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女儿姓周 ...
-
“爸爸呢?”在幼儿园门口小家伙看到周宁人,只问了这句话。
“爸爸有点事。”
“什么事?是不是又回奶奶家了?”女儿口气老到地问。
被奶声奶气的五岁小孩猜中心事,周宁人吃了一惊,只好回答“是”。
她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来了幼儿园门口等。渡过了漫长的、忐忑不安的等待时间。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中的女儿是怎样的,以及和自己的关系是怎样的。
在原来的世界里,女儿刘莫名很喜欢爸爸。而且因为爸爸不常陪她,所以只要看到他,小家伙就会欢呼雀跃。
但此时,她从莫名脸上的表情却没有看出惊喜。
宁人紧张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小脸,顺手去拿她的书包。
莫名却扭着身子躲开了,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周宁人缩回手。
平日,啊不,以前——其实就是今天之前——宁人来接孩子的时候都是帮她拿包的。
“什么时候接爸爸回来?”莫名问她。
“明天吧。”她说完又改口道:“晚上也行,你要是想她的话。”
然后,她一眼瞥见莫名书包上的名字——“周莫名”。
电光火石之间,宁人似乎想通了某些道理,关于这个新的、陌生的、怪异的世界的道理。
“老盯着我看什么?”母女俩从接孩子的大军中挤出来,一边走,莫名一边说。
“妈妈想你嘛。”
“你今天有点奇怪啊。”
“哪里怪?”
“你以前都是不帮我拿包的,今天却跟爸爸似的,婆婆妈妈。”莫名皱起眉头。
宁人哑然失笑,蹲下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地四下看了看,用手背蹭蹭妈妈留在脸上的唾沫。
“你不喜欢妈妈来接吗?”
“喜欢啊。不过平时不都是爸爸接嘛。”
“那以后都是妈妈接好吗?”
“好啊好啊,当然好啊。”莫名忽然欢呼雀跃起来,在马路上跳着。
宁人赶紧拽住她,叮嘱她小心。
女儿点点头,两只手拽着背包带,运动鞋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慢慢走。“不过你说话算数嘛?”
“算啊,妈妈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很多时候都不算数啊。”
宁人没话说了。她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脸、身体,还有神态、动作。
其实,除了书包上的“刘莫名”变为了“周莫名”之外,并没有任何不同。
早上,是宁人送女儿来幼儿园的,到现在不过八九个小时的光景,她却觉得恍如隔世。
莫名身穿黑色t恤,白色牛仔裤,米色运动鞋,这身装束在一天的幼儿园生活结束之后,已经到处污浊不堪,裤子两个膝盖上除了两片圆形的污渍之外,还有蹭破的痕迹。
来接孩子的家长大多是男人。有爸爸,也有爷爷或姥爷。
有些年轻男人穿着高跟鞋和裙子,有些穿粉色衬衫,提着小手包,化淡妆。
孩子们也是。
周宁人看得出来,那些穿着花衣服、蓬蓬裙,头上扎蝴蝶结的是男孩子。
而头发短短的、穿着t恤和裤子、运动鞋的,则是女孩子。
周宁人的眼睛渐渐习惯了。
她们一路朝家门口走。
幼儿园离小区很近,隔两条马路。
“妈妈你没开车?”莫名问。
“没,这么近,走走就到。”
她知道莫名为什么这样问。轮到刘思维来接的时候,他都是开车的,虽然,门口的马路上全是等孩子放学的车,开车还不如走路来得快。
“今天开心吗?”宁人问。
“还好。”女儿乖乖回答,然后她开始讲述今天班里发生的事。
这是她们每天都会有的问答,自从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便是如此。最初的两个月,莫名每天都会哭着出来,哭着给妈妈讲述自己一天的经历。
周宁人觉得自己此刻似乎应该换个问题,因为她的角色变了,她不再是从前意义上的那个妈妈。
可想来想去,她还是只想到这一个话题。
莫名越讲话越多,兴致越高,宁人则附和着,不时表达一下简短的意见。
她一路低头踢着一颗圆圆的鹅卵石,讲到班里的许樱桃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喷出鼻涕泡,她昂脸看着宁人笑起来,眼睛鼻子都笑得挤到一起去。
宁人弯下腰,用自己的鼻尖蹭蹭她的小鼻头。
“妈妈,你今天好像爸爸。”莫名说。
宁人心中一动。
她看着小姑娘黝黑的、亮晶晶的眼睛,暗暗感叹孩子那澄澈如明镜的心思。
就像某些哲人所说,幼童确实能看见大人们所看不见的东西。
