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年华》青花眼

2、花魂（二）

　　将近下午5点的时候，目标终于回来了。

　　监控的显示器里，左安看到那人走进客厅，他边走边左顾右盼。

　　左安细细地瞧着，才意识到那人并非是觉察到屋子里有什么异样，只是在和客厅里的花“打招呼”而已。

　　监控的画面中，这个人走进卧室中，在椅子上坐下休息，而椅子前面，就是那朵色泽暖人的牡丹花。

　　监控安装的角度，刚好可以把处于这个位置的男子的表情一览无余。他注视着花的眼神，就仿佛是注视着一个朋友一样。令左安极感兴趣的是，他居然还会对着花说话。

　　“我还是有点担心……”他对着花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皱着眉头说道：“不，你不明白，人类的世界是很危险的。”

　　这副模样，就好像那朵牡丹对他说了什么，他因而作出回应一般。联想到昨天他也曾在那朵紫花前喃喃低语的画面，左安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这个人，难道是在和花沟通吗？如果是的话，那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比这个人会爱上一朵花更不可思议。

　　因为，这意味着这个人拥有着能与植物沟通的能力。也就是说，这个人也像左安一样，拥有着常人没有的能力。甚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对花产生了爱意。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他在自言自语。抑或者，这只是他的妄想，妄想着能和花说话。

　　很明显，这个人似乎正在担忧着什么。左安觉得这可能与自己有关，或许是自己昨天的突然现身，把这个人给吓到了。

　　面对着眼前的牡丹花，这个人的表情十分的丰富。

　　当他注视着花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会慢慢地发生变化，有时一张平静无波的脸，会慢慢地浮现出孤单，寂寞，乃至不安的神色。他会慢慢地将忧郁的脸庞凑近花朵，让花瓣轻抚他秀气的脸颊。就好像，他想让那朵牡丹花来安慰他一样。

　　同时，他的口中也仍在说着话。看到这一幕，左安对这个目标的兴趣越发浓郁，他实在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人只是在独语而已。

　　或许，这个人真的就跟自己一样，是隐匿在这个世界中的“异类”也说不定呢。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自己发现了他私密的举动后，他眼中的神色为什么会有恐惧。

　　虽然拥有着能保护自己的能力，但左安有时也会觉得，活在人的世界中，真的是一件复杂而危险的事情。

　　不因为饥饿，也会杀害别的生物；不因为仇恨，也会杀害自己的同类。光是这两点，人类就是一种很危险的生物。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是一个有别于大多数人的“异类”，你会不感到害怕吗？

　　只是，在左安看来，柏伦的担忧实际上是多余的。

　　除了K之外，左安根本不会把他所知道的告诉给任何人。而K也不会将他所听到的说出去，这是左安对他提出的条件。否则，以后他就再别想从左安口中听到任何稀奇事了。

　　到了吃饭时间，左安发现这个人居然还只吃素食，他的饭桌上一点肉食都没有。此外，连吃饭的时候，他都要在将那盆牡丹花摆放在自己身边。

　　长时间地监视一个人，也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情。被监视的对象，也并不总是会流露出吸引监控人眼球的一面。

　　所幸左安很有耐心，他悠哉地坐在旅馆的藤椅上。除了显示器之外，他还在桌上摆下了饮料和一些小吃。

　　很快就到晚上了。8点过后，左安看到柏伦穿着轻柔的睡衣来到大门前，他扶着阶梯旁的栏杆。看起来，他是在欣赏着眼前月下的花景和山坡上方的夜空。

　　画面中只看得到大门处的情景，左安不禁想象着那人眼前的画面。

　　皎洁的明月，映照着绚烂缤纷的花海。而闪耀的星夜，正凝视着夜下的人。

　　独自赏月的他，此刻会想些什么呢？会不会，在思念着那朵紫花？

　　有可能，左安想道。毕竟，那可是他所迷恋的“恋人”啊……

　　左安欣赏柏伦，像欣赏着一件艺术品。在他看来，柏伦简直有着一颗鲜花似的心。

　　他不禁看了看显示器上的另一格，可惜因为是在夜里，树林里黑黝黝的，看不到那姿态优美的紫花。

　　过了将近半小时，柏伦走进了客厅。之后他出现在卧室，然后便躺到床上熄了灯。此时才8点半刚过，看来他连作息时间都与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

　　左安并不打算因而暂停观察，只不过他不再一直盯着屏幕看。他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本书，开始阅读起来。尽管现在显示器上的卧室中一片漆黑，不过他依然会偶尔抬头看看。

　　旅馆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时钟，滴答响着。当时针快指向数字10的时候，左安也略感倦怠。他合上书本，打算到外边吃点东西。

　　却在这时，那紫色的光芒突然划过显示器……

　　左安的反应极其迅速，几乎是在光线才映入眼角的时候，他的眼珠就已转向屏幕——那一瞬间，紫光划破黑暗，映出床上男子那秀气的俊容。

　　紫色的光团！左安整个人不由得从桌上弹起，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他才刚反应过来，紧接着显示屏上又出现了更诡异的画面。

　　柏伦静躺于床上，那团呈椭圆形的光正悬浮着，和柏伦的躯体相距约有半米。那紫色的光团，忽然分散成许多细小的光线延伸出来，弯弯曲曲地向着男子的脸庞蔓延而去，看起来就仿佛细长的紫色藤蔓一般。

