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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奉天城西有一家洋书肆,看板娘名唤汝言。

      汝言年方十七,乌黑亮丽的一头秀发分做三股在脑后拧成麻花,眼睛里总像是含着星星,任谁见了都乐意多说上几句。

      汝言原不叫汝言。父母逼她给人做小,她不愿便逃出来,路上遇到先生好心可怜她,雇她照看书肆。先生问她名字,她不喜欢也不想爹娘寻她回去,于是央求先生为她取一个。

      拗不过她,先生没法子,说那便叫汝言吧。

      先生是书肆的老板,是留过洋的才子,西装革履的身板带着读书人的文质彬彬,又没有私塾老先生那些迂腐的观念。汝言喜欢向先生请教,时常因此忘记时间,求知若渴的模样也让先生甚感欣慰。

      汝言!你看这里坏掉了!

      汝言!这书卖没啦!

      汝言!……

      这一声声软糯可爱的汝言喊得她脑仁疼,可一对上那张略带婴儿肥的脸,汝言满心只剩下无奈了。

      汝言:知道啦。喏,先生回来了,快去帮先生拿东西。竞元乖。

      叫竞元的小丫头最听汝言的话,屁颠屁颠就朝先生跑过去了。她是汝言从路上捡回来的,小汝言两岁,彼时蓬头垢面看不出样貌,经梳洗后方才惊叹:好一个纯净的姑娘。

      和汝言一样,竞元也是个不愿归家的孩子,但与汝言本质不同,她是“货物”。

      竞元是众多被家里卖到烟花之地的女孩儿之一。

      同是沦落人,汝言心生可怜,便想方设法让先生也留竞元在书肆中。可书肆已经不缺人了,再多一个竞元也不过是白分钱。

      汝言和先生对话,竞元就站在一旁绞手指,可怜兮兮的像被遗弃的小狗。

      先生:你要晓得,她和你不一样,她身上带着金钱交易,如果人家找过来,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汝言:不就几个卖身钱,先生您先替我垫了,回头从我工钱里扣嘛。

      先生:假设竞元能摆脱身上的麻烦,你想好怎么安置她了吗?

      汝言:就留在书肆打工呗,先生多个帮手,不也挺好的。

      先生无奈:我这里已经不需要人了呀,你若是想,我给她找别个去处?

      汝言急了,把竞元拽过来指着她这张脸:先生您看她这未经世事的模样,放别处叫人欺负了都不会还手的,女孩子家家,这哪行啊!

      竞元眼中适时的存了泪。

      看先生犯难,汝言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咬牙说:我可以少拿点工钱!

      汝言爱财,却不贪财,能让汝言舍了命根子,实属铁了心,先生哭笑不得,摆摆手:行吧,真是怕了你了。

      然后看向竞元:你就和汝言住吧,明儿个起开始上班。

      竞元眨眨眼,然后咧嘴笑了,呲出两颗小虎牙。

      第二天,来书肆买书的人都发现汝言身边跟了个同样漂亮的女孩儿,两人站在一块儿特别养眼,先生也觉得店里生意似乎更好了,一高兴给汝言五块大洋,叫她买点喜欢的布给两人做身衣裳。

      汝言没挑太喜庆的颜色,觉得不适合在书肆里穿,恰巧竞元也喜素净,两匹藕荷色的织锦缎就在汝言的巧手下成了两身旗袍。

      换了衣服就得跟着换发型,汝言想总不能穿旗袍梳麻花辫,四不像。她也想和阔太太富小姐一样烫小卷发,可烫一次要二十块大洋,她一个月才挣十块,除去平日花销,能攒下来的也不多了。

      她还要补竞元赎身的钱。

      来人的时候汝言就看着店铺,照顾不到的角落就由竞元负责,别说还真叫她们逮到过偷书贼。贼是个学生,前不久家里叫北洋政府给搅了,老爹入狱老娘自尽,他报仇无门又郁气难舒,鬼使神差,回过神的时候就被竞元给堵门口了。

      汝言:你爹干了啥事,能给人抓了?

      学生:我爸想脱离北洋政府。

      汝言又问:你爹是当官的?

