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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夜雨将至 ...

  •   宋丽玲在书房里醒来时已几近黄昏。
      盛夏的巴黎微微湿热,气候也追求浪漫,衍生出暧昧的细汗,将薄衬衫与后胛稍许粘连,部分白色演变为斑斑深色痕迹。
      宋丽玲缓缓地撑起上半身,望向墙上的挂钟。房间里没有开灯,迫使他不得不借助窗外漏进的光,视线停留在那老摆件上,许久他大致看清时针孤独地指在靠近九的位置。
      “都九点钟了。”
      被岁月一点点出卖的嗓音早已不再迷人。
      近半年,沉入睡眠的欲望与日俱增,一口一口吞噬着他所剩不多的清醒时间。常常他在午后睡去,再醒来时,月亮早已高挂了,于是晚饭也经常以这样的方式被遗忘。但身体病态的变化没有惊起半点波澜,他像没事人一样,日子照样过。
      宋丽玲摸了一支万宝路,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点起来。他们的屋子坐落在街尾高阶处,书房在二楼,窗子朝南,从窗口可以看到小镇整条街的街景。被日光洗得发白的一幢幢古老建筑,偶有新落成的红色酒馆和暖黄色面包坊,配合深深浅浅的绿色植物,在赋予小镇生命力的罗纳河支流的温柔乡里,此刻于夕阳下正卖弄风情。窗外的霞光使他一半倚着暮色,一半陷在昏暗里。如同那日,纱帘与黑发半遮半掩,他的脸一半阴柔一半明媚。只不过,点烟的人换作了自己,当日消受他全部动人与妩媚的人早已如他口中吞吐的烟雾般,消逝在四十年前滔天的夜色里。
      “Be a gentleman,will you?”
      回忆里他还是那个绅士,向来都是。
      “咚咚!”
      度度的叩门声提前打断了他的回忆,“爸,我做了夜宵,要下来吃点儿吗?”
      来到法国后,度度就再也没有叫过宋丽玲妈。三岁时的度度张着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人,他不懂为什么“妈妈”黑软的长发和漂亮的长裙子消失不见了,也不懂为什么要管“妈妈”叫爸爸,但他知道只要拥着他的那个怀抱依旧温暖坚固就对了。再后来,岁月悠长,有关“妈妈”的记忆也随着不断拔高的个子和那头黑软的长发一样再也无处可寻。
      宋丽玲转过身来,说:
      “好。”
      但忘记跟着身体一起回到现实的,是那温柔的、忧伤的、久远的眼神。
      度度望着宋丽玲,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到这样的父亲,像是变成另一个陌生人。但很快这个陌生人便消失了,无从查实,无所考证,像窗外的风一样。不对,也许他被捕捉到过,在多年前的一份旧报纸上。
      父子俩坐在饭桌前,宋丽玲又变成了那个熟悉的父亲。
      “爸,我们明天去趟医院吧,朋友介绍了一个大夫,听说”
      “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事儿,先吃饭吧。”
      宋丽玲打断了儿子的关心,然后夹了一节西芹送到嘴里。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了。度度没有再动筷子,只是盯着眼前的米饭,一言不发。一老一少又僵持起来。
      宋丽玲把嘴里的吃食嚼毕,吞咽下去,接着也停了筷子。
      “孩子,你想念中国吗?”许久,他开腔问了一个不甚相关的问题。
      度度虽然有些生气父亲的顽固,但还是搭腔了:“倒也说不上是想念,有点儿好奇吧。”
      “我一生最快乐的回忆都留在那里”,他又变了,自顾自说起来,一半是父亲,一半是那个陌生人,“也许最动荡的年代里拥有甜蜜原本就是讽刺。”
      “爸,你今天怎么净说些奇怪的话,我都听不懂。”度度的头又埋得低了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笑着问道:“您说的甜蜜是什么,年轻时的罗曼史?”
      “我想你知道,”宋丽玲看向他,“不是吗?”
