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薇酒

1、第一章

　　云朔癸巳年末，西晁都城长安入冬已有数月，无论走到哪里，都绕不开皑皑白雪，一抬头尽是雾蒙蒙的天……也唯独这个季节这般景象，方是普天下共享，不必分什么寻常百姓家，皇城宫墙内。
　　这天辰时三刻，云朔帝公良彧退了早朝，便匆匆赶往长乐殿，为他的姨母慕太妃祝寿，途经上书房突然止步，愣在竹叶窗下听起墙角来，那是翰林院的顾老在教诸位皇室子弟念柳宗元的《江雪》，他喃喃重复诗的第一联：“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心想，这用来形容药王谷的地势，实在再贴切不过了，真搞不懂那个人怎么舍得下皇城宫苑这份荣华富贵，跑到那种地方去受罪，又怎么舍得下站在这荣华背后虚左以待的他？想着想着万般柔情涌上来，那个人的音容相貌也慢慢浮现在眼前，更有稚子孩童清脆的读诗声堪堪响在他头顶：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字字戳中公良彧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斯年，你好狠的心。”这话其实他七日前才说过，就当着傅斯年的面。
　　前太医院首席御医傅樾，字斯年，出身钟鸣鼎食的杏林世家，打小就随父辈出入太医院侍奉御前。登弱冠那一年阳春，北晟派使团来访，趁晚宴酒酣之际，使臣达奚丘指着桌上他们进献的贡品，假意撒酒疯道：“瞧各位大口吃着我北茂草原养肥的牛羊肉，大碗喝着我赤北峰雪水酿造的葡萄美酒，是不是比你们平日啃馒头喝清粥就小菜痛快多了？哈哈哈都来做我北晟的臣民如何？”此话一出，席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停了筷子，望向老皇帝铁青的脸色。在座的不乏朝堂中的顽固派，他们固步自封，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酒后玩笑话罢了，何必当真；亦少不了激进一派，他们满腔热血，怎堪受那使臣如此折辱，虽说西晁土地贫瘠但也不至于……咽不下这口气又无强有力的辩词，最后憋得脸色发黑，比老皇帝的还难看。这时候，年轻的傅斯年站出来，拂袖作了一揖：“达奚使者此言差矣，譬如良药有苍白二术，均健脾燥湿，然苍术辛烈，白术冲和，故卑监之土，宜与白术以培之；敦阜之土，宜与苍术以平之，反其道用之，俱亏矣。我想，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焉能逞一时之痛快，置身体发肤于不顾？”态度不卑不亢，言辞有理有据，以悬壶济世的儒医风度平了这场风波。老皇帝龙颜大悦，既慷慨赏赐了好几箱金银玉帛，又擢升他为五品太医丞，且开先例，特聘他这个太医入上书房讲学……嗯？开什么玩笑？让他给那帮皇室子弟讲医经授药理么？彼时，接过圣旨的傅斯年一头雾水，再三确认了上面的白纸黑字，无疑……然后整个人石化在金銮大殿上，这是认真的。
　　既然皇命是认真的，傅斯年也不好押上整个家族的前程去拂逆，那只好得了便宜卖个乖：“……谢主隆恩。”然后正儿八经登上那三尺讲台，认真做个笑话给众人看。自作孽不可活，怪只怪当时强出了那个风头，想来在场那帮人看他根本是处心积虑向老皇帝邀宠的，如今求仁得仁，受些冷眼嘲笑也是应当应分，谁会相信他傅斯年是但凭医者一颗赤心，站出来替那位使臣治一治口臭的毛病而已？越这样想，就越顾念从前在太医院虽默默无闻，但背靠家族好乘凉的日子，成天研习医书或侍弄药草，别提多自在逍遥。哪像眼下这般难堪，平日里座无虚席的上书房却三三两两趴着几个小太监，那帮皇室子弟要么干脆不来，要么让身边的小太监替他们来，除了竹叶窗旁正襟危坐的他：石青蟒袍，清瘦面容，看样子应是哪位不受宠的皇子。