余的部分。
      “这就是……三殿下吗……”重山喃喃问道。
      甘怡把零散的骨头拼好。这人的身高,果然与辰池相若,左膝也缺了一块髌骨。她跪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去看她的桡骨。骨伤依然不少,却都一样是新伤,甚至没有全然闭合。唯独距离关节两指处,有一道经年的、精心养好了的裂纹。
      它和周围的伤痕一比,竟然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甘怡听说过这道伤。当年辰池年幼,第一次走上正殿。结果当时北部起了人祸,又有人不尊辰池,文人武将大肆争吵,甚至动起了手。她说的话都被人声淹没,只好急忙跑下去阻止,结果个头太小,又人微言轻,一挤进人群就同样没了顶。直到哭声爆发,才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姑娘坐在地上,又委屈又害怕,扯着嗓子拼命哭叫,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条胳膊已经动不了了。
      甘怡眼泪倏忽滑落,再也止不住。她就跪在那里给辰池磕了三个头,最后没有起身,只是久久伏在那里。
      重山也向辰池跪下,听着甘怡埋着头,听着她渐渐泣不成声起来。
      他只与辰池相处了最终的两月,只觉她受了许多苦,脾气古怪,沉默寡言,甚至眼睛里永远有着难以自控的恐惧。她最后用自己的死给燕争帝下了局,既算“死得其所”,又算“早死早解脱”。他瞒天过海,留下辰池的尸首,也不过是感念她给了自己的家乡五十年的自治权。
      他不懂得甘怡的悲恸。
      在甘怡心里,皇宫还是富丽堂皇,辰池还是吃饭挑三拣四的小公主,活泼又不聒噪,亲人又不越界,仗着皇宫里众人都宠着她,动不动就做出点格的事,然后光速装乖,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即使上朝的时候,也颇为跳脱,却总能在文臣武将间寻得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至少比辰肃帝要强的多。
      有一年他们谢甘蒙三家的小字辈小聚,辰池作为谢云令的未婚妻,也跟着去蹭酒喝。最后喝多了,非拉着他们爬上护城墙,只见她脸颊微红,眼睛清亮,抬脚就往女墙上一踩,意气风发地打开双臂——众人还以为她要说什么气壮山河的话,纷纷屏住了呼吸——结果辰池快乐地喊道:“看!这就是诸位打下的江山!”
      紧接着就原地崴了脚,当场掉了眼泪,让谢云令哄了半天,最后允诺说把她抱回皇宫,才破涕为笑。
      甘怡永远不能忘记的,是辰池最骄纵肆意的少年时。辰池是不识愁滋味的女孩,私下相处时冒着快乐的傻气,常常和谢云令腻腻歪歪的让人没眼看,甚至让人几乎要对围观别人谈恋爱这事儿产生阴影。
      可一转眼,就只余这具发黑的、伤痕累累的骨骼了。
      让人连悼怀,都像是在对着另一个人悼怀。
      人间无故人,树上有鸦声。
      正如辰池死的时候,也同样是孤单一人。她有没有预感呢?有没有好好吃最后一顿饭呢?有没有最后做一个好梦,就在那个好梦里离去了呢?
      甘怡太过入神,竟然喃喃哭问了出来。
      重山——他知道真相,却不忍回答。
      辰池最后几近油尽灯枯,一手安排了自己的死亡。那几天,宫女飞雨的孪生妹妹因辰池去世,她曾怀恨在心,服侍并不尽心——曾无意撞破辰池的最后一次安眠。
      辰池从噩梦里惊醒,带着惊疑的眼泪,惶惶望人。不到三更天,她便披衣坐起,开始整理自己要留给小皇帝的东西。
      她还抽空去了一趟英灵冢,靠在谢云令的墓碑上,慢慢地说话,一口口咳血,到最后寸心发作,她咬着牙失去知觉,染红了小半个墓碑。
      那些血都渗进石碑里,慢慢发黑,永远也不和谢云令分开。
      但甘怡不曾见过那样的辰池。
      在甘怡心里,辰池永远是青春逼人的小姑娘,不知苦痛、不识愁。正如她记忆里的孙破……也总是温柔又敏锐的少年人。
      然而女孩惨死、少年成仇。
      ·
      甘怡买了一把铲,在乱葬岗挖了一个坑,避开泥土里原有的尸体,将辰池慢慢放了进去。
      那些凹凸不平的骨头,令她摸起来都心有余悸,仿佛那一道道的裂纹,都长在了她自己身上。
      一个崴了脚都会哭的女孩,怎么忍受这么多伤的呢?
      她截下一截衣袖,放在了辰池手边。
      重山不解,问道:“这是……”
      “一旦有雷声,三殿下便不敢一个人睡。”甘怡轻声道,“肃帝和平妃、及至谢云令的尸骨都已不可寻,二殿下战死于千里以外……”
      就只有她了。
      重山想道:“三殿下早已魂飞魄散了……”
      但他好歹没说出来。
      ·
      “方大人说,你打算去向孙破寻仇?”甘继平问道。
      甘怡脸色发白,只得点头。
      甘继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将方清平之前的嘱托告诉她。
      甘怡回来的那晚,方清平亲自登门,请他们三家将孙破做过的事瞒着甘怡。谢于卿当时就感到不解,但他辈分太低,莫说比方清平……甚至比甘继平、蒙晦川都低了一辈。幸好甘继平也想知道:“为何?”
      “我从三殿下留下的东西里,发现了一封信。那封信是从施恩城寄过来的,我发现,甘怡和孙破有私情。”
      当时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甘怡不会做出为私情叛国……背叛三殿下的事。”甘继平努力找补。
      方清平道:“甘大人放心,我不会为此怀疑甘怡。我只是想借此除去孙破,请诸位替我隐瞒……难道诸位不想让孙破死吗?难道想留着这个祸害,让他再成为一次我们的噩梦吗?”
      甘继平犹豫再三,终于默许了。
      蒙晦川因蒙追月之事,同样对孙破有杀心,因此也同意了。
      至于谢于卿……他是小辈,又平素与甘怡不熟,兼之深知孙破可怕,因此也点了头。
      甘怡去明德宫后,甘继平就问了方清平,得知了事情始末,接着不及感慨什么,就已经找到了甘怡。
      甘怡正在练剑。
      “你这几天……恢复得如何?”他问道。
      甘怡道:“七七八八。主要是在锁云关的三年多,我始终……不得自由。招式不曾忘记,手脚却总是无力。”
      甘继平点了点头。
      他是甘家这一辈里年纪最长的人,从小就习惯了照顾这些弟弟妹妹。虽然甘怡和他并不亲近,他却始终记得甘怡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手足。
      甘怡道:“你我比划比划?”
      甘继平道:“好。”
      ·
      甘怡身上果然没什么力气,反应也慢了一些。但甘继平的武艺原本不及她,最终也只是将将把她击败了。
      但这已经很惊人了。甘继平道:“你这几天,一直在练剑吗?”
      甘怡低着头,只道:“国仇家恨,片刻不能忘。”
      甘继平叹了口气,道:“我来,是想跟你说一些孙破的事。”
      甘怡似乎想抬头,却极力忍住了。她竭力平淡了语气,漠不关心道:“……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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