　　这些“藤蔓”分成两半，分别缠上了柏伦脸边两侧的太阳穴附近的部位，然后钻了进去，消失不见了。

　　整个过程，因为光线本身也照亮了视野的缘故，所以左安也看得一清二楚而沉睡中的柏伦，对于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则浑然未觉。

　　左安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半个月前从那男孩口中听到那团神秘的光。

　　因为实在是太巧了。左安知道那个小树林里有着那团光的线索，而这个人昨天才去过小树林，第二天就有如此诡异的光出现在他卧室中，这叫人如何能不把这二者联系起来？

　　一时间，许多疑问涌上左安的心头。首先，这团光到底是什么？看它刚才的样子，竟像是它本身是有生命的一样，那化身成数道“藤蔓”的姿态，与其说是一团光，倒更像是一个妖魔！

　　还有，这团光为什么会出现在柏伦的卧室中？别说左安之前曾多次在小树林中搜索过，单单说昨天，他自己同样也出现在那树林中，为何这团光没有出现在他这边，却反而出现在柏伦那边？

　　左安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因为柏伦在小树林中做了自己没有做的事情，或者说，他接触了左安没有去接触的东西。

　　——是那朵紫花。那花瓣盛开的姿态，宛如夜空中的烟花一般在左安的脑海中绽开。

　　在那树林中，除了地上的泥土以外，柏伦唯一接触过的事物，就是那朵花。这是他在树林中的所有行为中，唯一与左安不同的地方。

　　也就是说，那枝花并不是寻常的花，它与方才这神秘的光有着某种联系。左安不禁又看了看显示屏上一片漆黑的小树林，仿佛真能看到黑暗中那幽静的花一样。

　　这原本看似寻常的花朵，如今却像是一个谜。它到底是何来历？

　　此外，还有一件不得不思索的事情。就是这团光为何要进入这个人的躯体中？

　　左安想不通，他只能肯定这团来自天外的光，此刻正隐藏在这个人类的身体中。这更让左安觉得，这团光像个生命体。

　　忽然间，左安脑中火花一闪，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或许，可以验证这个猜想，他思忖着。不过，这需要等待。

　　之后他又守了两个小时，显示屏上却再也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夜已经很深，左安开始感到困倦，肚子也饿了。

　　他叫了份夜宵，填饱了肚子之后他并没有立刻躺到床上去，而是将放着显示屏的椅子移近床边，然后将折叠着的被子堆在枕头上，这才面对着显示屏仰身斜躺而下。

　　屋子里并没有关灯，左安的眼睛半开半闭，神态似睡非睡。

　　尽管现在监控中毫无动静，但左安不确定何时会有变故，他只好用这种方式将监视进行下去。

　　虽然这样并不能真正入睡，但至少能保存许多体力。他就这么保持着眼神微微睁开的状态，眼前的显示器在视线中变得迷离，房间里显得格外寂静。

　　左安呼出的气息渐渐浓重，眼前一片迷蒙，他感到躯体越来越沉重，而自己的意识仿佛在飘荡着，飘来飘去。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却看不清楚，看不清楚……

　　恍惚间，氤氲紫光划破他意识中的朦胧。左安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他猛然惊醒。

　　房内光亮依旧，显示器上一片幽暗，什么都没看见。左安怔怔地望着屏幕中的漆黑，刚才将他惊醒的那一幕，他无法确定到底是梦还是真。

　　看看时间，居然已经过了将近3个小时，已是深更半夜。他下了床，重新搬来椅子坐在显示器前，面对着漆黑的屏幕思索起来。

　　刚才所看到的，要么是自己的幻觉或是在做梦，要么就是那团光再次出现的模糊画面。左安更愿意是相信后者，因为他极少会做梦，更别说会出现幻觉。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一次，这团光很可能是从柏伦的躯体中窜出来的……

　　若真是如此，接下来这团光会去哪里呢？

　　左安紧紧盯着显示屏上紫花所在的那格画面，他知道那枝花此时正静静地隐藏在黑暗中。

　　他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现在正是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测的时候。

　　这一回，他所期待的事物来得出乎意料地快。没过几分钟，那团光再次划过显示屏。

　　这一回，光团出现在紫花所在的那格画面中。

　　左安贪婪地注视着那短促的一幕，紫光辉映出那华美的花枝，光芒倾注而下，化作数道细小而弯曲的光线，窜入紫花的花心中，消失在画面中。

　　——果然是这样！

　　这团神秘的光，果然是藏在那枝花当中的。当左安看到光钻进柏伦身体中的时候，他就有所怀疑了。

　　他认为这团来自天外的光不会平白无故地缠上一个人类，必定是柏伦做了什么，才会引起了这道光的注意。

　　而柏伦在那树林中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吻了那朵花。

　　所以，在看到紫光能窜进人的身体后，左安就怀疑，在那朵花被吻的那一刻，紫光或许就藏在花枝中。

　　简直不可思议到极致。就像是一个寄生在繁花中的精灵一样，这团神秘的紫光似乎真的是个生命体的。它竟能觉察到，人类对它做出的这个亲吻的举动，夹藏着极深的含义。

　　它居然追踪上了这个人类，并且显然还以一种极隐秘的方式，对柏伦进行了观察。

　　左安断定，要么这团光是某种外来的、未知的生命体；要么就是它被某种生命体操纵着。

　　他原本以为，在那小树林中的时候，只有自己在偷偷观察着柏伦。现在看来，只怕那时除了自己外，还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个人。

