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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渐行渐远渐无书。那晚短信之后,又是不知尽头的杳无音信。
      平淡之交……也好。
      莫名其妙的意难平……没意思。

      又一夜,失眠至两点,忽然接到母亲来电。
      看见来电显示,我有些恍惚,想来是她睡梦中压到了手机,无意中拨出号去?
      滑动接听,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放在耳边。
      “一禾,你外婆走了。”
      她带着哭腔,仿佛使出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一句,随后泄了气一般,理智丧失殆尽,开始语无伦次。
      一瞬间我恍然,那日傍晚悲伤的预感,原来都是为着凌晨这一刻。
      我在外婆看护下长大,典型的妈妈生、姥姥养、爸爸抽空来欣赏。春花秋月,夏日炎炎,老人家参与了我整个童年。而今她在冬天走了,我只觉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变得虚无,少年时代终于彻底离我而去了。
      电话里母亲一直在哭,先开始是小声啜泣,后来情难自禁,说不上几句话便哽咽地暂停。
      她从我记事起就爱哭,没有成年人的理性、克制,以及胸怀宽广。动辄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崩溃,然后神经质地对我们颐指气使。或许正因她的力量太柔弱,我人生的重大决定她都不曾干涉。
      我不得不下床开门,去了楼道,开始徒劳地安慰她。由于只穿单衣单裤,靠墙站了一会儿便瑟瑟发抖,想来在此时的南溪,穿这身便不会这样冷。两分钟后,我订了白天回老家的机票。

      “一禾,你要出门?”
      L君坐在黑暗里,轻咳一声,然后小声问。
      “嗯。”我没回头,摸黑收了几件衣服,继续装备行李。
      他好心地拧亮了自己的床头灯,橘色光线从我背后点燃,“你没事吧?”
      我手中动作不停,尽量语调自然,“家里有事,回去一趟。”
      他不再言语,灯却为我留着不熄。
      又沉默地整理了一会儿,感激之余,一想到身后的他可能正在床边坐着默默地注视我,我就想赶快收拾好东西离开。
      临出门,他说,“一禾,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嗯。”
      我没有回头,听他语气如常,想来他定是一副云淡风轻,恬淡自然的神情。
      关门的一瞬间我忽然有些羡慕他。
      从来不吝于给予爱,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人,却又不把谁一直挂在心上。任他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只游戏其中,一无所执。

      南溪是个南方小城,从江城出发中间要转机一次,落地是下午四点。北方的棉衣瞬间无用武之地,我脱的只剩一件毛衫,重量一轻,瞬间收获了一种久违的自由。然而毕竟是冬日,日光稀薄而绵软,我看见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落一地轻薄的淡色光斑,从行人脚底平添一股凉意。阔别南溪一年,今年提早回来看它的冬天。
      见到家人之后,我才发现母亲实在是大惊小怪。
      殡仪馆的丧葬一条龙服务周到,只要冤大头出钱,他们便尽力而为。两个舅舅更是操办了大事小事,想来他们也知指望不上妹妹,交给她的任务仅仅是办完医院后续手续。
      如果世间万物都有味道,那我想医院的每一块地砖、每一面墙壁都散发着弥留之际乃至死亡的腐朽气息。
      建于半世纪以前的医院,本身也散发着幽幽死气。从我记事起就已经无比老旧的走廊,墙皮在人不注意时静静地掉落,墙根总是积聚着一层薄薄青灰。走廊又暗又长,两边是一样老旧的木门,一样无言深闭。尽头有一扇朝西开的窗,黄昏时分,窗里透出金光万道,如同神启。
      要说观察人生百态,医院比地铁站素材丰富多了。目睹这一番人间疾苦,人们在各自悲伤的空余感同身受,悲悯麻木,母亲终于也镇定下来。
      外婆遗体已运往殡仪馆,在睹物思人之前,我的悲伤也像室外凉薄的冬日阳光,脆生生的,无从着力,轻飘飘悬在空中,始终踩不到地上。
      若是今年暑假回来一趟就好了。
      当夜我住在外婆家,白日奔波劳累,夜里睡着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全然无梦。
      江子游又发来一个冗长的地名,没有情感,没有细节,隔着山长水阔,如同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问候。

      次日,在殡仪馆开小型追悼会,一切有舅舅操办,不劳我们小辈操心。亲戚家各种年纪的小孩一时齐聚,有的几年不见,也在灵前象征性地落下几滴泪。真正的伤心人此时一般都面如死灰,或痴痴呆呆。比如我妈。我在他们眼里总归是有些不合群的,于是悄然离席,开始上街游荡。
      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举行我自己的悼念。从外婆楼下出发,我心漫无目的,满眼却全是目的。
      幼时常去理发的小店,不知何时换了主人,现在改为贩卖自制的简易西餐。路过店铺门口,里面飘来炸鸡与咖喱香气,扫一眼价格,比肯德基麦当劳便宜得多。门前立着一个音响,单曲循环着圣诞快乐歌,就在我进屋买可乐的片刻时光,已经被祝福了无数句“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傍晚我行至野球场,看见一度破碎的球网仿佛经过了整修,门柱上的白漆显得光洁一新。
      走了一天,此时方觉出疲累,我脚底走得发疼,慢慢挪到梧桐树下休息。
      我凝神仰望这棵二球悬铃木,梧桐是北方江城的行道树,在南溪则少见得多。
      这棵梧桐颇有些来历,树龄大概要从民国算起。它的主干粗壮而略微倾斜,旁支向四面八方舒展,叶片硕大,大到可以挡住现在的我的整个头脸,细碎的日光透过叶片落在我的发上肩上,印作点点光斑,好似对游子温和的抚慰。天空被枝丫割的四分五裂,在我头顶呈现为湛蓝而发光的碎片,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从未离家、踢球累极便随意躺在树下看天看云的少年。
      于是我开始上树。
      这一行为或许于卡尔维诺和柯西莫具有象征意义,于我只是字面意思。至少上树的那一瞬如此。
      我将背包扔在地下,手脚并用,不甚笔直又粗糙的树干使我并不费力就爬到一定高度。直至我坐稳枝头,任晚风拂面,才想起若不赋予这一行为一些意义,未免可惜。
      “看,有人上树!”
      一个穿C罗尤文球衣的小孩对一个穿C罗皇马球衣的小孩说道。
      爱着一个偶像,是为同仇敌忾的幸福。
      我静静坐在高处看他们轮流射门,两人站在点球点罚球,几次空门不进,脚下技术比我和江子游差远了。不过他们年纪更小,早些培养默契,刻苦练习,说不准日后也是一对双子星。
      一个走到门柱边翻找背包,不一会儿取出瓶矿泉水来,另一个猛冲过去,劈手夺过,“我先喝!”
      他们的球随意滚在地上,被风吹向梧桐树边。
      我的小腿晃啊晃,心想在树上凌空抽射,不知滋味如何。

      这时,裤兜里手机忽然震动,一声声如催命一般。
      真个没有眼色,偏在这时打断我抒情。
      我就着不甚潇洒的坐姿往屁股后摸了几次,被压得太紧,竟一时摸不出来。我一手抱住树干,另一手猛地一抽——
      树下两个小C罗见证了宁一禾此生为数不多的黄油手时刻。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柯西莫的墓志铭。
      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垂垂老矣之时,跳上热气球随之飞走,真是浪漫的死法。
      而我上树的重要性尚未找到,下树的必要性便迫在眉睫。
      眼见我手里江子游的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坠落——
      树下一个C罗捡了起来,仰头看我,“啊,碎了。”
      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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