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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阴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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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阴谋(下)
五十岚深知这是欲加之罪,又恐塔矢在这里有所闪失。现在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之奈何?她急得落泪,又斩钉截铁地喊道:“这种事情,谁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无论如何,你绝不能伤害他!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雪浓笑道:“呀呀,这话倒是真的。塔矢亮好歹在日本小有名气,我要是卸了他一条胳膊还是断了他一条腿什么的,恐怕也不容易回国——你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五十岚冷下脸来,“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动他半分。”这话虽说得冷峻,但她脸上却分明挂着泪珠。
塔矢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担忧。他知道面前这个持枪的男旦绝非善类,且武艺在五十岚之上。自己要是贸然行事,只怕会给她添乱,得不偿失。只恨自己只能在棋盘上威风,此刻不仅帮不到她半分,反要她担心自己的安危。
雪浓见五十岚止不住地落泪,竟扑哧一笑:“提前给自己哭丧吗?待会有你哭的时候。我们的比试还不算结束吧?你的枪既然断了,那便用我的。”说着将手中的枪扔给五十岚。五十岚一把接住,回头低声对塔矢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招惹他。”塔矢急道:“可是你——”
雪浓见状面露不悦,出声打断:“你俩差不多得了。我今天是来跟牧比试的,不是来看你俩卿卿我我的。牧,你用枪,我赤手空拳与你打,不算占你便宜了吧?”说罢双拳一握 ,快步冲来。
五十岚急忙将塔矢推向后,一手握枪向雪浓刺去。雪浓迅速将身一矮,一个扫堂腿欲绊倒五十岚。五十岚一跃而起,一个前空翻落到雪浓身后,双手握枪朝他刺去。雪浓出拳抵挡,二人交手几个回合后,雪浓忽然转身一侧,躲过枪,一手扼住五十岚右手手腕,一手握住枪头,竟生生将枪头折断。又用力将五十岚拉来,反握枪头刺进五十岚右肩关节。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即狠又准,无有丝毫犹豫。
五十岚霎时觉得剧烈的疼痛直冲天灵盖,却只闷哼了一声,全身的细胞在这瞬间仿佛都瘫软了,教她连一声痛都叫不出来。还未来得及反应,雪浓紧握住枪头,抬脚猛踢她胸口。五十岚只看见从自己肩膀上喷出来的血溅到雪浓艳红的外袍上,自己则往后飞了出去,背部撞到了墙,滚落到地上。
——他不是喜欢看你的戏么?今天就让他好好地看,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可说不准了。
五十岚忽觉得脑中一阵轰鸣。难道雪浓是早就这么打算好的吗?
塔矢见状大惊,喊了一声“五十岚”,便慌忙跑过去扶起她,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五十岚一瞬间本失去了知觉,但阵阵锥心般的疼痛又教她醒转过来。塔矢用力摁住她的右肩,不教血流得太快,又说:“我们去医院,我带你离开这里!”正要把她抱起时,五十岚轻轻摇了摇头,缓了缓,有气无力地说道:“雪浓,这就是你想要的?现在你满意了?”
雪浓高声笑道:“还行,还行。只是不知道阿恪他满不满意而已。”
五十岚一听,忽地全身一颤,感觉雪浓此言意有所指,愕然道:“你说什么?”
雪浓用怜悯的眼神瞟了五十岚一眼,冷笑道:“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好让你彻底死心,从此离阿恪远远的。”说罢又得意地大笑起来。这笑声总教人觉得诡异。他从衣袖中拿出手机,道:“凭我一人之言,你肯定是不会信的。幸好我早有准备,让你听听真相吧。”他打开了一个录音文件,将音量调至最大,剧场里幽幽回荡起王恪的声音——
“你来了,坐吧。最近练得怎么样?”
另一个声音是雪浓:“还行吧,我不可能打不过她。诶,不过你可真损,这种招都想得出来。”
王恪轻叹一声,“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是被逼无奈,不得已出此下策。要是真有两全之法,我肯定不会选择伤害牧的。”
听到这里,五十岚便知道此事一定与王恪有关,霎时只觉得眼冒金星,冷汗直流。
雪浓笑道:“你可拉倒吧。我早就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你这人,也忒自私了。”
王恪重重叹了口气,说:“是,是我不对,是我自私。但是你想想,人能不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做点争取吗?这要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你知道么,来日本之前,杨老师已经跟我说了,牧唱得好,有个荀派的角儿想收她为徒。要不是有日本的安排在先,我恐怕连给自己争取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跟杨老师说,等日本的演出结束了再告诉牧,免得她高兴得昏了头,这才把消息压下来。所以我才在想啊,是该动手做这件事了,否则不出半个月,她就要从我身边飞走了,她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到那个时候,她眼里还会有我吗?”
雪浓冷笑道:“你会这么担心,是因为你知道,牧根本不喜欢你。”
王恪忡然道:“这个……我也拿捏不准。她总是那个性子,小孩子似的。我跟牧认识的时候太长了,从她八九岁那会直到现在,我怕……我怕她只是拿我当大哥。而且你知道么,她最近不知道怎的跟一个日本棋手走得很近,我瞧她看这男的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所以才说事不宜迟。
再一个,以前你被除名那件事,她心里也膈应着,所以你约她出来比试,她必然不会拒绝,甚至还会想着输给你、把这个角色让给你作为弥补。而你,你不仅要打败她,还得趁机伤她手脚的关节——但是下手要有轻重,别把人家给整残了。她既受了伤,那天晚上她的演出就由你顶上。关节处受伤,就算能痊愈,以后也很难做什么大动作了吧。等她养伤的时候,我再过去多多照顾她,跟她说些推心置腹的话,不怕她不感动。再劝她息事宁人,好好儿在剧团做个文书、经理什么的。再过几年,我就跟她求婚。这样一来,她就能一直在我身边了。”说罢竟得意地笑了两声,好似这事已经成真了一般,又说,“那个棋手不过是下棋有两招,但在这方面,他怕是没有我这样的手段。事成之后,我会找机会再招你入团。到时候,我再给你改个名字吧。还有,以后你也别跟牧置气了。那件事,原本就错在你。”
雪浓笑道:“没啥事我干嘛跟她置气呢?我不过只想一直——”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顿了顿,才道,“牧碰上你这种人,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走运。你说的那个棋手,我之前也见过,哪里比得上你呀! ”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她受伤之后若不愿再回中国,又或者……她心甘情愿地要留在那个棋手身边,那你的心思岂不是都白费了?”