　　有人在窥探着自己……

　　柏纶看到，自己身处一处被花坛环绕的空地上，簇簇姹紫嫣红的花团包围着他。有个朦胧的身影，隐匿在层层花团之间，正在窥视着他。

　　是谁……

　　他的意识想要去往那簇拥的花团间一探究竟，可是那个身影却躲进了更深处的花团之中。

　　到底是谁……

　　思索间，那个少年俊俏的面容浮现在他脑海中，那灼灼的眼神像针刺一样……眼前的一切忽然又都消散，他的意识复归于昏沉之中。

　　睁开眼睛时，晨光已洒落在窗边。柏纶躺在被褥中，昨夜的梦境，慢慢在他心中浮现出来。梦中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令他寒毛直竖。

　　他轻微地甩了甩头，想甩掉这种令人不适的感觉。目光透过窗户，他看到屋外草地上的一朵小小的花儿，不禁又想起昨天那朵令他迷醉的紫花。

　　他回想着在树木环绕之间，她那娇质而玉立的身姿，散发着馥郁而清香的气息，这一切仿佛柔柔的流水般，流转在他心间。

　　要不是因为那个少年，昨天他就会把她带回来了。他不禁思忖着，要不要现在就再去一趟那个小镇，将她接到这里来。

　　不过他随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再次碰上那个少年的可能并不高——没理由会有一个那么无聊的人，一直蹲在那里等着他回去。

　　但是，如果那个少年是住在那树林附近的话，再次被他撞上的可能性确实是有的。

　　柏纶不愿意冒这个险，他不想被人注意到。他一直都是这样，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不愿意被任何人注意到。因为，他担心自己的秘密会被人发现。

　　等明天再说吧，他心想。或许明天过后，那少年就会将自己给完全忘了。毕竟对他来说，自己也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窗户边投下的阳光洒落在地板上，房间里那朵牡丹在轻轻地呼唤着他。他听到她轻柔地的波动，带着芳香的气息。

　　柏纶下了床，轻轻抚了抚牡丹的叶子，走出了卧室。客厅里摆放的花贲，比卧室里要多得多。而穿过客厅，台阶下的屋外更是栽满了花。

　　柏伦的房子位于山坡上，很适合栽花。每当他推开门，倚着台阶旁的栏杆往屋外望去时，满眼尽是争奇斗艳的花，俨然一片花海。

　　在台阶下的小径两旁，簇簇花团如长长的地毯似的铺散开来，在晨风间摇曳。

　　柏纶听到风中群花的低语，她们在向他问好，那愉悦的波动传进他的感知里，宛如轻灵的歌声般，柔柔地渗进他的每一根神经，他的内心又慢慢地归于宁静。

　　柏伦喜欢花，从小就喜欢。这世上的一切繁花乃至植物，都是他所喜爱的。

　　他喜欢花胜过喜欢人，他喜欢和花呆在一起，胜过喜欢和人聚在一块。在他的生命中，与花相伴的时间要远远大过与人相处的。

　　他不喜欢人。甚至，对于人类这种生物，他心里还怀着一定程度的恐惧感。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觉得人们脸上的表情——他们的笑容、眼神，以及他们的举止，都仿佛是不真实的。

　　小时候，有一回父母在家里设宴邀请客人来共晚餐。父母在餐桌上和几个客人谈笑风生，柏伦坐在旁边，静静注视父母和客人脸上的笑脸。

　　等到去洗手间的时候，他却偶然在洗手间外听到两个客人在里头的对话。他们议论着父亲和母亲，柏伦听不懂他们话中的含义，但他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友好的话语。

　　将客人全都送走后，步回客厅的父母经过柏伦身边，他们也在谈论着刚离去的客人，用的是一种与待客时截然不同的语气。

　　柏纶听着他们的声音，感觉耳朵像是被针刺着一样。

　　即使是在成年后，柏伦也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反复无常的生物。人们的话语、神态、行为落入他的眼中，看起来总是如此的不真实，就仿佛是在看着水中月一般。

　　和人呆在一起的时候，柏伦总是一副很安静的模样。他话不多，从不吵闹，更不会和别的孩子发生争吵。在周围人的眼中，他一直是个典型的“乖孩子”。

　　其实，这只是因为他在尽量减少和人的接触而已。旁人的接近，会令他缺乏安全感。

　　他无法理解人的虚伪，而人与人之间时而发生的欺骗、背叛，乃至残害同类的行为，都会令他感到不安。

　　他还记得，那时班里有两个小孩坐在他的前面。他们是同桌，两人形影不离，柏伦总能看到他们一块嬉闹的身影。

　　某天，柏伦路过隔壁班的窗口，发现那两个小孩中的一个正在里头和另一个孩子说话。

　　“你好像和你同桌玩得很好嘛。”

　　听到窗内他们的说话声，柏伦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

　　“别开玩笑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他！”