在皇宫，傅斯年出入最多的还是太医院，偶尔父辈也带他到御前见见世面，曾有幸见过老皇帝看重的几位皇子，可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而此人分明是他第一次见，素未谋面却一见如故，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待那个人走到近前，递了刚抄好的医经过来：“先生真的不打算授课么？”傅斯年微笑着颔首：“对初学者来说，抄经是最好的入门方式。”心里想，给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太监授课么，根本是对牛弹琴。他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那些铁画银钩，突然滞在落款处移不开眼，脑中开始嗡嗡作响，恍惚听见个疯女人在凄厉哭喊着“阿彧”这名字，呼吸也变得急促，手心的汗瞬间浸湿了冷金笺：“你叫，公良彧？”
　　公良彧立刻拂袖止步转过身来，淡定望着他放大的瞳孔似笑非笑：“怎么，先生对我的名字很感兴趣？”
　　傅斯年似梦初醒般：“没什么。”既而以手撑额长叹了口气，“我定是疯了，胆敢在这皇城内廷，直呼殿下的名讳……”
　　公良彧只觉得好笑：“不受宠的皇子哪会在意这个，真正让人在意的，”云淡风轻地踱着步，“是先生居然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傅斯年讷讷抬起头：“微臣见过殿下？”
　　公良彧回忆，“就在三日前，先生舌战达奚使臣的宫宴上。”看他面露难色，不愿多想当时情形的样子，便长话短说：“曲终人散之际，先生匆匆离席，刚好与我擦肩而过，无意间碰落了只香囊也不回头。”
　　傅斯年记起好像是有人唤他来着，但彼时他满脑子都在自责强出头这件事，压根没心思搭理旁的：“殿下，我那时候……”
　　公良彧本无意为难他，手执所谓的香囊凑到鼻尖闻了闻：“这是什么香？”
　　傅斯年自然瞧出对方在给他台阶下：“淡竹叶。”
　　公良彧勾着唇凑近他耳畔：“难怪你身上的味道这么好闻，原是竹叶香。”将香囊物归原主，“其实只要先生喜欢，叫我阿彧也无妨。”
　　傅斯年愣在当场：“……”心里却种下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份情愫经公良彧时不时赤/裸裸的撩拨得以灌溉，在日积月累中慢慢滋长，后来某一天，终于长成了足够突破他心防的一棵参天大树。
　　三日后卯时出头，熹微晨光笼罩了整个上书房，傅斯年埋头翻着一册《本草拾遗》走进去，迎面而来一阵齐刷刷的拜谒：“先生早！”他难以置信地扫过满室座无虚席彬彬行着礼的皇族子弟，有些许动容，大抵是从前小看了这些贵胄，对他们总怀有“不学无术多纨绔”之偏见，想到这儿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悠悠合上书册回了一个揖：“诸位殿下早。”既受到此等礼遇，礼尚往来，傅斯年当然不会再让他们去抄什么晦涩难懂的医经，浪费这大好的光阴净做些无用功，而是从最基本的药物史话娓娓道来，辅以身临其境的方式入门，倾囊相授他多年辨药治方的真实见闻与心得，讲得生动形象，趣味十足，令在座的无一不喜闻乐见，洗耳恭听。一切看起来都很好，除了几次不经意捉到公良彧的目光，傅斯年隐约觉得那意味深长，总觉得那个人有话想对他说。
　　果然不出所料，散学后没多久，从上书房回太医院的必经之路，太液池畔的堤岸上，杨柳堆烟青丝雨，傅斯年邂逅了衣袂飘飘的公良彧：“看样子这份礼物，先生很喜欢。”那个人含着笑留下这样语焉不详的一句话擦肩走了，剩他傅斯年眼底掀起一圈圈波澜，独自在原地听长风未歇，看柳条摇曳，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像这时候伸手却抓不住漫天飞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