王恪沉默了,良久,才终于开口,“不会,应该不会这样。她始终是一心扑在唱戏上的。要是真不愿回去,我就先留她一个位置,把她骗回去再说!至于那个棋手,就算牧真的对他有点喜欢,也绝不可能会因为他留在日本——她始终更爱唱戏。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
五十岚默默听着这段录音,只觉得身体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最后,自己的指尖好似都冷得僵硬了。她伏在塔矢胸前,睁大着眼睛,铁青着脸,却面无表情,只是眼泪一直不住地往下掉,塔矢默然为她擦了一次又一次。她脑中飘过这些年与王恪、与剧团其他伙伴相处的点点滴滴,只觉得似真实又虚假,世界好像在她眼前崩塌了一般。回忆中王恪那张常带着温和微笑的面庞,竟一下子狰狞起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所以,这一切其实都是王恪一手策划的。他为了得到自己,拉拢雪浓,利用了雪浓对自己的怨恨。而雪浓视自己为情敌,早欲除之,于是从中作梗,自以为是地撮合自己跟塔矢;再抖搂出王恪的所为,好让自己彻底远离他。
王恪喜欢自己——其实王恪从未对自己说过一句喜欢,这些都是雪浓告诉的。就他二人的交情而言,如果王恪能早一点说,至少在她认识塔矢之前说,那兴许在棋院招待所的时候,她就不会跟塔矢那么要好。那后面所有的一切,兴许都不会发生。说不定她真的会喜欢上王恪,喜欢上那种依赖长辈一般的感觉;说不定就会跟塔矢擦肩而过,从此两不相干。这样一来,她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王恪真实的嘴脸,就这样在他营造的虚假温馨中度过可悲的一生,甚至还会感激他没有抛弃自己这么一个“废人”。
五十岚只觉得心口阵阵疼痛袭来:可怕,想想就令人作呕。设计断送别人的前程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竟还说是“被迫无奈”?
雪浓直接删除了录音文件,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阿恪有他的打算,但是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毕竟,要是让你留在阿恪身边,我可会疯的。”
五十岚咬牙道:“所以你就利用我和塔矢?”
雪浓笑着摆摆手,“你可别这样说,我这是成全他。我给了他三次机会,他可每一次都把握住了。这份心,我都不得不感叹呢。牧,有这样的人爱着你,你还唱什么戏呀?你待在他身边,做他的煮饭婆,也不差嘛。”他笑得神采飞扬,却目露凶光,教人心颤。
五十岚又气又恨,心中急痛,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上涌。她咬牙低吼道:“我唱不唱戏、喜欢什么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这样操纵我、操纵他?什么成全不成全,你们分明只是想成全自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雪浓笑意更深,“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就不应该把阿恪给迷了;你也不应该唱得好,让他忧心你有攀高枝儿的机会。哎呀,不过你说的也不错。我和他就是这样,你又能奈我何?”想了一想,又冷冷道,“对了,还得告诉你,今天的事,要是有第四个人知道,我不怕跟你们玉石俱焚。”
这时,剧院的钟楼传来敲钟声。这钟声厚重又响亮,在空中回荡着,一共六响,每一响都像命运沉重的步伐,每一响都在敲击五十岚的心脏,每一响都成为她日后噩梦里永远泯灭不了的绝望。
“六点了,我该去准备准备了。今晚的《双阳公主》,可是我的戏呢。”雪浓拈指轻笑,依旧千娇百媚——这一阵打斗竟对他的妆容毫无影响。他快步出去了,五十岚凝视着他的背影,泪如雨下,耳边似还回荡着他和王恪所说的每一句话,句句都像刀子在剜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以前与同伴台前幕后的热闹和欢乐,想起自己书柜里那些还没背好的戏文,想起今天出门前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要劝说雪浓的话。没想到,短短两个钟,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教她猝不及防。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万仞山壑之上,身后的路已然断裂,望去是无边的深渊,而身前是一片浓稠的迷雾,不知该走向何方。忽然,她感到自己脸上有温暖的触感,原来是塔矢在为自己拭泪……
塔矢心中不忍,但也明白此时再与她说什么都无用,便只是柔声道:“你别听他说。只要把伤养好,你依然还能再上台的。我带你去医院,不会有事的。”
五十岚心中百味陈杂,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心好似已经凉透了——“要是即刻死了,反倒不会有诸多烦恼了。”不知为何,她心里蓦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从小抛家离亲,只为了一腔对戏曲的热爱便无怨无悔地混在剧团里,从打杂,到龙套,再到小有名气的演员。现在,她却成了他人私欲的牺牲品,无缘无故便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眼前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色彩。即便是塔矢,好像也再难给予她一丝安慰。无助、委屈、不甘与愤怒纠结成一股无名的火气堵在心头,让她呼气也不是,吸气也不是。忽地心口又是阵阵急痛,随后竟“哇”一声呕出血来,登时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