　　“那你还和他走这么近？”

　　“还不是因为我妈老在我面前说他成绩好，听得我好烦。我想多找他玩，或许他就没心思读书了。”

　　“原来还有这种法子啊……”

　　他们忽然都笑了起来。至今想起来，柏伦仍觉得那笑声像针一般的刺耳。

　　从小时候起，他就不愿将自己的心放到人的世界中去。他只愿意和植物相处，尤其是喜欢与花共处一隅。

　　他只会把他想说的话说给花听，而花也会回应他，安慰他，陪伴着他。

　　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能听得懂繁花的“话语”。

　　这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从幼年起，柏伦就能感知到每枝花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特有的“波动”。

　　那是一种极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好像有一股极细微的、柔柔的水波飘过来，渗进他的肌肤，撩动着他的感知神经一样。

　　这些波动，有的让他感到轻快而愉悦，有的则显得宁静而谐和。他知道，这些都是花的情绪，是她们想传达给他的情绪。在他看来，这就是花的眼神，花的语言。

　　每一枝花，都有着她独特的波动，柏伦能觉察到这其中的细微的差别。这就好像人的声音一样，彼此大体相似却又存在着音色、音质等的差别。

　　也是过了很久，柏伦才终于确定，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拥有这种能和花沟通的能力。

　　而借着这种能力，他可以跟话进行许多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得出的交流。

　　喜爱花的他，自然也喜欢养花。有的花被他养在家里的院子中，有的则干脆就放在他的房间里。

　　每当他在人的世界中感到寂寞孤单的时候，他就会来到那芬芳的花朵前，诉说着不想说给任何人听的话语。甚至，连言语都不需要，花就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繁花也会用她们的波动来回应他。当柏伦内心忧郁的时候，她们的话语温柔而充满安慰；当柏伦心情愉悦，她们的话语又轻灵而雀跃。

　　她们轻幽而体贴的话语，在缭绕的花香与悄无声息的光阴中陪伴着他。

　　和花相处，让柏伦变得不再孤独。不管是自己栽种的花，还是在散落在城市中的各个角落中的花，没有一朵花不愿意与他交流。

　　在柏伦看来，花才更像是“人”。花的枝茎，就是她们的身躯；花枝的皮就是她们的外衣；那花瓣，就是她们动人的脸蛋；那花心，就是她们的心。

　　童话里说，每一朵花之中，都住着一位花的精灵。那是花的魂魄，柏伦称之为花魂。

　　或许，没有几个人类会真的相信这样的传说，但柏伦却是相信的。

　　因为他“听”到了，他“听”到了花的话语。他感受到花的情感，花的情绪，就跟他真切地听到人的话语一样。

　　有时，看着阳光下那些熠亮的花枝、私密的花心，他忍不住会想道，或许那些花魂正隐在茎枝中，或是躲在花叶间，或是躺在花心上，正静静凝视着自己。

　　而真正的人类，在柏伦看来反倒像是一种异类，一种怪物。

　　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柏伦独自在家附近的公园里游览。当时，在公园林间的石板小路边，他正和一朵艳丽的花进行着别人看不见的交流。

　　忽然间，那枝原本娴静的小花变得激动起来，原本平和的波动变得强烈。这波动传进柏伦的神经中，他觉察到夹藏在这其中的不安，令他不禁寒毛直竖。

　　不仅是眼前的花枝，连四周的树木、碧草都传来剧烈的、不安的话语。

　　就好像，周围的所有花木都在催促柏伦离开一样。

　　柏伦带着莫名的惶恐中离开了那里。到了晚上，他才在电视中看到一则报道：就在公园里那条小路的附近，有个小孩失踪了。当时小孩的母亲正在和人聊天，孩子在不远处玩着一个气球。警方查看了公园里的监控录像后，发现是一个陌生男子抱走了那个孩子。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柏伦心头一直被一股忧郁笼罩着。他总是会想到那个被拐走的孩子，被强行从父母身边带走，没有任何人保护的他，会有怎样的命运落到他身上呢？

　　要是这样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的话，自己又会遭遇到怎样的厄运？如果不是花木的提醒，被拐走的或许就是自己了。

　　人类的世界，宛如一头恐怖的巨兽。柏伦不不禁担心，或许自己哪天就会被这头巨兽吞噬了。

　　从那以后，他更加亲近花，也更远离他人，他实在无法理解人的世界。

　　他活在鲜花的世界中。世间随处可见而千姿百态的花，为他组成了另一个光彩夺目的世界，柏伦安居于其中。同时，他心里通往人类世界的那扇门，也被永久地封住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越久，柏伦越是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类。许多在人类眼中引以为常的事物，在柏伦看来都十分的怪异，甚至令他惊惧不已。

　　过了很久，柏伦才渐渐意识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其实不是个人类，而是花。

　　他认定，在出生来到这世上以前，自己一定是属于花的生命。或许，是在枯萎凋落后，花魂转世投胎，成了现在的自己。

　　不然，为何自己会这么不愿意亲近人类？

　　不然，为何人的一切在自己眼中皆是如此的怪异，如此的不可理解？

　　最重要的是，为何自己能听得到花的话语，而“人”却听不到？

　　他认定，自己虽是人身，却拥有着花的魂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柏伦心中并没有丝毫的讶异。相反，他还很奇怪，奇怪自己为何会觉察得这么迟。