      学生:嗯。

      汝言心一惊:这不等于造反么。

      好像前几天是有个什么事,报纸上还印了。她把没卖出去的报纸翻出来,在那头版的标题赫然看到当日的大新闻。

      如今这世道,还能指望什么安定日子,哪里都乱哄哄。

      学生的书钱汝言给垫了,竞元在她后边,看得直撇嘴,冷不防汝言回头,将她脸上的嫌弃尽收眼底。

      汝言:你这样子干啥。

      竞元:心疼钱。你别掐我脸。

      汝言好气又好笑:你赎身的钱可不知道比这多多少。

      竞元不吭声了,局促地捏着衣摆,汝言也知道可能说重了,才想说是玩笑话,就见竞元小心翼翼扯她袖口:那些钱,我、我会还你的。

      还个屁,汝言心中笑骂,嘴上却不依不饶:我最近想做头发,你埋单,我就不要你还了。

      这傻孩子拿不拿得出那些钱,她还不知道么。

      压根也没指望。

      书肆的工作很轻松,日落就可以打烊了,然后就是无尽的夜生活。汝言的夜生活不怎么丰富,虽然想着再打一份零工赚点外快,但想来想去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给人代笔写信自己都没认全字,去歌舞厅又发现人家要唱的不会,饭馆儿要钟点工的时候早过了,女红倒算是擅长,可现在机器厂子越来越多,手工的速度那么慢,哪有人用啊。

      思来想去,汝言觉得还是多看书多学习,哪怕讲不出什么救国的大道理,改善伙食也是好的。

      这日汝言回到房间,没看到竞元的人,竞元平日粘她粘得厉害,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走,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是咋的。

      汝言:竞元?

      没人应声,看来是真不在。

      先看书吧,没准儿过会就回来了,汝言顺手拿了本外国短篇小说集。

      外头的霓虹灯都灭了,手上的书也没翻一页,汝言干脆合上书,倚着门框张望。一刻钟后,有个人影迈着小碎步噌噌噌往她这来,汝言以为是竞元,可打眼一瞅,这一头的小卷发跟个小狮子似的,不是吧?

      没想到还真是。竞元清纯的小脸蛋儿上化着大浓妆,汝言吓了一跳,赶紧拉进来给洗干净。

      汝言:你这是干啥去了?咋化的跟鬼一样?

      竞元嘴巴闭紧,拿毛巾使劲儿蹭。

      汝言给毛巾拽下来:别蹭了,待会儿蹭掉层皮。快说,干啥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年纪不大又孩子心性,汝言担心竞元走错路不能回头,语气犯冲,给竞元吓得一哆嗦,扁着小嘴结结巴巴。

      竞元:我、我去歌厅唱歌了。

      汝言:谁叫你去的?

      竞元:歌厅老板,说小黄莺病了,问我能不能给代唱。就一晚上。

      小黄莺是歌厅的头牌,每日冲着小黄莺去的达官显贵数不胜数,昨日还听闻唱了新曲子,怎会说病就病了。

      汝言心生狐疑,指着她的小卷发:那这头发咋回事?

      烫发那么贵,就一晚上老板能舍得给她烫?汝言是不信的,得问清楚才成。

      只见竞元嘿嘿一笑,手在头顶一抓,一顶假发就在手心里了。

      汝言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等物件。

      不等汝言再开口,竞元抢道:老板说,这东西是借我的,等小黄莺病好的得还给他。等下我有东西要给你……你看这是什么?

      黑夜中竞元手里闪亮亮的,待汝言看清楚后惊呼:哪来的!

      竞元得意洋洋:代唱费,一晚上一个袁大头。给你。

      汝言摸着还热乎的银元:给我?

      竞元:嗯,我再唱十九天就够了。

      一句玩笑话罢了,竞元竟当了真,汝言觉得眼睛有点酸,喉咙涨得发疼。

      汝言:以后别去了。

      竞元:为什么?

