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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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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顾无言,迢迢如诗。
白日的时光,对于近日的邝露来说似乎总是忙碌和短暂的。今日也不过是把大婚所有的物品依照润玉和锦觅的喜好大多准备妥当,从喜饼到喜宴的喜烛都是精挑细选的,委实准备了几个不同式样。想来是一场盛事,吃穿用度都是不可半分马虎的。
"陛下,您初登帝位,这喜服的制式便是要更为宏大些,您意下如何" 邝露将一切物品大体理清了,也整理出了明细,呈了折子交于润玉。
润玉和锦觅已然是第二次大婚了,唯这喜服是重中之重,除了喜结连理的喜气,便是更要突出润玉位临九五的庄严,权力的意味反而更加浓厚些了。
"便都依你的准备吧。"润玉温软的声音似是带了一丝笑意,语气也颇为柔和。
邝露躬身,却是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恭敬地道了声"是",颔首作揖,用手指缕直了宽大的水袖,转身将要离开。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微风拂过,便更是衣袂飘飞,显得她清瘦的身影越发清逸了起来。
润玉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疑窦,依旧审阅着折子,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眼前这个毕恭毕敬的少女。目光上下打量着,訇然觉得心头一酸,压抑住了心头的一丝不忍,话语间,语气依旧是平日的轻浅。
"邝露,如若你有了心悦之人,若是良配,我自是不会阻挠于你的,你也不必隐瞒。"
那日的少年,明明素衣白衫,气质却带着三分邪肆。锦觅与他离开后,他曾远远窥视,邝露默许少年的越矩行为,他看得清清楚楚。
润玉并非草木,尚且有情。这漫长坎坷的帝君之路,有她相助,也不免过于凄清。
他自知邝露心悦于他,可是他心中早已被锦觅所占满,哪里能再理他半分情谊他心中有愧,索性佯装冷心冷情。
他曾问过邝露类似的话,那时情景看来,委实残忍决绝。当断不断,则必受其乱,那薄言几句,便是彻彻底底绝了邝露的情丝妄念。
可邝露到底还是璇玑宫的人的,若是邝露当真觅得所爱,只要对方身为善类,他自是不会多加阻挠,他也便借此,松了一口气。
他自知所言,所行,所想,都过于自私薄凉。他无以补偿,只得借这天帝权利,所赠一片虚荣浮华,给邝露一个高贵的身份,嫁于良配。
只是,他天界的上元仙子,也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染指的。容貌,品行,修为,能力,哪一个都不能疏漏。
邝露听润玉所言,便立刻怔住了,停住了脚步。回首,方才直视了润玉那双平静温和的眸子,只觉得心头苦涩,喉头干哑,几欲哽咽。
润玉第一次这般问答时候,那时她曾说过什么——邝露只愿一生效忠陛下,死而后已。
她也曾奢求过,那次便是生生断了一片痴心妄想。她爱得卑微,只是静静看着所爱之人,便已满足,只是这般,都断然不能够吗
而且,她这一生,怕也不会太长。
"陛下,邝露别无所求,只愿一生追随陛下。断不会心生妄念,请陛下不要赶走邝露……请陛下容许邝露……" 邝露说着,又是躬身一跪。声音悲怆,到了最后一句,尾音已经带了些许哭腔。
润玉心头一紧,随即语气放得柔和,他神色淡然地看了一眼邝露,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又马上熄灭了。
"邝露,我无意赶你走的。这岁月蹉跎,我只是……"润玉说着,随即顿了一下,转而又接着说道:
"恐怕误了你。"
邝露抬眼看了润玉,一双杏眼已是梨花带雨。听这润玉一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敛了眼角湿意。
"邝露谢陛下成全。"
误了,一见润玉误终生。此这一回,便不会再误了。
……
一进自己所住的别院,邝露便看见霍心在庭院里坐着,依旧是少年模样,一身白衣胜雪,悠然抚着琴。地炉上温了热乎乎的梅酒,香气四溢。指尖流转,留下一串串有些哀愁地异域音律。
邝露许是想到些什么,脸颊猛然升腾上一丝灼意,随即缓步走到了地炉边,坐下。傍晚的空气逐渐寒凉,似乎连手背都染上缱绻寒意,血管的脉络在冷白色的皮肤上,蜿蜒模糊的青绿。
"露露,我们是何时分别的,你是否还记得"霍心开口,一片枯黄的树叶落在了琴弦上,只听琴弦发出一声“”的嘶哑,却是猛然断了。
许久没有听到邝露的回答,霍心却是缓步走到了邝露的身边,在她对面坐下,提起青瓷酒杯,将温热的梅酒一饮而尽。
"我们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我便是如今的模样。那时候你才几千岁吧,按照人类的年纪,也才不过十四,五岁。明明说好,回了天界,你便与我通信的,可是邝露,我是等了一千年,也没有等到你的回应。"
"对不起……"邝露说着猛然感觉喉头有些干哑,方才被风吹干的眼眶,似是又要决堤。
自此三千年前的相识,她与霍心便总是悄然来往。只是,霍心并不是普通的精怪,他是北方胡族部落之神的庶子,自小不受宠,漂泊在中原。父亲太巳真人知道后,便是百般阻挠邝露与霍心见面。再后来,她许久未收到霍心的消息,两人的联系,便是这样断了。
"没关系,露露。霍心哥哥不怪你。"霍心说着,望着邝露的眸子,眼眸中似乎有波涛翻覆,随后是冰冻在一片寒冷。
"只是露露,那天帝陛下不过是个薄情寡义的冰凌。我恐你眼盲心瞎,便是手捧泥石,也为盛世!"霍心说着,猛然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够了!" 邝露喊了一句,已然含了三分愠意,一双乌黑的眸子瞪着霍心,鸦羽般乌黑浓密的眸子漆黑浓密,一滴滴的眼泪啪嗒啪嗒地低落在地炉的火炭中,发出低哑的呜咽。
"你便是摆了这琴,又温了这酒,又有何用!酒和曲还是当年的味道,你我却已经不复从前。从前的你,温文尔雅,举手投足便是天上的清白月光,可如今,你成了什么样子。从前的霍心,断然不会迫我……"
邝露说着,手臂一挥,杯盏碰撞,全然倒了。邝露起身,奔到了庭院。
"对,曾经的我,有爱。如今的我,全然只有欲。我要的东西,只有你能给我。"
"邝露,我帮你的陛下恢复修为,你给我你的半滴真身。得不到伊人,我便要了伊人半身,聊以慰藉,你说可好"霍心踱步到邝露身边,在她怔直的耳边低语。
"润玉和锦觅大婚前一日丑时,我在布星台等你。"
闻到霍心身上的冷香气息,邝露身上一抖,便感觉冷到冰冻。这样的不安让她感觉到无比恐惧,她微微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逃离了院子,远离了这一方阴霾的空气。
夜风吹拂在皮肤,明明是四季如春的温度,邝露却体味到了人间岁月中的秋冬的霜降冰封,霍心的琴声“”“”又响起,是寂寥苍茫的曲调。
似乎是那异族那男女女骨子中总带着些寂寞孤独。在无人的草场上,孤独的牧羊人哼着祭奠的歌,割草的少女收割完草料,转而又去宰杀牛羊。
"为了他,当真值得吗"回想起,霍心的话,冷冷的似乎带着冰碴。现在回荡在耳边,更像是扪心自问。
若不是癫疯瞎子,又怎会觉得值得
只是,半滴真身,涉险一次。若是能长长久久的,在她这颗露珠停留在世间的倥偬时光,看见所憧憬的人幸福安康,便也是愿意的……
邝露在这偌大的天界走走停停,恍然察觉泪眼红肿有些失态,便扯了丝绢当作面纱覆面,抢了守夜天兵消磨时光的一壶烈酒,独自坐在布星台,对着壶嘴大口吞咽。
烈酒入吼,明明身子被凉意浸没骨髓,喉咙却烫得生疼。