　　从那之后，他认定自己是花的同类，是人的异类。这也是他心里最大的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不过，那时的他仍处于懵懂的年纪,他还没有意识到，身为花的自己，将会经历些什么。

　　十六岁那年，柏伦栽种了一盆彼岸花。他亲手将泥土填进盆里，小心翼翼地将种子埋在土里，每天悉心照料。

　　终于，等到夏末秋初的时候，盆中的三枝彼岸花开了。

　　回想起来，那是多么鲜艳而浓郁的一种美……她们盛放的姿态，犹如地狱中绽放的焰火，那么的殷红。

　　这夺目的鲜红让柏伦为之惊艳。他将她们搬到自己的房间里，日夜欣赏着她们，向她们诉说寂寞，“倾听”她们的话语。

　　她们是如此红艳，红得深浓而冷傲。她们散发出的波动也不像院子里那些娇艳的花朵们那般轻快，却散溢着一股致命的吸引力。就像是那山巅上飘飞的雪，冷而美。

　　她们的话语总是不多，但只要柏伦开口，她们也会做出回应。

　　当柏伦的手轻抚着她们火红的容颜时，她们既不会像别的花那样愉快地回应他，却也不会流露出丝毫的反感。

　　她们不像别的花那样亲近他，可是只要他呆在房间里，她们的波动就会时不时地在他周身缭绕一会儿。就一会儿，绝不多留。这就仿佛，有人在你身边不时地偷瞧你一会儿一样。

　　或许是被刚刚过去的夏天的燥热气息所影响吧，那段时间的柏伦，心绪总是莫名地有点躁动。

　　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他很喜欢在房间里凝视着彼岸花，喜欢到甚至有点贪婪的地步。但同时，当他坐在房间里的时候，他又发觉自己坐不住。仿佛心里有几只虫子在蹦跳着一样，搅得他没法安坐。

　　秋天流水似的阳光洒遍了窗外的院子，寂静中总能听到花间昆虫的嗡鸣声。这样的宁静，却反而更衬出柏伦心里的躁动。

　　他不明白身上这种似有似无的躁动是从哪来的，他极少会出现这种异样的情绪——他一直是个极少会有情绪波动的人，一年到头脸上从来都不会有太多的表情，像水一般的平静无波。如今这样的心绪，让他整个身心都无所适从。

　　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不仅是他，连那一盆彼岸花也变得奇怪起来。

　　她们忽然不理睬他了。白天，当柏伦从学校回来，将人的世界关在房门外之后，他很想让她们陪陪他。可是她们却仿佛忽然都变成了冰块一样，对他冷冰冰的。

　　柏伦靠近她们，想要触碰她们，她们却要他走开。他和她们说话，她们却用沉默来回应他。柏伦越是想知道为什么，她们就越是对他不理不睬。

　　他终于明白，彼岸花在跟他生气。

　　这让他心里十分费解。她们为什么会生气？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对待她们，和对待别的花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温柔，一样的信任。同样都是放在他房间里的花，别的花看见柏伦，欢喜得仿佛花瓣都要飞到柏伦脸上去，而她们却给了他完全相反的回应。

　　最奇怪的是，白天她们对他冷若冰霜，但到了夜深人静，柏伦静卧休息的时候，她们却又会默默地注视着他。而当他想靠近时，她们又会忽然收回那缭绕的波动，继续着保持着冷冰冰的沉默。

　　那一天夜里，柏伦到了很晚都还没睡。他侧卧在床，听着院子里窸窣的虫声，被忧郁笼罩着心头。

　　夜深得听不到任何人声，房间里只剩下他的呼吸声。明明窗外时不时地飘进阵阵夏夜的凉风，他却依然感到身体有些燥热。

　　她们在角落里注视着他。柏伦感知到那悄幽幽的波动，宛如艳丽又清冷的目光。借着窗外的月光，他也转身望着她们。

　　她们纤秀而充满骨感的身姿房间的幽暗融为一体，那艳丽的美中又多了一份神秘。

　　月光静静地见证着这场沉默的对视。柏伦什么话也没说，而那似有若无的波动，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像冰一样。她们的凝视，冷艳中又带着诱惑。

　　幽幽香气飘进柏伦略显粗重的呼吸中，他忽然从床上起来，走到角落里一把抱住花盆，将她们带到床上。

　　他半躺在床上，抱着花盆，郁郁花香直沁入他的感官中。她们就像一个未知的谜一样，柏伦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们，连她们花瓣上的每一条纹络都不想放过。

　　彼岸花默默地迎着柏伦的目光，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波动很不平稳，一会儿显得平静，一会儿又显得颇为剧烈，像是潜伏的波浪线一般。就仿佛……她们在期待着什么。

　　柏伦的呼吸不觉间已变得急促，幽幽的夜幕、宁静的月光，还有这撩拨着他微热的肌肤的花香，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杯香气熏人的美酒。柏伦眼神迷离，仿佛已被熏酔，忽然间——他俯下脸，用他轻薄的嘴唇，吻上了彼岸花的花瓣……