      汝言点点她的脑袋瓜:你想小黄莺一病不起啊。

      竞元:那可不行。可这样,我就挣不到二十块,就不能给你烫头发了。

      这傻孩子,说啥好呢,汝言又暖又好笑,给她梳回往日的发型:不烫就不烫呗,又不是非要烫。倒是你,得长个心眼儿,路边来个人拉你去唱歌你就去啊,叫人绑走了怎么办。

      汝言也很愁得慌,整天跟带孩子似的,操心吃喝拉撒睡,生怕人贩子把竞元给拐走了。

      竞元也就嘿嘿笑:反正你都会捡我回去,我才不怕。

      汝言佯怒,瞪圆眼睛:下次不捡了。

      半夜汝言睡得发闷,迷迷瞪瞪睁开眼睛一看,好家伙,竞元整个人攀着她,长手长脚把她给箍得死紧,脑袋瓜子搁在她胸前,毛绒绒黑漆漆怪吓人。

      就当是条大狗吧。汝言摸着竞元的头发想,回手抱住了。

      竞元果真听话,次日将假发还回去,歌厅老板惋惜了一阵子,倒也没强留,两人又回到了一人收钱一人保安的生活。可惜安稳日子还没站住脚,奉天就要易主了,张作霖被炸死,日本虎视眈眈,东三省究竟会落入谁手尚未可知,城中一度混乱。

      张作霖的葬礼先生带汝言和竞元去了,帅府的匾额上书“中外同哀”四字,再里面就禁止通行了,只能远远望着,不过还能看到南京政府送来的挽联。汝言眯着眼睛,想努力看清上面的字,却还是太勉强,最后是先生念给她听的。

      噩耗传来,几使山河变色;兴邦多难,应怜风雨同舟。

      汝言望向先生。

      先生叹气:要变天了。

      竞元虽听不大懂,却也明白有大事要发生了。

      而她的父母尽然想着还要将她卖钱。

      难过归难过,但竞元知道不能哭,何况现在和汝言在一起这般开心,又有钱赚,有什么不好。

      回去的路上,先生一路都在和汝言将国与家的关系,竞元跟在后面,眼睛直勾勾盯着汝言认真的样子,有路人看她就移开视线。

      唯独汝言没有注意到。

      城内气氛日益紧张,几乎家家足不出户,来买书的人少了,夜晚霓虹灯的颜色也逐渐淡去,生活又无聊又惊心。

      哎。

      汝言数着手里的银元直叹气。

      最近生意差,工资都减半了,原想着攒五六个月怎么也够烫一次发,如今来看只怕要推迟到明年了。

      竞元眼睛一直落在那几块大洋上。

      汝言看得有趣,笑骂:不会给你的,你死心吧。

      竞元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四块大洋放到汝言手心里。

      刚才弯成月牙的眉忽然皱在一块,汝言把钱退还给她:你这是要做啥!

      竞元:汝言漂亮,烫了头发更漂亮。

      汝言轻哼一声:你自个留着吧。

      理发店不会因为时局紧张而降价,烫发总归是上流社会的活动。买下竞元的人尚未出现,手头暂时算是宽裕,不过汝言觉得那一天迟早会来。自嘲一笑,将几块大洋收回口袋里。

      十一月末的时候,上次那个偷书的学生又来了,一身中山装特别神气。

      汝言调侃:是你啊?又来偷书了?

      学生不好意思,连忙摆手:汝言姑娘可别笑话我了。我这次是来还钱的。

      汝言奇道:还钱?你小子飞黄腾达了?

      学生:那倒不是。我现在在少帅手下干活,今儿个刚好发工资了。上次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把钱垫了。

      汝言记得少帅,那个在葬礼上悲痛欲绝的年轻男人。

      汝言:少帅长得挺好看的。

      学生嘴角微抽:……风流倜傥嘛。

      竞元对着书肆的玻璃瞅了瞅。

      街对面一家服装租赁店霓虹灯闪烁。

      傍晚的时候,竞元又没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汝言直叹气。孩子大了就管不住了,过会儿还没回来就得出去找了。

      咚咚。

      有人敲门。

      汝言跳下椅子:来了。

      开门一瞧,是个穿西装的男人,大背头,浓眉大眼,鼻下一撮小胡子,有那么点风流意味。

      汝言:请问……您找谁?

      孰料声音委屈巴巴:是我呀。

      汝言瞪着眼睛,倒吸了一口气:竞元?你、你怎么……?