他们不像大人,只会依赖视觉听觉等肤浅的感官,总会被事物的表象所迷惑。
宁人想在这个小天使面前蹲下来,紧紧抱住她,亲她。像以往那样。
但她没有这样做。出其不意地,她伸出脚,一下踢中莫名脚前那枚圆形石子,石头皮球似的,咕噜噜滚出好远。
莫名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奔跑着去追“球”。
宁人做势追赶,挥舞着双手,边喊边跺着脚追赶,紧贴在她的背后跑,引得小家伙一阵阵尖叫。
待到宁人追上她了,恰好跑到小区楼下的草坪。
宁人张开手指,从背后捉住莫名,猛地把她按倒在草坪上,就势滚了两下。
莫名又是惊叫又是大笑,上气不接下气。
厚实的浓绿的草坪像地毯似的,躺在上面很舒服,宁人吓她挠她,俩人抱在一起玩了一阵,直到莫名笑得嗓子都哑了,她们才并排躺好看夕阳。
在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的背后,太阳失去了刺目的光辉,像一颗发光的球似的,安静地悬挂在西天。
云很多,层层叠叠,被染成金色和橘色、粉色。
一个牵着狗的大肚子男人慢慢走过草地。
宁人认得他。
是楼下的人家。
宁人和女主人关系很好。但当然,一天之前,在宁人原来的那个世界里,怀孕的还是妻子,她再有半月将要临盆。
莫名的衣服几乎看不出原色了,不但粘了土和草叶,还这里那里地染上许多绿汁。
宁人决定不去管这些。
她也暗暗告诉自己,以后来接的时候,绝不再要帮莫名拿书包。
这些决定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不知道她的思维是不是会受到某种生理激素的影响——那种她今天以前称之为“雄性”的激素。
“这里怎么了?”莫名抚摸她的额头。
宁人左侧额头有一块新鲜的伤痕,额发恰好落在那里挡住,躺下后,就自然地露了出来。
“没什么,不小心摔的。”她把一缕头发拨过去,盖住伤口。
“疼吗?”莫名小心地用手指碰碰,脸凑过来,撅起小嘴,轻轻往她额头上吹气。
她嘟着的嘴巴像是玫瑰花的花苞。
“太不小心了。”莫名叹了口气,老太太似的。
“是是。”宁人有些不好意思。
她没法告诉女儿这个伤疤是怎么来的。
她更没法告诉女儿,她其实不是她。
她来自于另一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女人怀孕生孩子,接孩子放学。男人上班,赚钱养家。女人穿裙子扎辫子,男人穿裤子留短发。
但除了这些,这两个世界又有何不同呢?
宁人凝视书包上“周莫名”这三个字,慢慢地、轻轻地读出声来。她把每个字都拖得很长,感受这三组音节连接在一起的韵律。
“周——莫——名——”
还挺顺口的。宁人觉得,比刘莫名要顺些。
“嗯?叫我干嘛?”
“不干嘛,就是想叫你。”
“老师们都说我的名字有点奇怪。”
“不是奇怪,是特别。”
“今天有个阿姨问我,家里还有没有人叫‘奇妙’?”
“有啊。妹妹生出来就叫奇妙。周——奇——妙——好听吗?”
莫名先点头说好听,接着又摇头。
“不好听?”
“老师问我,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就是……你的名字和妹妹的名字连在一起,意思就是说,非常棒非常特别的一件事,特别到普通人理解不了,明白吗?”
莫名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想要妹妹吗?”
莫名没回答,停了一会儿,她说:“姥爷问我,你猜妈妈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知道。”
“然后呢?”
“他让我随便猜一下。我就说是弟弟。”
“然后呢?”
“姥爷不高兴了,让我再猜。”
“你猜的什么?”
“我就说是妹妹。”
“姥爷高兴了吗?”
“好像还是不大高兴。”
宁人知道老人喜欢这样问孩子,说小孩随口猜的总能中。
“妈妈,你肚子里的是妹妹吗?”
“妈妈也不知道,不过弟弟妹妹都好,都会陪你玩的。”
“嗯,奶奶也这样说。”
“我们回家吧。”
“嗯。”
母女俩刚坐起来,就远远地看到穿着制服的小区保安往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喊。
“妈妈,快点,快逃。”莫名拉着她的手,紧张地说。
宁人把草地上的书包捡起来,问她怎么了。
“那个保安曲阿姨,她最凶,你忘了?”
宁人看出那人虽然身材高大魁梧,头发很短,春末了还穿着皮靴,但确实是个女人。
“上次我们在草坪上玩她就骂我们了啊。”莫名说。
宁人记起来,这事在她的世界里,其实是女儿和爸爸经历过的。
父女俩有一次晚上散步回家,告诉独自在家做家务的宁人,那个姓曲的保安特别凶,说话特别难听。
宁人一手抓着女儿的小手,一手拎着书包,俩人飞逃起来。
曲保安跑得很快,能听到她的喊声了:“说了不许践踏草坪,看不见牌子么?”