　　当他的唇触到了那火红的花瓣的一瞬间，那前所未有的触感像一股电流一样沁入他的感官，迅速窜遍他的全身。他浑身的每一个部分甚至每一个细胞，都因为这股暖流似的感觉变得前所未有的舒畅。

　　彼岸花的波动如波浪般剧烈地起伏着，如同一位情动的少女……

　　柏伦像一个饥饿的野兽一样索求着，花瓣，花丝，花柱，他的唇不放过花上任何一处地方。

　　他的身体发热，像火烧一样。这火焰灼烧着他，却又给他带来陌生的、无法拒绝的欢愉。他忘乎所以地吻着她们，从这一朵到那一朵，而她们也迎合着他。躯体中的火焰越来越浓烈，如同火山之下涌动的岩浆，喷薄而出……

　　结束之后，他将花盆放在窗台下的床上。他平躺下来，急促地喘息着。一时间，他浑身都沉浸在对那种感觉的回味中。

　　他的呼吸与她们的波动，渐渐都平稳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才觉察到，在这几股轻微起伏的波动里，有一股波动显得很不一样。

　　别的波动所流露出来的，全是欢愉后的满足感，而它却流露着幽怨与委屈。柏伦转头望向花盆，波动是从中间的那枝彼岸花发出来的，她在哭泣。

　　他心中隐隐作痛，他既内疚又后悔——他刚才那么忘乎所以，居然将她的一片花瓣给咬碎了……

　　他奏上前去，又抱住花盆，满脑子都是道歉和安慰的话语。他知道她听得到的，他安慰着她，轻抚着她，吻着她，她渐渐地不再哭泣，和另两枝花一起，迎合着柏伦的吻……

　　那一夜过后，柏伦终于真正地意识到，花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段静谧的秋日时光，成了柏伦少年时代最美的回忆。白天，他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她们就陪着他读书，遐思。他甚至唱歌给她们听，她们很喜欢他歌声中的旋律。她们也会唱歌，只是“歌声”与人完全不同，只有柏伦才能体味那种曼妙的旋律。

　　而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脸颊去轻摩她们的花瓣，体味着那种酥麻的、仿佛轻微触电似的触感，嘴角勾起全世界最迷人的浅笑。

　　柏伦记不清，他与她们之间都说过多少零碎的话语。他只知道，哪怕是最优美的诗句，都不及他的一句情话动人。

　　等到夜幕降下，他就熄了灯，解下衣服，在黑暗中吻着她们。柏伦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嘴唇会像这样渴望着一种事物。若彼岸花是水，那他的唇便是鱼。

　　彼岸花任由柏伦抚弄，她们龙爪似的花瓣撩拨着他丝滑的肌肤，泛起触电似的涟漪，柏伦如痴似狂。他们在黑暗中沉醉，在黑暗中灼烧着彼此。最后，他会将她们放在他的枕边，然后再躺下，闻着她们的体香入睡。

　　他完全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知道自己拥有着莫大的幸福。

　　谁也不知道他与她们的羁绊，只有迷人的夜色见证了这一场人与花之间的爱恋。

　　回想起来，那是多遥远又多么美的回忆……

　　然而，却也是最心痛的。

　　时间无声无息又无情地从唇间流逝而去，彼岸花忽然变了。

　　有一天，柏伦起床后打开窗户，深秋的一阵轻风带着些许寒意扑在他的脸上。柏伦“听”到彼岸花的叹息声，他觉察到那缭绕的波动中夹藏着的悲伤。

　　而同时，他也忽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是只有当一个人将失去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时，才会产生的恐惧。

　　因为秋季将尽，寒冬将至。到时，彼岸花将会凋谢。

　　当花凋谢的时候，花的魂也将随之消散。即使来年花再开，但藏在其中的，也不再是原来的花魂。

　　所以，当这三枝彼岸花凋落的时候，她们的花魂也将与柏伦永别，柏伦永远都不能再见到她们。

　　其实，他早该明白会有这么一天的。只不过，迷醉在初恋中的他，或许打从心底就在不愿面对这个终究会来临的事实。

　　恐怕，她们也是一样吧。但现在他们已经不得不面对。

　　仿佛是某种默契一样，相处的时候，他们谁都不会去提这件事。唯有看不见的忧伤弥漫在人与花之间，他俊致的脸庞从此缠上了一丝阴霾。面对着彼岸花的时候，他会忽然地沉默，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们总是用轻柔的话语安慰、缭绕着他。对于即将来临的凋亡，她们并不感到恐惧，只是悲伤。

　　在所剩不多的时间，他们依然陪伴着彼此。这是一种无言的陪伴，他们总是沉默地凝视彼此。有时，彼岸花会要柏伦将他的脸凑到花下，让鲜红而细长的花瓣在风中轻摩他的脸庞。可惜流转在肌肤上的那撩人的触感，已经拂不去浮在他脸庞上的忧郁。

　　天气渐冷。入睡时，柏伦不再将彼岸花放在他的枕边，而是背靠着床头屈膝而坐，将花盆抱着怀中。他闻着她们的花香，吻着她们日渐凋零的花瓣，这其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只能亲吻她们，不能做别的事情，因为他已经能感觉到她们生命力的衰弱。

　　他总是等到困倦得眼皮都变得沉重时才肯入睡，因为他想多看她们几眼，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忽然有一天，她们再次发生了变化。