      竞元双手插兜,摆了几个自以为帅气实则滑稽的姿势,逗得汝言乐不可支,伸手揉乱了她一丝不苟的头发。

      汝言:呀!你的头发!怎么剪了。

      竞元:短了方便扮男人。

      汝言:胡闹。你这衣服呢?

      竞元:对面店里租的。

      汝言:多少钱?

      竞元伸出一个指头。

      一块大洋?!汝言一巴掌呼在竞元屁股上:你有钱没处花了么!

      竞元就乖乖站那任她打,也不动地方:今天是你生日,我想你开心一点。

      汝言想起白天和学生的对话,半空中的手停下来,心里不是滋味。因为自己一句调侃,竞元剪掉了长发,用平日舍不得用的积蓄弄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只为让自己开心。

      竞元是个傻子啊。

      竞元:你别哭啊,是不是我乱花钱,惹你难过了?我以后不花了,我乖乖听话。

      汝言摇头。

      汝言:今天不是我生日。

      竞元:啊?

      汝言:你看了那本子吧,那上头是瞎说的。我爹娘为了让我早点过去给人做小,把我生日改了。改早了大半年。我明年九月才十八呢。

      竞元掰着手指算了算:那,你就比我大一岁,我也是九月生日。

      显然汝言对这个好奇一些:哪天的?

      竞元:九月十八。

      汝言笑了:我九月十七。这样的话,十七这天我还是大你两岁。

      竞元脸颊鼓鼓,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汝言:噗……你胡子掉了。

      竞元忙伸手去摸:哪里哪里?我给贴回去。

      汝言一把拽下来:贴什么贴,瞧你那傻样。换下来吧。

      竞元躲过汝言的魔爪:你不喜欢我这样?我这样不好看么?

      汝言愣了愣,又笑了:喜欢,但不咋好看。

      竞元泄了气,抬起手臂让汝言更衣。汝言一边解扣子一边说教:你呀,别老起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的我就开心了。手缩回去。

      竞元:你真好。

      汝言手上一顿,抬眼瞥了下竞元,看见了她闪亮的眸光。心中某处一跳,连带呼吸都滞了一瞬:知道我好就让我省点心。头发留起来吧,别再剪了。留长了好看。

      日子在紧张却不乏欢笑之中就到了年末,少帅正式通电全国,东北服从国民政府,奉天城内挂满了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人民的生活暂时安定。汝言将先生递给她的旗子展开抖了抖,也学着外面挂在门外的旗杆上。

      汝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过上好日子呢。

      先生看着旗子:日寇一日不除,国家一日不宁。何况苏联方面虎视眈眈,前狼后虎危机四伏。说句不中听的,少帅……不行。

      竞元眨了眨眼睛。

      她趁先生不注意把汝言拉到身边来:先生说少帅什么不行啊?不能生吗?

      汝言:……看店去。

      竞元:哦。

      过了一会儿,竞元又开口:明日是元旦,我要出去一下。

      汝言:去哪啊?

      竞元:不告诉你。

      说着就跑开了,汝言在后面干瞪眼:哎!乱糟糟的别一个人去啊!

      这孩子,忒不让人省心,汝言拿起抹布,准备收拾一下店里,脑子里还想着竞元会去哪。

      汝言姑娘。

      一抬头,学生站她面前,满面春风。

      学生:汝言姑娘,我是来道别的。

      汝言:道别?你要走了吗?

      学生拍掉肩上的雪:是啊,我要去哈尔滨了。今晚的火车。

      汝言:这么急?不留下过年吗?

      学生:嗯,少帅想早点从苏联手中收回中东铁路的特权,就急了点。

      汝言:唉,你们当官的真是辛苦。

      学生笑:当什么官儿啊,眼下这世道,能为国出一份力是一份。对了,我还是要感谢你。

      汝言:又来?……你这是干啥,我不要。

      学生:听竞元说你想烫发,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能帮到汝言姑娘,我觉得比啥都强。

      这话说得汝言特别不好意思,心里头埋怨竞元小喇叭,什么都往外说。推推搡搡的工夫,先生已经外出归来了。

      学生:先生!