母女俩跑得更快了,莫名小小的腿几乎被宁人提得离开地面,她把这当成一个游戏,觉得很是刺激好玩,又是尖叫又是笑。
总算跑进楼道,莫名往后看了一眼,发现保安没有追上来,大大地松了口气。俩人同时扶着墙喘粗气。
门一打开便传来饭香。
莫名翕动鼻子。
是煮熟的大米散发出的温热而清新的香味,混杂着砂锅里肉和汤的油香。
“今天吃米饭吗?”她走进来,躺在地板上不动。
“是啊,你不是最爱吃米饭了。”
“爸爸在家?”莫名腾地从地板上跳起来,挨个房间探查。
“爸爸没在,去奶奶家了。”
“是你做的饭吗?”
“是。”宁人把饭菜一样样盛到碗盘里,端到餐桌上。
莫名已经把所有的房间都检查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爸爸,一脸失望的表情。
宁人摸摸她的小脸,去切水果。
“你没去上班吗?”莫名坐到桌前,再次嗅嗅饭菜。“好香啊,和爸爸做的一模一样。可惜他不在家。”
“今天没去。”宁人把切好的西瓜端上来。
莫名抓过最大的一块啃起来。
宁人轻轻打她的手:“吃完饭再吃水果。”
莫名不放,西瓜紧紧地抓在手中。“爸爸反正不在家。”
“好吧。”宁人忍住了。
“爸爸说你好几天没去上班了。”
“有吗?”
“有啊。你不去上班,我们会饿死的。”
“这也是爸爸说的?”
莫名点头。
“爸爸不是也不上班的?”
宁人其实并不清楚这个世界中的刘思维有没有工作。
但她是没有的——今天以前没有。
第一次怀孕之后,宁人因为早孕反应剧烈,便辞了工作,从那时起到现在的六年之间,她的职业一直是家庭主妇。
她现在猜测,男女地位颠倒的此世界里,刘思维所拥有的正是她的生活。而她,则成了那个应该赚钱养家之人。
想到这里,周宁人骤然忧虑起来。
这太快了。
六年间,她并非没有起过外出谋生之意,尤其在莫名入园之后。
照理说,她不是非要呆在家中做全职主妇的。
有那么两次,她去面试了,也被录用了,但总有意外打断她的工作,让她在婆婆和丈夫的劝说中再次回家做煮饭婆。
一直到五个月前,她发现自己意外怀孕,竟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松这口气的同时,周宁人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对自己来说已经变成了陌生而可怕的所在。
第二个孩子来得这样恰逢其时,她可以正正当当地逃避了。
尤其是在读到公众号里那些女性内容的文章的时候,她也可以告诉自己,我并非不想独立,也并非不想有自己的事业,只是得再等两年而已。
“妈妈?”女儿的一只手拍打她,另一只手笨拙地握着筷子戳着小碗里的菜。
“嗯?”
“我叫你你都没反应。”莫名不满地撅嘴。
“我在想事情,对不起。”
“你是担心我们饿死吗?”
宁人微笑。
“不用担心,我养你。”莫名得意地说。
“你有钱吗?”
“我有,我的卡上有八千!”最后两个字拖着重重的长音,说着,她把两只手都伸出来,伸出食指和拇指,冲着宁人,像在朝她打枪。
宁人笑,抓过手枪亲吻。
莫名很瘦,两只小手却肉乎乎,短而胖,手背上各有四个小小的窝。
莫名每年的压岁钱都被宁人存入一张独立的银行卡里,卡在她自己手中。
平日里,有亲戚朋友给她钱,只要是红色的钞票,她也必须去自动存款机上,让妈妈抱着,仔仔细细捋平折角,塞入存钞口。
几乎每个月,她都要去atm机上看一下卡里的余额,走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念叨刚才在屏幕上看到的数字。
当天晚上快睡着了,还会猛地瞪大眼睛,问宁人那个数字是多少来着?她小心翼翼地,声音非常小地贴在宁人的耳边问,因为爸爸妈妈交代过,这种事不能大声讨论,否则会被小偷听到。
宁人告诉她之后,莫名便再次叨念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直到睡着。
她还会说梦话,把她白天谨小慎微隐藏的数字高声地念出来——八千、八千。
宁人刚想说,不用了,你那点钱自己留着吧,就见莫名从餐椅上溜下来,跑出餐厅。
“干嘛去?吃饭呢。”
宁人跟在她后面,进了她的卧室,眼看她从衣柜底层取出一只硬纸盒,打开,在里面的小首饰盒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是姥姥缝的,里面放的是宁人最宝贝的东西。其中就有那张银行卡。
莫名打开布包的抽绳,慢慢把卡取出来,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之后举到宁人眼前。
“给!”小姑娘把脑袋一扬,柔软浓密的短发向后甩去,豪气万丈。
宁人愣着,十指交叉揉搓,不知该说什么。
莫名翘起脚,把卡塞到她手里。
“拿着。”她脆生生地说,“以后都不用上班了,在家陪我玩。你和爸爸都不上班。”
宁人眼眶一热,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