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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与江子游聊过一次,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开,又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隔着山水万重,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默契。
      后来他再打来电话,我开始留意他的弦外之音,听他举重若轻地说出某年某月某日我们做某事的细节,我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像被击中一般。
      他对我的关心,真真假假,都混在这些年日渐精进的插科打诨油嘴滑舌里了。
      于是时而清醒坚定,鄙薄自己自作多情;时而又甘愿沉溺,被他一句话搅得怔怔出神。
      我不禁开始审视自己,我真的了解他吗?
      他想要的,到底……

      又一念想起冯唐有言,你挺悲观的,但是不彻底,所以才拧巴。
      连设想一个结局都不敢,却无耻地存了侥幸之心,我在期待着什么?
      然而这念头一旦诞生,便像楼下池塘里扔了一颗水葫芦,兀自疯狂滋长,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地长得暗无天日,直到把心填的满满当当。

      连带周末,我已在南溪度过将近一周,S君发来问候,并委婉地表达了希望我尽快上班的意愿,终于没有理由耽搁下去了。
      选了机票便宜的夜里回江城,傍晚时分,我拎着箱子提前出门。
      母亲送到楼下,眼睛红肿,“早知道就不让你考那么远了。”
      路过野球场,我又看到那两个孩子,追逐,奔跑,抢断,带球过人,临门一脚总是差点意思。
      不知这回可有多带一瓶水……但愿他们友谊地久天长。
      站在梧桐树下,我与外婆告别。
      这回不去那么久了,过年就回来看您。

      “喂……”
      “一禾,到机场了么?”
      “路上呢。”
      “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
      我与他说起南溪的两个小C罗,他们与我们当年如出一辙,轮流射门,都不愿守门。小小年纪,配合还算默契,日后或许会是双子星呢。
      电话里他笑笑,“双子星只有一对,你倒是可以留意今晚的双子座流星雨。”

      凌晨三点落地江城。
      人人疾步而行,神色疲惫冷淡。北方的萧索冬夜无端令人生出绝望之情,再加上人情冷漠,我从南溪带回的温柔渐渐消磨殆尽。
      拿出手机给江子游发短信,“我到了。”随后便揣进兜里。
      谁知他马上回过电话来,“打车回去么?注意安全。”
      我迎风伫立,望见天上星辰寥寥,一弯新月如钩,地上人间烟火寂灭,夜长如年。
      忽然就觉得很寂寞。
      我握紧了手机,“江子游,你起这么早啊。”
      他笑,“少自作多情了,我跟你有两小时时差呢。”
      “话说,天文预报靠不靠谱啊,你都落地了,流星雨还没出现。”
      我仰望星空,大概江城刚经过西北风的眷顾,一时阴霾尽散,天穹澄净,浩渺无垠,亦无流星的影子。
      “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别说你还要许个愿啥的。”
      “我还就要许愿,咋了?”
      “幼稚。”

      回去不暇休整,当天去杂志社上班。
      S女士剥了丑橘给我,硕大的橘瓣,搁在案头如小船。
      工作的间歇开小差,搜索江子游发来的奇怪地址,发现有些好像还是国家级贫困县,T大学生大概是定向扶贫去了。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像老母亲一样,朴素地希望孩子吃饱穿暖,过得舒心就行了。爹妈离婚后他跟他爸过,也不知这回出远门跟没跟他老人家知会一声。

      江子游恢复了毫无征兆打电话的恶习,有几次甚至半夜十二点以后打来,我不得不缩在被子里压低嗓门,小声回应。大多数时间都是他一人絮叨,好像有些事情不说出来心里难受,并不十分在意倾诉对象的状态。
      有时他倾诉的话题有些沉重,他们调研的X镇全镇只有一所规模较大,设施较完善的小学,校方将小镇所有优秀老师搜罗来,才凑齐八个人,人人身兼数职。方圆几里村庄的小孩来此上学,皆是披星戴月,步行而至。要上中学,则要去更远的镇上。故而在十二年义务教育已经开始试点的当今,有些小孩连九年义务教育都完不成。
      所谓地区发展不均衡,教育资源不公平,我一直都是纸上谈兵,不曾亲见,毕竟难以感同身受。我有些怅然,贫穷即是原罪,除了庆幸自己会投胎,不知还能做什么。
      江子游闲扯了片刻,幽幽叹气,“众生皆苦,我来生愿做一颗石头,垫在青石板桥上,任千人踩万人踏,渡众生由此岸至彼岸。不求谁人感激,也不耽于‘彼’‘此’。就在其中,一空依傍,永瞻风采。”
      心无挂碍,意无所执,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一瞬间我无言以对,只觉江子游不像江子游了,平日不显山露水,境界似乎比我高很多。倘若从前我只一偏头就可以对上他的眼睛,那一瞬间我觉得我须得仰视了。
      有次我实在疲乏,手机放在胸口上,不知不觉,伴着他的话音入了梦。待江子游忽然发现对面没音了,不知心里做何感想。
      我醒来只觉万分尴尬,急于向他道歉,翻出手机却见半夜一条未读消息:
      一禾,我挂了,好梦。
      我看着这七个字出神,每个字都让我想起来自南溪的脉脉温情,让我有种被从来冰冷的世界温柔相待的美好幻觉。
      要不他干脆别回来了,就这样隔着千山万水,以及两小时的时差,带着亲情,友情,以及高于友情的某种默契,与我肆意又温柔地聊天。
      何必为这种感情强行命名,落入言筌。