      先生惊讶道:是你?

      原来这是先生早些年教过的学生,后来先生因事出国就再没见了。两人寒暄一阵子,就在店里聊起一些汝言听不懂的东西,汝言也就安静看书了。

      末了要走了,话题又回到这二十块大洋上来,汝言说什么不要,被先生教育一通:就冲这臭小子偷我家的书,这钱说什么也得拿着。不过拿一半就行了,剩下一半是我要感谢你的。

      汝言:其实是竞元发现的……

      先生:那待会也给她奖励。但咱说好了,过年就没份了啊。

      汝言扑哧一笑:知道了。谢谢先生。

      这一宿,相安无事。

      新年第一日早上,汝言醒来,果然不见竞元的人影。这孩子猴急的性子就没改过,汝言也不甚在意,揣着钱去理发店了。

      店里全是阔太太富小姐,汝言没太见过这场面,少不了畏畏缩缩。店老板见她这模样,倒没低看一眼,而是说:常客先做后埋单,新客先付押金做完补全款。

      毕竟这年头能烫得起头发的人还不是太多。

      汝言从口袋里掏出七块大洋,小心翼翼交给老板,老板是个爽快人,立马朝着后头喊道:四儿,给这位客人看看款式。

      小伙子蹬蹬蹬跑过来,抱着一摞相片:您慢看。

      相片上的样式五花八门,看得汝言眼花缭乱,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头绪。小伙子看她拿不定主意,指指店里的客人:要不,您参考一下?小姐太太们烫得都是最流行的,准没错儿。

      汝言觉得店里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在她身上了,心里惶惶,随手指了个富小姐:那就那个吧。

      好嘞!小伙子又蹬蹬蹬跑回去了。

      在理发店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汝言总想往窗外看,被小伙子把脑袋板正了:您啊,再乱看头发就烧焦了。

      吓得汝言立马一动不动了。

      外头忽然锣鼓喧天。

      小伙子:喜临门今儿有个什么比赛,一二三等奖给东西的,不过过节老板给加工资,可比啥都实惠。

      汝言微微点头,心想竞元许就是看热闹去了呢。

      好了,您看看怎么样。

      快睡着的时候,汝言终于听到了这么一句,登时睁开眼睛,在镜子里左瞧瞧右看看,有点难以置信。

      天啊这是她吗。

      小伙子笑盈盈:客人您满意吗?

      汝言局促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十三块大洋:有劳了。

      店老板接过钱,打量她一番后弯起嘴角:不愧是正扬书肆的看板娘。

      汝言讶然:您认得我?

      店老板:我女儿常去买书,我在外面等的时候见过你几次。是她说起你的。

      他从一堆银元中取出一个放回汝言手里:这是优惠。

      回到书肆的时候,汝言把玩着手里的一块大洋,还有些没回过神,连先生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都不知道。

      先生:哟,不错啊。这十块给的值。

      汝言害羞低头:您说什么呢。竞元?你站外面干嘛?快进来。

      竞元从躲着的门后出来,眼睛一直在汝言的头发上打转,背着手不知所措。

      先生:今天去哪里玩啦?

      竞元有些吞吐:去、去喜临门看热闹了。

      先生笑笑:也好,新年了,热闹热闹。哦对了,给。这是新年奖金。

      竞元捧着先生给的十个大洋如捧珍宝:谢谢先生。

      吃过饭回房,汝言正卸妆面首饰,就听竞元问道:你去烫啦。

      汝言:嗯。好不好看。

      竞元点头:好看。你怎么有钱了。

      汝言忽然想起在外头竞元听不到他们说话:先生给的。

      想到了方才先生给的十个大洋,竞元心里不大是滋味。会不会是先生觉得只给汝言不好,所以顺带给自己了一点?

      汝言哼歌入睡,竞元辗转难眠。她得到了一个结论:只有先生才能如此轻松地实现汝言的愿望。

      没几日,书肆便摊上事了。

      咚咚咚。

      汝言抬头,见是几个壮汉簇拥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汝言:请问你们……哎你们干嘛呀这是!别砸东西!

