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语》春归深处

1、第一章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

　　顾珝十六岁的时候蹭同桌的杂志看，原来的文章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里面的女主角说，希望以后可以活到八十岁，躺在自家阳台的躺椅上，最好时间是夕阳欲落，季节要在春夏之交，她看着掉落的红日，然后慢慢的死去。

　　他原以为，就算自己没有办法死的这么美，怎么说也能混到一个安乐死，只是没想到命途多舛，先不说不能老死，连个病死也不舍得给他，硬是要他死的这么凄惨。

　　阿夏趴在他的左边，离他只有三米，然而轮椅翻了，就算只有三米，阿夏也过不来，他只能无力地趴在那里，不敢动，也不敢喊。他身上穿的那件衣服，顾珝还记得是自己特别去商场里买的，因为之前阿夏夸那件衣服好看，所以他特别偷偷去买了，想给阿夏当生日礼物。

　　虽然很贵，虽然他为此累的差点晕过去，但是阿夏拿到衣服的时候很开心，这就够了。

　　可现在这件漂亮的衬衫毫无遮拦的倒在了这肮脏的水泥地上，一块一块的灰印子，染的原先那宝蓝色的格子都不见了，只剩了乌七八黑的颜色。

　　“阿夏啊，把眼睛闭上，别看了，很恐怖的。”

　　他的声音在抖，真奇怪，明明想要花掉最后一点力气，好歹不能丢脸吧，可怎么在哭呢，哭得很难看吧，这眼泪一直流，他都看不清阿夏有没有闭眼了。

　　“求求你，闭上眼......别看了，阿夏啊......活下去你记住没有活下去啊啊啊啊啊阿夏！”

　　而后枪响了，他在剧烈的击打力道里沉重倒下，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无止境的黑色，和心里面一片的冷清。

　　东南亚毒枭泛滥，走军火的和卖白粉的遍地都是，这里流淌的金子和毒雾一样无孔不入，只看你有没有命来要了。赫赫有名的□□头子不少，手段下三滥的有，节操高贵无二的也有，只是都干的刀尖上黑夜里的生意，总想着给后辈留点底气，故而几个有名的“世家”全都把儿子塞到干净的地方去，叫他们好好读书，好好学习，然后回来好好继续干。

　　精英教育总是有点用的，毕竟只会打枪的二流子比不过又能扛枪又能骗人还能看账本泡妞的大少爷。好巧不巧，顾家就是这么个“世家”，而顾珝偏偏又是顾家的小儿子，有浪荡的资本，可没生一颗浪荡的心。

　　他有时想，要是自己能浪出点花，自己那个好哥哥也就不会忌惮他，不会诬陷他，那他就不会被赶出家族，流落大陆里一个三线小城市，然后在某个雨夜里捡到一个小孩，又在另一个雨夜里害得他被想要斩尽杀绝的大公子废了腿，就为了警告顾珝，让他乖乖的做一只狗，当这个世上的一只虫子，就这么下贱的活下去。

　　阿夏是个流浪儿，无处可去，幸好顾珝的好哥哥为了羞辱他，扔了一大把钞票来炫富。顾珝才没有什么自洁的想法，忙不迭捡了钱就送阿夏去了医院，从此过上了有一顿没一顿，疯狂打工赚医疗费的日子。

　　然后就遇到了穆沉君。穆家也是个“世家”，但总比他家斯文些，这一辈就生了个好儿子，宝贝的不得了。穆沉君和顾珝从小一起玩，还天天喊着不许顾珝和别的人玩，在顾珝高三，穆沉君高一的时候，小屁孩跟他告白了。

　　偏偏穆沉君喜欢他的事被穆家的下人听到，然后又被穆家老爷子知道了。老爷子一听自己要绝代，犯了大忌讳，恨不得拿把冲锋枪就来哔哔哔弄死顾珝。只是他还没来，顾家的大公子就帮他除了害。

　　据穆沉君自己讲，老爷子只跟他说，顾珝出国了，不要他了，他还委屈了好久好久，后来老爷子还跟他说顾珝在外面早就睡了好多好多女人，孩子都有了。

　　听这一段的时候顾珝自己都要笑了，神他妈一个笑话还能当连续剧演。本来这拙劣的戏码不会被揭穿，可是偏偏穆沉君手底下的一桩生意出了问题，他亲自来查奸细，就这么巧，在大马路上看见了顾珝。