邝露大口喘息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凄怆,便躲在这布星台这浩荡无人的角落,又期期艾艾地呜咽起来。一壶酒将见了底,转而哭得悲壮,在这无人之境,哭得肆意,也苦得肆意。
从前这布星台,只有她和润玉二人。如今,便只剩她一人。似乎是前半生过得太过喧嚣,遇到他之后,便只剩下寂寥。从前还曾和仙子们一起无聊闲谈,谈到心悦之人,她便淡然一笑。如今,却淡了一切来往,到现在,只剩下夜色一抹,枯叶几片。
酒到浓时,周围的一切全然漂浮了,一切影影绰绰,华光全然化作萤火流星。邝露起身,扯了身上的披帛,扔到一旁,自己便学着戏里面的旦角舞步,捏着嗓子哼唱起来。
"坐春闺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润玉踱步到布星台时,便看到邝露泪雨如织,唱着不成调的戏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走到近时,便闻到浓重的酒气,打翻了的酒壶,还盛着一汪烈酒。
"邝露。"润玉只是第一次看见她这般仓皇之态,心头一紧,走近,便知道已经醉到膏肓,想要扶她,却又触电般收回了手。刚想叫几个仙侍,却被邝露猛然捉住了衣襟。一双黑眸早已迷离,见到他却是哑然笑了。
"陛下陛下……"邝露粗鲁地踮脚抓了润玉的衣襟,温热的呼气全然喷在润玉的脸上。
"白衣如雪,君子如玉……是陛下"邝露说着,眼泪却是一滴滴逾越了眼眶,滴滴落在润玉的衣襟上。润玉作为天帝,却是感到出离的心酸与手足无措,想推开她,却终是不忍,讪讪地收了手,只是让她这么抓着衣襟。
"怎么可能,是陛下……不过是浮梦幻影罢了……"
"邝露!"润玉想要唤醒眼前的人,只可惜这人却是猛然放开了他,转而踱步低身,提起酒壶将干涸的酒壶向润玉砸了过去。
"便是这幻影,也要生的和陛下一般。冷的。"
"陛下是冷的……你可知,邝露也曾欢喜活泼……邝露也喜欢鲜艳的落霞锦……陛下是万万不可能知道的,陛下只知道,那红色如残阳涸血,委实刺眼……"
"邝露,你清醒些!"润玉喊到,想要去拉一身醉态的邝露,却全然被邝露无视,生生躲开了。
一字一句,便是锥心泣血。
"我倒愿你是陛下,我今日便说了,明日便可以赴死,被治个以下犯上之罪……"
"只可惜,邝露懦弱,只敢对个幻影说三道四。"
"我便是死了,想想也是,不足挂齿。这星云,这花露,同这万物,也无暇怜之"
"便是,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邝露说着,便又捏着嗓子,唱了起来。扯起披帛,狠狠一抛。迎着风这么一抛,便飘飞在沧冷夜风中。
唱得凄婉,走走停停,几将摔倒。润玉方想用灵力将邝露拖起,却被悄然赶来的霍心接得满怀,双眼迷蒙,几乎脱力,转而在霍心怀中睡了过去。
风止了,披帛在风中缓缓坠落,悄悄地落在了润玉的脚边。
霍心将邝露横抱着,低着肩膀,好让邝露依在他肩头。他抱着邝露,踱步,走到了润玉身边。
"你到底是何人邝露尚未婚配,如此轻薄我璇玑宫仙子,你可知,该当何罪。"润玉抽出赤霄剑,抵在了霍心脖子上。寒光一闪,愣是将霍心的皮肉割破了皮。血液渗出,却是漆黑的颜色。
"呵,当然是她的情郎了。陛下不信,大可问问她的父亲,太巳真人。看看岳父大人,他怎么说。"霍心却是轻声笑了,单手抱着邝露,另一只手边夹在了赤霄剑上,将润玉的剑挑离了自己的身子。
"陛下,你可知露露所唱的曲子,叫做什么。"霍心说着,见润玉没有回答,便继续说着:
"这戏文,叫做《西施》,这越王勾践曾沦为阶下囚,为了复仇,卧薪尝胆,更是利用了美人得以复国。"他说着,顿了顿,抱着邝露转了身。
"陛下,复国之后,西施尚且得以与爱人范蠡泛舟五湖。请陛下送佛送到西,放过邝露吧。"
霍心说着,说完又冷笑了一下,笑意中满满的嘲讽,随风而逝。
风乍起,淡青色的披帛离了润玉的脚边,用残破不堪的身子,飞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