      话说晚了,门玻璃已经被砸了个稀烂,汝言气得直心疼,又不敢直接还手。她打不过他们。

      女人拿开烟袋,从口中吐出个烟圈儿,呼在汝言脸上直咳嗽: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叫巧儿的,让她出来。

      汝言:我们这哪有什么叫……

      我在这。

      汝言回头。

      是竞元。

      竞元径直走过来,并不畏惧:我爹把我卖了多少钱?

      女人冷笑着勾起唇角:五块大洋。怎么,你想把自个儿赎出去?没四倍的价甭想。

      汝言倒吸了一口气。四倍,那不就是二十块,够一次烫发的钱了。偏巧今天先生有事去了临省,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现在这女人来要钱,她哪儿拿得出四倍啊。

      只得赔笑脸:四倍也不是个小数,竞元也得凑凑不是?要不您看…多给几天时间?

      女人冷冷一瞥,目光又回到竞元身上,她就知道这事没戏了。

      双方对峙蓄势待发,汝言大气都不敢出,时刻做好保护竞元的准备。

      只见竞元不慌不忙:先把卖身契给我看一下。

      大约是觉得她拿不出二十块,女人满不在乎地朝后面勾勾手,便有人递上一张纸。黑底白字,的确是竞元的卖身契。

      女人:看完了?钱呢?

      啪的一声,竞元将一个布袋子拍在柜台上,然后向前一抖,布袋子就打着刺溜滑似的滑到了女人手边。

      里头是十块,这还有十块,你把卖身契给我,这十块就是你的了。

      竞元手里闪亮亮的一片,晃的汝言眼睛疼。

      外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女人不想竞元如此聪明,敛去笑容道:一手交钱,一手交契。

      卖身契一到手,竞元就给撕了个稀烂,女人就在她对面冷静地等她撕完。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待女人浩浩荡荡离去,汝言已经看呆了,她还没想过竞元居然能毫不胆怯地面对这样的母老虎,冲过去就把人抱了个满怀。

      怀里的人身子不停颤抖着。

      汝言:没事了没事了,她走了,竞元的卖身契也没了,竞元自由了。

      竞元:呜呜呜。

      汝言拍着她的背:别怕,我在。

      竞元抱着她哭一通:二十块没了。

      汝言:……

      呔。

      乱遭的世道唯一能热闹起来的时候便是过年了。

      窗外鞭炮炸裂,烟花嘭嘭嘭地窜上天,街边挂起了红灯笼,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考虑到汝言和竞元无家可归,先生请她们到家里来过除夕。

      先生的太太备了一桌子好菜好酒,汝言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谢。竞元倒不甚在意,吃得十分开心,时不时还给汝言夹菜,被汝言用胳膊肘子怼了。

      太太乐得不行:外子常和我说你们古灵精怪,今日一见果然。

      先生骄傲仰首:我教出来的,当然不一样。

      太太翻了个白眼: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个做先生的比学生还不成熟,像个什么样。平日家里头就我俩,冷清得厉害,不如有空你们来陪陪我?

      汝言一直低着头,听到这猛地望向太太:我不行的,我读书少,太太和我说话,不一会儿就该烦腻了。……喂,你还吃!

      竞元懵懵的,手里拿着鸡腿:太太要玩游戏吗?我玩游戏很在行的!

      汝言不禁扶额。

      先生太太一愣,忍俊不禁。

      汝言夺下她手里的东西:你再吃就成猪了!

      竞元委屈,不肯松手:可是我想吃肉嘛。

      汝言这个尴尬,两人都卯着劲儿气势汹汹,只为了中间这个鸡腿。

      太太戳了戳先生:是不是你工资给少了?孩子们怎么吃不上肉?

      先生冤枉极了:包住包早餐,工资十块,两天一顿肉月余还能有一块。

      最后是汝言先放手:您别怪先生,是我想烫发才攒钱的,还有竞元,前不久才从百花楼的妈妈那拿回卖身契,所以我们才……

      这次轮到先生发问了:赎身的事怎么没和我说?