　　旧情复燃是没有的，穆沉君也丢不下他，就以全包阿夏医药费为要挟，把顾珝拐回了韩国，要他和自己同居。他们可能是有过一段似是而非的好日子，但大公子也不是傻的，当然马上发现了顾珝，觉得他是要回来报仇了。

　　穆家和顾家的关系很好，至少生意上很好，两个大少爷吵来吵去，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很多人想要掺和进这场纷争里夺一杯羹，乱斗来乱斗去，他和阿夏还是被绑了。绑了他也就算了，还去找大公子要好处，顾珝都要吐血了，你去找林佑宁找洛川，你偏偏去找大公子，你还不如直接开枪呢，大公子说不定还会看在你开枪的份上给你点钱花花。

　　但顾珝什么也不能说，他要保阿夏的命，他求那个绑匪，求他怎么样都好，求他让阿夏活下去，把阿夏随随便便丢在什么地方都好就是别杀了他。

　　他可以告诉他一切，甚至是顾家的机密，他怎么也是顾家的小公子，当过少爷的，总还是有点用的吧。绑匪估计也觉得一个瘸腿没什么用，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来救他了，枪响在外面一声接一声，简直就是催命符，派出去的小弟一个一个都不回来，这大哥红了眼，转头就把枪对准了顾珝。

　　他要死了，他从没有这么清晰的感受到死亡的温度，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这莽夫估计杀了他之后也活不久了，只希望来外头打枪的那帮人把阿夏救出去。

　　想来他活了三十年，最对不起的只有一个人。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是被爆头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欲落的硕大红日，总是好事。

　　他眼睛里的眼泪好似没流干净，手一抹，一把水。远方的夕阳缓缓掉入地平线，天黑的很快，他抬起头转了一圈，再一摸头，竟然还是圆的。

　　“顾珝哥！”

　　他眨了眨眼，突然又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一张躺椅上，阳台上还能放一张小桌子，摆一盆花，小三层的别墅，往下望有个小花园，花园旁边的门口，罕见小巧的穆沉君正朝他招手，大冷天的，小孩跑的鼻子通红，一见他看他了，笑的愈发欢快，花园里养着的大金毛慵懒的舔了舔爪子，对门口吵闹的小孩一点兴趣也没有。

　　顾珝站了起来，扶住围栏的手小了一圈，白皙修长，并不是日后操劳无数，疲惫苍老的样子。而这里也不是他应该住的小破出租屋，而是他在读书的时候，和那位大公子，他的好哥哥一起住的别墅。

　　多提一句，大公子叫顾淮，名字是大公子亲娘取得，死得早，取完名字就产后大出血，血崩，领盒饭了。顾珝自然从没见过她，顾淮也从不提她，都不亲。

　　“艺兴哥！”蹦蹦跳跳累了的穆沉君看着顾珝就站在那里不动，奇怪道：“我来了你不高兴吗？我特意来找你的！我作业都做完了，这样你总可以陪我打游戏了吧！”

　　顾珝恍惚间意识到自己这是重生了，时间节点还不清楚，但是穆沉君还来找自己打游戏，估计自己还没上高三，手上也没有打枪的茧，也就是还没上高中......我去，一觉醒来解放前啊，初中？？？

　　“你还不下去吗，吵死了，能不能让我好好写个作业啊，或者你去他家里不行吗，非得叫人老是往家里来，他睡在我们家里算了！”

　　年轻的顾淮，唔......也就是个小屁孩，留着没什么特色的发型，长得挺好看，和未来那副冰块样子相差很大，皱着眉头发牢骚的话里没什么恶意，就是嫌吵。顾淮很怕噪声，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大公子接手生意前几个月还精神衰弱，不过后来就好了，依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是个狠角色，所以才能面无表情的执掌杀生大权。

　　他们就一定要斗的头破血流吗？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顾淮微微后退几步，这个弟弟平时傻白甜的跑来跑去，今天吃完饭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个人安安静静跑到了二楼阳台看夕阳去了，一看就是大半个小时，一动也不动，可是下人去看，说小少爷没睡着，醒着呢，还叫人别去打扰他。