      上班路上,我看见枯朽的鸢尾丛中一颗白色石头,不禁心里一动,小心捡起来,擦拭干净,放在电脑前。没有江子游消息的日子,我便看它聊以慰藉。
      ——有些可笑,万不能让正主知道。

      失联四十八小时后——从我们和好以来最长的一次失联,他发信息说去Z城开会,乡巴佬终于进城一回,现在住进宾馆,喜极而泣。
      我笑笑,淡淡祝了一句“恭喜”。
      他过后又发来一段文字,“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请你记得,我不会开口要求要见你。这不是因为骄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而是因为,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侯,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乍一看黑压压一片,我拿起手机仔细瞧,嫌他口无遮拦轻薄狎昵之际,心里不觉一阵羞耻的荡漾。
      什么想不想的,我想你……做什么。
      定了定心神,随后编了两个字,“有病。”
      不等我发送——
      “不是我说的,是波伏娃说的。”
      不等我品味个中悲欣滋味——
      “小禾同学,接下来会收到江同学的视频邀请,接不接由你。”
      “……”
      自从那个黑灯瞎火的大风天看过他一眼……已经好久不见了。
      唯有你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下一秒,视频聊天提示音响起,我的心一阵狂跳,果然还是……
      我不管手机振动,跳下床开了电脑,这次要清清楚楚地看到他。

      “宁一禾,你老人吗?按个同意要这么久。”
      他一双大眼怼在屏幕上,我冷不防被吓一跳。
      他阴谋得逞,大笑退后。
      先是整个脑袋出现在屏幕上,大概刚洗了头吹干,头发显得轻盈蓬松,眉眼含笑,露出些熟悉的促狭之意。尔后退到宾馆阳台,露出上身穿的白衬衫。他扣子解开两颗,衣领歪斜,清瘦的锁骨若隐若现。
      我神色古怪,洗了澡穿衬衫做什么?
      当然,我换了委婉的问法,“那边不冷吗,穿那么薄。”
      “有暖气啊……再说我衣服刚洗,没有换的了。”
      衣服带的不够吗。预感自己一开口会是老母亲口吻,遂主动闭了嘴等他讲。
      他把手机举高一点,“有的人表面衣冠楚楚,其实下面穿的棉裤。”
      果然,我看见他那棉裤类似与军训棉大衣相配的下装,不知是否为当地时尚。于他又肥又短,裤脚吊起来,露出一截白皙脚踝。他极有自知之明,只叫我看上一眼,便精准地将画面控制在上半身。
      忽然,我瞳孔放大,“江子游,你在抽烟?”
      他左手二指夹烟,轻飘飘伸进镜头里,耀武扬威地晃,“哎呀,被发现了,不许?”
      他此时的神情,好似好孩子做坏事的机智狡黠,你知他心里有数,于是不忍苛责。
      而他洞察一切,有恃无恐。
      江子游将手机支好,慢慢退后,沐浴晚风,闲倚栏杆,低头,仰首,全身心地为我表演一个抽烟。
      江城夜色如墨,Z城却还是薄暮时分。
      他的剪影显得单薄消瘦,不说不笑时,一派清冷落拓。吞云吐雾之际,仿佛已然看破红尘,然而终究身不由己,为世事牵绊,于是无奈中又透出几分萧索淡然。直到偶一抬眼,一回眸,却发现他还是少年人纤尘不染的明净眼神,带了些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试探,小心翼翼与你的视线撞个满怀。
      江子游掐了烟,走回房间坐下,我们沉默地互相观察,无言对视了好一阵。
      不可名的情绪在静默中悄然滋长,有一念我觉得他已将我看穿。
      曾经星星之火般的疯狂念头,几欲燎原。我只恨自己不敢打破沉默。
      他忽然开口,“你回家一趟,好像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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