　　那天清晨，柏伦醒来后，眼前的一幕令他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原本已经现出颓败之象的彼岸花，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重生了一般。原本凋落的花瓣又长了出来，而且花瓣比以前更多，更密；花色比以前更红，更浓。花瓣骄傲地向上反卷，卷得更有力，充满浓烈而鲜活的生命力。

　　这团盛放的鲜红是如此的冷傲而夺目，与之相比，纵是地狱中的红莲也要为之逊色。

　　她们呼唤着他。他知道，她们是在向他展示着自己火红的美。

　　他先是欣喜若狂，可是没过一会儿，一股不可抗拒的痛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击穿。

　　因为，他忽然间明白了，明白了她们最后的愿望。

　　也正因如此，他反而不能悲痛。至少，他要在她们面前收起悲痛。

　　他的心底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焰。他拥住她们，他的热情像火，动作却如水般温柔。

　　焕然一新的她们，变得很霸道。她们要他在这一整天的时间里，一步都不准离开她们，要他时刻陪伴在左右。

　　柏伦连饭都不吃，他守着她们，用手沾着水滴洒在她们艳红的体态上，娇艳花瓣映得水滴宛如血珠。

　　他的脸庞轻摩着花瓣，她们则用飘荡的波动为他唱着最后的歌声。

　　舍不得白昼，奈何却迎来黑夜。那个秋末的夜晚，柏伦最后一次，在黑暗中赤裸着躯体与彼岸花亲吻。在黑暗中，祈求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个夜晚。

　　夜深得只剩虫鸣声，之后，渐渐地连虫声也消失了。他依然在黑暗中抱着彼岸花。

　　她们劝他入睡，散发出轻灵的波动，这正是她们的歌声。有很多个夜晚，他都是在这歌声中入睡的。这一回，他却不愿意睡下。可是那飘散的旋律是如此的动听，直窜入他全身的神经中。渐渐地，他的意识变得朦胧，他入梦了。

　　就是在这个梦境中，柏伦见到了从来都未曾见过的事物。

　　在梦中，他伫立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四周一片苍白，彼岸花在梦中变得高大，比人还高。冷风在梦中肆虐，那三团艳丽的红莲在风中摇曳，飘零的残红拂过柏伦的眼角……

　　他听到风中空灵的歌声，空中浮现出三个模糊的、透明色的身影，那身影似人似花，有着与人相似的体态，脖颈之上却是盛放的彼岸花。

　　她们在凝视着他，仿佛是要诉说什么，可是冷风席卷而上，撕破了她们朦胧的身影。柏伦猛然伸出手，想要扑向她们，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从这破碎的梦境中苏醒，床上散落着一片片深红的花瓣。而花盆之中，已经不见了她们的身影。

　　彼岸花，凋谢了。

　　她们已经离他而去。柏伦捧起这柔软的残红，双手颤抖间，泪珠滴落而下。

　　他第一次尝到了眼泪的滋味。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哪件事，能让他流过一滴泪。

　　他对那个秋天的最后回忆，就是他将装着彼岸花的花瓣的盒子埋在了庭院的泥土之下。

　　之后寒风将冬季送来，柏伦的心境宛如银灰色的天空一样阴霾。

　　他恨自己。恨他拥有着花的魂，却受困于人的躯体。如果他也和她们一样，拥有着花的形态的话，就能与她们同生共死。

　　这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悲哀的念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一定是受到某种了诅咒。正是因为这恶毒的诅咒，才让原本是花的他降生成了一个人。

　　他依然与花相伴，但是没有哪一朵花能拂去他心上的伤痕。越是强烈的思念着不可挽回的回忆，心中的痛就越是浓烈；越是思念已经逝去的她们，寂寞就越是吞噬他的心灵。

　　而除了寂寞，还有另外一种渴望，在馋食着他的内心。那就是对梦中所见到的花魂的渴望。

　　他相信，自己在梦里见到的那三个身影，就是彼岸花的魂，她们在梦中与他告别。

　　花魂那奇特的、似人似花的模样，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强烈地吸引这他寂寞的内心。

　　一开始，沉浸在悲伤中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他会时不时地会想起梦中那曼妙而婆娑的身影，恍惚间他才意识到，那飘忽的身姿在他脑海中竟是这般的迷人。

　　他总是回想着花魂的模样，尽管梦中她们的身影是如同水一般的透明色，但她们的体态他却看得很清楚。

　　她们的腰部以下是一条长尾，样子仿佛人的两条腿合并在一块一般，显露出一种婀娜的曲线；腰身细如瓶颈，上身纤秀，两条手臂上密密麻麻地点缀着细碎的叶子；颈部自下而上，逐渐变细，末端盛开着柏伦心爱的彼岸花，那怒放的姿态勾勒出的剪影是那么的肆意而美丽。