　　现在去打扰了，就这么直勾勾看着自己，不要太吓人。

　　“你你你你、”

　　“哥。”

　　这个词好像千百年没说过了，锈死在了他的灵魂里，顾珝试着说了一遍，便觉得自己肯定是再也说不出第二遍了。然而他还是难以相信面前这个现在屁也不懂的小屁孩未来竟然是个追着自己屁股跑发誓要把他搞死的大公子。

　　“......干嘛？我不会把游戏机借你的哦！”小屁孩兢兢战战往后一退，戒备的看着他。

　　顾珝一看他那样子，心里简直四大皆空，“......没什么，你继续写作业吧，我和穆沉君去玩了。”

　　说完他按着黯淡的记忆开始找楼梯下楼，结果在楼下客厅没找到，正准备小饼干和饮料的女佣人说穆少爷早跑到你房间去等着了。顾珝哦了一声，刚往楼梯走了两步，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自己住哪间屋子啊！！！

　　于是他又重新跑进厨房，看着小姐姐倒可乐摆饼干，小姐姐还问他怎么了，他只能沉默的摇头，然后跟在她身后记路线，这姑娘估计以为他是在监督她，差点没手一抖脚一磕给摔了。

　　佣人：那个以前会帮忙拿东西的小少爷不见了呜呜呜！

　　但多亏了她，顾珝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上初中，穆沉君小他三岁，纵然上学上的早也没用，不管在原来的顾珝心里，还是现在的顾珝心里，都是实打实的小屁孩，比顾淮还得去吃屁的那种。女佣把饮料和小饼干放下便走了，穆沉君正好把游戏手柄连好，嘴里喊着快来快来打一局打一局。

　　“你几岁啊穆沉君？”顾珝找了一圈没翻到日历，生生震惊于自己怎么日子能过的这么没想法，当个装饰品也行啊，“现在几号了？”

　　“14号啊，”小时候的穆沉君嫩的跟团糯米一样，一点没有未来大总裁的样子，顾珝翻翻找找，总算在作业本里看见了年月。

　　他14岁，穆沉君11岁，得了，初二，够嫩，嫩的顾珝都不好意思见自己这张脸，他回头看了眼小孩，还眼巴巴叼着块饼干等他来打游戏，像只小奶狗，和他捡到阿夏的时候一个样。

　　只是那时候阿夏可比穆沉君现在大多了，15岁了，还会打架，很牛逼的那种，被顾珝撂倒的时候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顾珝笑话他这样还想保护自己，别拖累自己就好了，阿夏生闷气不理他，每天炒菜加盐加盐，要顾珝哭着求他好好烧饭才肯原谅顾珝。

　　也不知道阿夏怎么样了，看见他被爆头，应该很伤心很生气，很难过吧。

　　“干嘛啦，快点来陪我打游戏啦！”少有被冷落的小孩不高兴的撇撇嘴，“你傻啦？”

　　是啊，他可不是傻了吗？

　　“好的，穆沉君。”

　　“不许叫穆沉君，要叫小君知道没有！但是你可以叫洛川全名，不叫他川川。”

　　“好的，”顾珝暗暗骂了一声真幼稚，拿起手柄，地毯很厚，很暖，旁边稚嫩的小孩笑起来明艳夺目，可见未来长开后的五官有多精致非凡，他们说着这么轻松的话题，吵着搞笑的事情，打游戏喝可乐......还能聊一嘴洛川，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好的，小君。”

　　他好像在做一场梦，梦里景色迤逦无边，摄人魂魄。

　　当晚他躺在柔软的床垫上根本睡不着，爬下来裹着被子，倒是在铺着榻榻米的窗台上睡着了。梦里他走在一条巨大的马路正中央，没有车，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人，沉默的往前走，往前走。

　　【顾珝】

　　【顾珝】

　　他听见有人叫自己，是阿夏的声音，他想要回头，可他回不了头，他只能一直一直，一直往前走。

　　【顾珝！】

　　【顾珝我不许你死我不许你死我不许你死！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来救你啦顾珝我来啦你别死你别死你别死你别死！】

　　有人在哭吗？

　　【顾珝，我会帮你杀了他，我一定会帮你杀了他！】

　　【我发誓。】

　　怎么戾气这么重呢？

　　【我爱你。】

　　【顾珝，我爱你。】

　　可真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