      汝言把手指上的油擦干净,端坐着:那日先生去临省了,事发突然。我也不晓得竞元能拿得出那么多,不过都过去了,就没跟先生讲了。

      先生恍然:所以玻璃门碎了。

      失去汝言的阻碍,竞元狼吞虎咽蚕食掉剩下的肉,待口中的食物咽下才道:我的钱本想留着给汝言烫发,但还没攒够就用不上了。恰逢新年先生给了奖金,第二日那婆娘就来了。哎,二十块呢,好心疼啊。

      汝言已经忍不住想要把她丢出饭桌了。

      吃过年夜饭不久就到了子时,先生和太太已经睡下了,汝言有些睡不着。先生已经结婚了,这个认知似乎一个晴天霹雳砸到她头上,好像外面的鞭炮那样不停地在心中炸裂。

      不是太舒服,却也不是太不舒服。汝言一直觉得自己喜欢先生的。

      喜欢的话,不应该是一个人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么?

      汝言不想哭,仅仅是有些失落,但她仍是喜欢先生才华横溢的模样。

      有人为她添衣。

      汝言头也不回,裹紧衣裳:还没睡?

      竞元挨着她坐下,在一片皑皑白雪中踩下脚印:你不也没睡。

      汝言:小孩子要早睡的,不然会被年兽吃掉。

      竞元嘟起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莫骗我。

      汝言:哈哈哈。

      天上炸开一个大烟花,五颜六色的火星四散着落下,竞元伸手作势要抓,自然是抓不到的。

      汝言:竞元。

      竞元:嗯?

      汝言:你喜欢过人么?

      竞元歪了歪头。

      不等她回答,汝言继续自语:你这样单纯,肯定是没有了,我问你做什么。我真是个傻子。

      沉寂。

      忽然啵唧一声。汝言右颊上有什么一触即离,温度很快散去,化作冬日的冰冷。

      我喜欢你。

      诶?

      汝言转过头。竞元的眸子亮亮的,似乎总是在发光,不过今天略有不同,里头多了一分认真。

      竞元凑过来,又亲了一次,这次点在唇上。

      竞元:我喜欢的是你,汝言。

      汝言有些慌乱,连忙拉开些距离:可是、可是……这样不行。哪有女孩儿喜欢女孩儿的。

      竞元不甚明白:喜欢不就是喜欢,还分什么男孩儿女孩儿。那汝言喜欢什么?

      她喜欢什么?这个问题把汝言噎住了。

      抬头看看烟花,火花白亮一片,仿佛无人踩踏的雪地找不到方向,汝言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汝言:我喜欢看书,喜欢学习新知识,想了解更多洋人文化,看看他们是如何生活,如何将国家变得如此强盛。我也想要上学,可是我没钱,就只能和先生学习。先生博学多才,总能从刁钻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进而进行全面的分析,不像我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我很羡慕。

      好一会儿,竞元才复又开口:那人呢?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汝言呆了呆,手指在雪地上瞎比划:我也不知道……

      她想说她喜欢先生,可说不出来。

      半晌,起身叹息:睡吧。

      竞元望着她的背影,又回过头瞅瞅汝言手指划过的雪地,一道道划痕深深刻入其中,首尾相接,勾勒出一个穿西装、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小人儿。

      汝言果然还是喜欢先生的。竞元失落极了。

      上元节先生煮了元宵,黏糯的外皮将里头的馅儿包裹得严严实实,轻轻一咬,外皮就开了一个小口,趁着馅儿没流出来吮吸一口,末了用舌尖将外沿粘的一并卷入,口中满满的香甜。

      汝言吃得很开心,一连吃了四五个,而竞元碗里还未动。

      汝言:怎么了?不喜欢吃么?

      竞元摇摇头,咬牙也吃光了。

      饭后汝言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在院子里消食,不远处太太挽着先生的手臂并肩而立,一黑一白颀长笔直。

      真配啊,汝言心中感叹。

      呕。

      远远的呕吐加咳嗽,汝言回头寻找声音来源。

      走到临近后门的时候发现在墙外。

      多半是喝多的酒鬼吧。汝言不再想了。

      心中忽然又开始想起竞元:她去哪了?

      竞元?

      外面的呕吐声停了片刻。

      汝言忽然觉得不大对,从后面溜出去,看到竞元单手撑墙,另一只手搁在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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