      度度终于笑不出了,嘴角费力地扯了扯,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知道你刚刚笑得多别扭。我原以为即便你知道,我也会始终装作没事人一样,直到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今天奇了怪了,就跟松了的口袋一样,怎么扎都扎不紧,就想一股脑吐出来,松快松快。”宋丽玲反倒笑出声来,好些日子没这么笑了。笑过了,接着他又饱含着惯有的慈爱看向度度,同时也透着内疚:“我该给你一个解释的。”
      度度的眼里,不安、感动,甚至内疚都挨个儿打了个转。那是瞬间翻涌起来的巨浪,用力地砸下来,而后溅起丈余高的水花,再淋淋漓漓地撒下来,将那片平静的海域归还,短短的几分钟像是有一生那么长。终于,他开口道:“爸,您用不着向我解释。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日子都是您自己的,不用觉得亏欠谁,对不住谁。从前若是让您觉得快乐,不管外边儿的人怎么看,任他说破大天去,那都不关他们的事儿,说到底那是您的幸福,谁也没资格品头论足。”他为眼前的男人不平又心疼着。“至于我,您说您的甜蜜在过去,那我告诉您,我的甜蜜就在您这儿,让我活下来的是您,您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我不说透也是这个理儿。与其让您知道添堵,倒不如和从前一样过日子,免得您不自在。如今您说破了,那我就跟您讲明白,没那么矫情,好好把心放在肚子里。”
      宋丽玲罕有地鼻腔泛起酸来,突然想酣畅淋漓地哭一场,哭天哭地哭什么都行,只要让他把这几十年的委屈都哭干、哭尽,最好把那些阴郁作呕的心绪和记忆都掏干净。末了,嗓子眼儿发干,终究没把一贯的脸面抛出去。他也还是那个宋丽玲,不论境地如何都拿他没办法。
      “度度,爸真的谢谢你。我以为我要面临的将会是场暴雨、山洪,把你和我就此冲散。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我怕的从来都是你心里不痛快。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说错一分一毫我可能就会失去你,孩子,这个后果太大了,大到我不敢去承担。”宋丽玲是笑着说的这些话,只不过他不知道说这些话的时候,笑的没比度度好看多少。
      “从来都没什么后果,您是我爸,天塌了都是。我生气的是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明天还是跟我去医院吧,嗯?”度度再次尝试提起去医院的事,他觉得父亲不该再由着性子倔下去了。
      宋丽玲没有再躲闪,他是迎着度度的目光陈述的,亦可说是恳求:“度度,爸七十岁了,人老了就想安逸一点,再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最近总是犯困,一觉就睡好半天,从前的那些人和事桩桩件件就跟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过。我想起你小时候,想起他,还想起你祖父,我记得你祖父走之前也是这么爱犯困,爱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或许他也发觉有些不忍心,稍停顿了下才将剩余的话讲出来,“所以爸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老天待我不薄,临了没给我场灾病横祸,让我舒舒服服地走。度度,答应爸,爸不想闻那股难闻的药味儿,受那些折腾,然后灰溜溜地离开。这一辈子够苦的了,最后这段日子,让爸开开心心地过,行吗?”他的眼里满是期望,像回到小时候,是过年找姥姥要糖吃时期待又幸福的样子。
      度度已经没有理智去控制自己的眼泪,于是任它们以另一种方式将那场山洪泄出来。他有过这样那样的设想,最不敢去触碰的就是这一个。老天残忍,父亲更残忍,将这样滴着血的抉择交给他。他掩起面来,企图让将要不得不做恶人的自己躲起来。
      宋丽玲不再把话题继续下去,他站起来走到度度身边,将他揽到自己身前,拥住。度度贴着父亲的胸膛,无声地啜泣着。宋丽玲的双手抚在度度的后背及发间,随着他的啜泣起伏着。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多年前他也曾这样拥着另一个人。
      谁都没说话,悲伤将静默的时间与空间都填满了,甚至挤着窗缝溢出去,漫到天上遮星蔽月,化作一团团黑云,以沉重壮烈的姿态还报回来。
      夜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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