　　这副画面充满了一种致命般的诱惑，每当回想起来的时候，柏伦总能感受躯体中那股温热的火焰。

　　但是，他无法拥抱她们，她们只在他的梦中出现过一次。

　　彼岸花已逝，每当他被这样的诱惑驱使，被寂寞与悲伤啃食着内心的时候，他只能抱着别的花，才能消解那灼灼的心火。

　　四季交替，时光荏苒。在这悄无声息中流过的光阴里，他也曾与爱上过别的花，但每一次爱恋都像那凄艳的回忆一样短暂，而之后便会迎来与所爱永别的伤痛。

　　几乎每隔一年，他都会不可自拔地爱上一枝花。而在短暂的爱恋后就会迎来诀别的痛苦，只剩寂寞陪伴着他，一直等到心中起伏的波澜被时间抚平，然后又会在某个不经意地瞬间里，被爱恋的魔咒征服。

　　每一次的生离死别，都会给柏伦带来一个心碎却又动人的梦境。每一个梦中，他都会见到花魂的倩影。他发现不同的花魂体态大都相似，唯有头部所呈现出来的，却是各自的花盛开时的模样。

　　她们勾魂夺魄的美，深深地印在柏伦的心中。

　　他爱花，更爱花中的魂。他发现，自己对花魂的渴望，甚至比对逝去的花都要强烈。

　　他渴望越过花的形态，去拥抱花魂。渴望搂住那纤细飘逸的身子，吻着那盛放的花瓣。

　　有时他甚至会幻想，幻想世上存在着这样一种花——那花的模样，就如同梦中的花魂一样，那缠着细叶的手臂抚着他忧郁的脸庞，那丰盈如果实般的胸膛抵着他寂寞的躯体，那清香幽幽的花朵吻着他轻薄的嘴唇。

　　或许，那是花中的神，是花中的仙女。

　　这样的花，生命一定比别的花长久。有她相伴，就不必再忍受看着所爱的花在眼前凋零枯萎的痛苦……

　　很多时候，他的内心都被一种绝望的阴霾所萦绕。但有时，他心中也产生希望，对未知的命运的希望。因为他觉得，命运既然给了他一颗属于花的心，那一定会这颗心准备该有的归宿。

　　或许，他所渴望的花就是这颗心的归宿吧。这样的想法，就像是一种麻醉剂，缓解了他的痛苦。

　　在他被寂寞折磨，被爱恋的魔咒深深地诱惑着，却又不愿再次承受那生离死别的痛苦时，他就会告诉自己——迟早，他会与那命中注定的花邂逅的，她会爱抚他，亲吻他，会伴着他走完生命的旅程。所以，他不需要将爱放在别的花身上。

　　他用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来抑制自己时而萌生的情愫。一直到他再也克制不住的时候，才会去寻求能藉慰内心的花。

　　他就这么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时间。最近，他又听到了胸中心火的悸动。他自觉克制不住，只好四处寻找，寻找能消解、融化这团心火的那个她。

　　好不容易邂逅了她，没想到竟会有个陌生的少年忽然出现，完全搅乱了他的心绪。

　　说起来，自己当时怎会那么冲动呢？爱过不止一次，却还从来没有哪一枝花，能让他看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吻下去。

　　是她太美、太迷人，还是……自己太寂寞了呢？

　　两者皆是吧。她的确绰约不凡，而他这些年来，也的确是太寂寞，太孤独了。尽管一直有许多花朵亲近、陪伴着他。可惜这种寻常的陪伴，终究抚慰不了他的心。而那种寂寞与孤独，却是深入骨髓的。

　　用过早饭后，他回到了卧室里。他将窗户完全打开，让晨风将外边的花香送进来。

　　他坐到牡丹花前的椅子上，将抽屉中那本画册拿了出来。

　　这本画册，从他开始凭记忆将彼岸花的花魂画在上面起，已经不知道被他翻阅多少次了。

　　自那之后的每一场爱恋，他都会将梦中出现的花魂的模样画下来。

　　记忆中的花已有些遥远了，岁月却将她们的容颜渲染得更美。她们的魂，更令柏伦魂牵梦绕，他不可自拔地痴迷着那一个个梦境，只是为了回想花魂的身姿。

　　他触碰不到梦中的身影，只能将她们的模样绘在白纸上。他给她们脖颈上盛开的花团染上了原本的颜色，纸上的花魂就像是活着的一样。

　　以前，他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将唇印在纸上的花瓣上。

　　这些年来，当心里寂寞的频率太快，砰砰地冲击着他胸膛的时候，他就会将画册拿出来。手指抚过花魂头上怒放的容颜，眼神凝视着纸上那充盈着枝叶美感的身姿，呼吸就会慢慢地平稳下来。有时，他会不由地将手中的画贴在胸口上，就好像是在拥抱着梦中的花魂一般。

　　彼岸花，风信子，蓝玫瑰……册子上一共有七副画，代表着他年华中的七次爱恋。

　　而如今，他又再一次陷入了爱恋的魔咒中。

　　说起来，这次他连她的花名都还不知道呢，他以前也没见过与她同属一类的花。对于从小就熟悉各种花贲的他来说，这还是很少见的。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因为所谓的“花名”，本来就是人类擅自给花取的，而柏伦眼中的花，从来就和人类眼中的不一样。

　　他想起紫花的模样，心头仿佛又像醉了一般。

　　虽然，总有一天他也会将她的花魂绘在这本画册上……他将画本合上，心底涌起一阵苦涩。

　　“明天，我要将她带回来。”他不自觉抬起头，对着桌上的牡丹花喃喃说道。

　　那粉红的牡丹，用一种暖暖的“目光”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